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班,高高大大的父親把3歲的他舉過頭頂,母親抱著弟弟站在旁邊笑,一家人其樂融融。這是大毛對父親僅有的一點記憶,盡管模糊但在他不停地重復與懷想中,已定格成一幅銘心刻骨的畫面。對父親的懷念讓他在六十余年的漂泊中苦苦守望,輾轉尋親,終于在六十六年后,踏上了回鄉的路。
戰火紛飛,父子永隔
1947年,大毛3歲,住在上海的一家公館內,與母親最快樂的事兒,就是等父親回家。戴著大蓋帽、身著軍裝的父親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高高地舉過頭頂,比月份牌上的美人還好看的母親抱著弟弟二毛站在旁邊笑,在笑聲中開始晚餐。
美好的生活并未持續太久,當年早春,父親好似失蹤了一般,一向安靜賢淑的母親變得暴躁無常,摔茶杯摜碗碟。大毛驚恐地伏在奶媽的懷中,不明白總是微笑的母親為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后來他才明白,當時父親經上司京滬警備司令湯恩伯的介紹,娶了一房姨太太,另置一處公館。當多日不見的父親回家時,母親已將房門關得死死的。
戰火紛飛炮聲隆隆,國民黨從上海向臺灣逃退時,剛烈的母親至死也不愿隨停妻另娶的父親同行。那天晚上炮彈紛飛,父親前所未有地向母親低聲下氣:“回我的家鄉江蘇射陽,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妹,我會回來接你們的,我們還住上海。”出生于河南郾城的母親一口拒絕:“我不回你的家!要回,我回我的家!”最后,父親捧出一個木匣子:“你不隨我,但你要為大毛二毛兩個孩子著想,這里有些金銀,你們可以生活一段時間。”臨別時,父親緊緊地抱起大毛:“我最遲明年就會回來接你們。”身為國民黨少將的他哪里知道,這一別竟是生死離別。臨別的擁抱,成為大毛在父親懷里最后的溫暖。
新中國成立后,大毛和弟弟二毛跟隨母親還有自小就照顧母親的奶媽奶爸一家五人,漂萍般落腳在烏魯木齊。在那里,母親脫下旗袍走進飯店,從服務員到開票員一路做到會計。二三十元的工資艱難地維持著一家五口的生計。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毛知道母親的不易和生活的艱難,每天放學后,帶著小他一歲的弟弟拾煤渣撿菜皮,就這樣飽一頓饑一頓地向前走著。
為了早些養家,大毛初中畢業就報考了電力中專。后學校停辦,他憑一手好字為居委會寫黑板報,為派出所抄寫材料,又被街道請去當掃盲教員,一月能掙四十元。第一次拿到工資,他迅速跑回家交給母親。還沒到50歲的母親已是滿頭白發,看到兒子一臉欣喜地把工資捧在面前,頓時哽咽,淚水迅速濡濕了她白色的襯衫和藍色的護袖。1963年,烏魯木齊鐵路局招工,寫得一手好字的大毛在新疆柳園火車站建筑工區謀了職。自此,一家人的窘迫狀況有了改觀。
絕口不提,心頭隱痛
歲月如流,三十年過去了,母親依然絕口不提父親。母親不說,大毛不敢問也不敢提。但他不止一次地半夜醒來,看到疲憊的母親坐在床頭,淚眼婆娑地撫摸著父親的照片。母親每天檢查兩個兒子的作業時,掛在嘴上的話也總是“將字寫好,你父親的字多漂亮”。盡管母親不提,父親卻是大毛心口的痛,成績優異的他在學校每當填到父親這一欄,總是按母親的要求填上“過世”。每每至此,他心中隱隱作痛:父親,你現在究竟在何方?
