
還是在20世紀60年代,我于廣州美術學院雕塑系念書期間,當時給我們講授中國古代美術史的著名美術史論家陳少豐先生,用詳實與豐富的藝術史料深刻和充分的理論分析,給我們講授了包括壁雕塑在內的博大精深、氣魄宏偉、聞名天下和馳名世界的敦煌藝術。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萌生了什么時候能去敦煌進行藝術朝圣的夢想。
直至上世紀80年代初,一個秋高氣爽的季節,我才終于實現了這個夢寐以求的宿愿,有機會與湖南美術界的同行結伴去敦煌莫高窟進行考察,得以零距離觀賞和臨摹其中的壁畫和雕塑藝術。為赴敦煌不虛此行,除了像同行的畫家一樣,我帶足了可供寫生和臨摹壁畫用的工具;更是特意用印刷廠裝油墨的鐵桶,裝上重達十公斤石膏粉上路,為的是能臨摹敦煌洞窟中那一些精美的古代雕塑……我像個虔誠的朝圣者一樣,一路顛簸,不辭辛勞,奔向心馳神往的敦煌。
當時的敦煌,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美術家,一批又一批地在此聚集。與我們同時在敦煌考察和臨摹敦煌藝術的,就有中央美院教授、著名畫家運生和李化吉,中央工藝美院權正凡教授,浙江美術學院青年教師馮遠及他帶領的浙美國畫系畢業班的學生。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無論從哪里來的美術家,面對古代藝術家們創造的輝煌藝術寶庫,都懷著興奮和激動的神情。
白天,畫家們一大早就做好準備,早早進入莫高窟洞里,或趴在地上,或蝸著軀體,聚精會神地進行臨摹,恨不得搶分奪秒地多臨摹一些。晚上,畫家們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帶著天南海北的口音,熱烈地討論與交流有關臨摹敦煌藝術的心得體會,從各自對敦煌藝術的認識中吸收養分,又加深和拓寬著自身的理解。
作為中國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敦煌,自公元四世紀,即北涼時期開窟以來,歷經1600余年的經營,雖因歷史的變遷、自然風沙的侵蝕和人為的破壞,莫高窟仍存洞穴492個,壁畫45000余平方米,彩塑2000余件,可堪稱當今世界上保存最好、石窟數量最多的佛教藝術寶庫。在敦煌短短的一個月中,我臨摹了五個隋唐時代的精品雕塑、二十幅主要是從北魏到隋唐過渡階段的壁畫,對于豐富浩瀚、多彩多姿的敦煌藝術寶庫來說,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對于我來說,這一個月,卻給我留下了永生難于忘懷的美好記憶,使我對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藝術燦爛和輝煌的歷史傳統,加深了認識。
在敦煌考察和臨摹雕塑壁畫的過程中,我們受到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的“特殊優待”,讓我們觀賞到了包括不對普通觀眾開放的全部洞窟的壁畫和雕塑,這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對歷史悠久、宏偉精深的敦煌藝術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和概括:敦煌在開窟之前,漢晉文化在當地已有深厚的基礎;從北涼到隋,是敦煌壁畫和雕塑藝術的開創和發展時期。這一時期在內容上以表現佛經故事和中國古代神話為主,古代的先輩畫師和雕塑工匠們,在繼承中原漢民族繪畫傳統的基礎上,融合外來的表現方法,在藝術上潛心勞作與創造,逐漸形成了具有中國民族風格和敦煌地方特色的佛教藝術。
我從考察和臨摹壁畫與雕塑的過程中,能夠較為清楚地看到并細致地感受到古代藝術家們,是如何扎根于中國漢晉民族文化和藝術傳統,又如何以海納百川的胸懷,認真學習、研究、吸收和借鑒從西域、印度傳入中國的異域民族風格的藝術。從敦煌屬于北涼特別是北魏時期的壁畫和雕塑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屬于西域和印度的異國情調以及藝術風格的表現手法;可是,自隋開始,藝術表現風格卻逐漸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到了唐代,我們從壁畫和雕塑中,無論從題材內容到藝術風格樣式,已經完全融入了中國漢民族本土藝術表現風格特點,而并非在藝術上由西域或印度的藝術風格所主導。我想,隋唐兩朝在經歷了自漢末三國、魏晉南北朝漫長時間的分裂之后,再次實現了國家的統一,并取得了長治久安的經濟繁榮和社會穩定,藝術的表現一定與這樣的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關系。強大國家的形象也深深地在敦煌這個邊城扎根,并由此沿著絲綢之路,向更遠的地方乃至異國番邦輻射和傳遞。不僅如此,還可以看出的是,由于國家的不穩定動蕩局面,敦煌在北涼和北魏時期,是以西域等異國文化為主題和主體;但進入隋唐逐漸穩定并呈現出經濟繁榮發展社會安定的太平盛世的時候,在藝術上就形成了相反的面貌,即傳入的異域藝術和文化,在敦煌被中國本體的漢文化所吸收和同化,并在此完成過渡后成為中原文化的一部分。