他偷偷看過母親藏在米缸下用油皮紙層層裹著的照片,與父親對視;他也不止一次地打開父親留下的紫黑色的小匣子,那里面有一方水晶印章,鐫刻著“路際云印”四個字。院子里用六角磚圍著的是母親栽下的一株大麗菊,夏日里花開繁茂,大紅的、大紫的。父親曾說他的老家有很多大麗菊,夏日里瘋開,很是好看。母親精心地澆水打枝,花開的那些日子,她走進走出的步子也很輕快。晚飯后,母親還會對著大麗菊喃喃自語:“花開了呀!你是喜歡紅的還是紫的?”眼神飄忽著向了南方。
母親的苦,成年后的大毛漸漸明白了。當街上到處是大字報的時候,母親總是若驚弓之鳥,夾著包低著頭上班下班;還有人指指點點,這個女人帶著兩個私生子。在抄家的陰霾籠罩下,母親流了一夜的淚,猶豫再三,還是將米缸下那包著油皮紙的照片燒了;大毛半夜醒來,見朦朧夜色下,母親蹲在地上,在水泥地上一下一下地磨那方刻有父親名字的水晶印章,淚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手指都磨出了血。他從母親手里接過印章,說:“我來磨吧。”可將父親的名字擦向水泥地的那一瞬間,他忽地就感到錐心的疼痛。母親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奔涌而出……
1975年,心力交瘁的母親終捱不過去,精神崩潰的她始終不肯閉眼。大毛輕輕地為母親合上眼,說:“媽媽,你安心地睡吧,我一定要找到父親!”
大毛努力工作,深得領導器重。列車上的播音員、小巧玲瓏秀眉麗眼的趙姑娘,也將含情脈脈的目光投注到了這個小伙子身上,兩人終結秦晉之好。每逢過年過節,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女兒,還有妻子家的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歡聲笑語團聚一堂,讓大毛深深感受到家的溫暖,同時,尋找父親的念頭也愈發強烈。
六十六年,回家的路
2005年退休后,大毛開始了執著的尋父之路。
父親是隨湯恩伯部隊駐扎上海,于是,他陸續找到了上海檔案館、國家檔案館、南京檔案館。終于,在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里,他找到了父親的資料:路際云,出生于江蘇阜寧(現劃為射陽),1940年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三分校(黃浦軍校分校)學習,年齡25歲,軍銜為少校;后任湯恩伯副官。資料同時還顯示:路際云還有一個弟弟,名路奇云,早年參加共產黨……
自4歲時與父親分別,這是大毛第一次查到父親的信息。他激動到顫抖,他更想知道父親如今在何方?阜寧在哪里?老家是否還有親人?一個個問號涌進腦海,近六十年的思念、對親情對故鄉無比的渴望排山倒海般沖擊過來。
六年的苦苦尋找,就在大毛幾近絕望時,2011年3月7日凌晨,老家傳來親人的回應:父親已于1995年去世。六十多年的思念,卻是天人永隔,大毛不堪打擊,心臟病發。
三天后,從醫院出來,他踏上了回老家射陽的路。
春暖花開,柳絲輕飏,滿眼的綠色水波粼粼,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故鄉就這樣真實地呈現在眼前。他住進了姑媽家,與表兄弟姐妹們見面;觀看了海鹽博物館、科技館、聚龍湖,又去了新四軍紀念館、陸公祠。更多的時候,他翻看姑媽與父親在中美恢復建交后的通信,聽姑媽講述父親的故事。看著那幾十封信,撫摸著父親的照片,他一次又一次潸然淚下。
在父親的老家,跪在爺爺奶奶、祖爺爺的墳上,大毛泣不成聲。
風起,紙煙灰飛揚,四方旋舞。站起身,一團火紅,刺痛了他的雙眼:幾株大麗菊在小河邊蓬勃怒放,繁繁密密簇簇擁擁,大紅大紫。好不容易壓抑的淚水再次從心底噴薄而出。他想起母親,穿旗袍的母親、穿工作服的母親、凌晨將父親唯一的照片燒去悲傷不已的母親、精心侍弄著門前那株大麗菊的母親、至死都不愿閉起雙眼向空中懸望的母親……
后記:大毛,大名路申一, 1945年出生于上海。其父路際云,1916年出生于江蘇阜寧,黃埔軍校畢業,國民黨少將。1949年隨湯恩伯部隊撤往臺灣,1951年從教,1979年遷往美國德克薩斯州,1986年回鹽城探親,1995年12月在美國辭世。
(編輯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