我想,在敦煌的藝術瑰寶中,蘊含著的古代先輩藝術家學習、借鑒和吸收外來藝術的寶貴而有益的經驗,對于當今中國藝術家如何借鑒、學習和吸收包括西方現代藝術在內的世界各國藝術,無疑都是值得學習和效仿的。這亦是我在30年后的今天,要對自己在上世紀80年代初在敦煌藝術朝圣臨摹的那一個月,再進行一番追憶的原因所在。古代圣人言:“溫故而知新。”而人類社會螺旋式發展的軌跡也告訴我們,今天同歷史也總會有相似之處:今天開放的中國需要我們向包括西方在內的世界各國學習,但不是要將我們的傳統,特別是文化和藝術“全盤西化”成“西方藝術”,而是要“洋為中用”,從包括西方藝術在內的世界各國藝術中吸取精華,棄其糟粕,用以豐富、充實和發展當代的中國藝術。
包括壁畫和雕塑的敦煌藝術,在歷史時代里,以動人心志的藝術魅力,在宣傳佛教教義上發揮過重要作用;但今天它們還能在世界上享有盛譽,吸引著無數中外觀瞻者慕名前來,主要已不是宗教的感染,而是正如費爾巴哈所言“純粹的藝術感,看見古代神像只當作一件藝術品”。距今三十年前我們或蹲或趴在洞窟里臨摹敦煌壁畫和雕塑虔誠地學習和研究傳統,我們頭腦中,并沒有什么宗教意識,而是看到那些精彩的壁畫和雕塑,都被其優秀的藝術深深地感染和震撼。所以,敦煌藝術留給我們今天的不是別的,而是欣賞的對象,是藝術,是美,是即使在佛教的發源地古印度也不曾有過的、有著中國特色和先人氣質與內涵的藝術之美。
毛澤東生前曾嚴厲批評那些“言必稱希臘、羅馬”,只知生吞活剝地照搬蘇聯“斯大林模式”的“洋教條主義者”們,“不懂得中國”。其實,在今天的中國美術界,類似毛澤東當年批評的“洋教條主義者”,也大有人在!美術界的某些自稱“前衛”或“當代”的美術理論家“言必稱西方、美國”,他們雖然在口頭上也承認,作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中國在涉及到世界政治、軍事、經濟、科技等重大國際問題方面,不但擁有發言權,而且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可是,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偉大的中國,在文化和藝術上卻被他們貶損為“被開除了地球的球籍”,他們認定在“當今世界文化”的詞典中,沒有中國文化藝術的位置。他們跟在某些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蒙住了眼睛的西方學者屁股后面充當應聲蟲,污蔑“中國文化和藝術在世界上被邊緣化了”。在他們看來,所謂“世界藝術”,只是西方藝術,只有建國歷史不到三百年且據說是“領導當今世界藝術新潮流”的“美國先進文化和先進藝術”的代名詞。在他們的眼中,對于具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文化和藝術史,簡直是一團漆黑,對于諸如偉大的敦煌藝術寶庫,也知之甚少,卻要把自己打扮成圖謀要“引領當代中國藝術新潮流”的“精神領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美術界不少有識之士尖銳指出,恐怕有近二十多年歷史了,某些自稱“前衛”和“當代”的美術家和理論家們,什么時候在口頭上說過、行動上認真做過學習和研究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和藝術傳統?因此,他們言必稱“西方”和“美國”就是很自然的事。而當他們肆意貶損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和藝術傳統的時候,會受到輿論的譴責,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了。我想,對于那些人的論調,敦煌藝術其實就是最好的一個反駁的證據。
不僅如此,敦煌藝術從北涼、北魏以至隋唐的風格變遷更證明,當一個具有優秀傳統根基的文化迎來一個偉大時代的時候,其會展現出更博大的接納包容并吸收同化的能力,使異域的文化融入主流之中,激蕩出新鮮而又不脫離于傳統的氣象;我們的先人與前輩在敦煌向我們展示過中華文化的這樣一種力量,而在今天創造了讓世人驚嘆的發展奇跡的中國,在擁有穩定社會和強大國力的太平盛世的當代中國,我們更沒有借口不做得更好。讓偉大的敦煌藝術寶庫的傳統,在我們手上繼續傳承創新,發揚光大!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原湖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