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瞎子、一個小瞎子,一老、一少,“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仿佛一個是起點,一個是終點,又仿佛起點就是終點,終點也就是起點,而中間是漫長的人生……
《命若琴弦》仿佛一個生命的注解:老瞎子的師傅在臨終前告訴他有一張復明藥方,但非要彈斷一千根琴弦不可。在這張藥方的支撐下,老瞎子彈斷了一千根琴弦,也走過了七十多個春秋,可是老瞎子并沒有因此復明,歷盡千辛萬苦,一生企盼的藥方只不過是白紙一張。然而,知道真相的老瞎子卻對小瞎子說:“是我記錯了,是一千二百根,師傅記錯了,記住,是一千二百根!”老瞎子知道,這一千二百根琴弦于小瞎子,就像一千根琴弦于他一樣,都意味著生之期盼。生命就像琴弦,如此之脆弱;生命就是琴弦,“彈好了就夠了”。
這是一個世世代代綿延不盡的故事,小瞎子就是老瞎子的過去,老瞎子就是小瞎子的將來,小瞎子不過是重復著老瞎子的故事和命運……在周而復始的輪回里,人生是那么地虛妄,宿命是如此地殘酷,老瞎子們忙忙碌碌,卻終還是被強大的命運掌握。命運圈養著人,讓老瞎子們“看”到的只是無邊的苦難。而老瞎子們在苦難面前也終于大徹大悟,他們終于意識到“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悲,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史鐵生散文小說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版)所以,一代代老瞎子們才會在臨死前對小瞎子們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所以,老瞎子們才會在心里祝福小瞎子們“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也因此,他們為生命找到了一個充分的理由。
也許,這也就是史鐵生活下去的理由。這位在“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的年輕人,堅定地向我們昭示了他活著的理由——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而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史鐵生《寫作之夜》,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作家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不僅源于他被命運被病痛折磨而生成的對死亡的體驗,更源于他作為有尊嚴的人對人生太多苦難的思考。在迷惘的人生和多變的命運面前,他的作品給予我們的是最溫柔的悲憫和了解。
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瞎眼無從醫治,這正是人的宿命,而渴望“看見”卻也是人不滅的夢想,彈斷的琴弦是通向夢想的橋梁。所有的生命個體都將走向死亡,所有的生命也都會經歷失望和殘酷、迷惘與悲涼。人的能力和愿望之間永遠橫亙著距離,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類的困境。命運早已為我們設下圈套,而我們依然要徒勞地掙扎;死亡注定是我們的宿命,而我們仍然要費力地抗爭。俄狄浦斯、西西佛斯盡管掙不脫命運的羅網,卻在茫茫不可知的厄運面前,因為艱苦不屈的抗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奮斗,成為人類的英雄。老瞎子不是英雄,他在巨大的謊言面前轟然倒塌,小瞎子也不是英雄,他在多舛的命運面前奄奄一息,感慨“干嘛咱們是瞎子”,然而,命若琴弦既為宿命,人類不可以沒有這樣的夢想,不可以沒有這樣的通向夢想的橋梁。
老瞎子懷念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樂!”他也才在突然清晰的對命運的認識面前,悟到師父傳藥方的真實用意。目標原來是虛設的,自己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撥弄琴弦的過程中。老瞎子和小瞎子消失在茫茫天地中,“人所不能者就是局限,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 老瞎子和小瞎子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有殘缺和局限的人。人類如何在茫茫天地間自救?“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并要求著生存的意義。”(《康復文本斷想》)對生存意義的追問,是人文精神的骨髓所在,也是人區別于物的主要標志。人必須選擇一種東西作為生存意義的證明。
瞎子們終于發現,每天與琴為伴的彈奏,一輩子對不斷彈斷琴弦的執著,對重見光明的渴望,成為了他們活著的最好證明,就像史鐵生選擇寫作成為理想一般。人的力量也只有在與這種無可抗拒的命運的對抗中,才能顯示出它的堅韌與偉大。也即是說,人生存的意義就在于延續不止地向未來行進,而生命的美好就如一夜凋落的曇花、絕壁上的枯松,在磨難和災難的襯托下才能如此悲壯和指向永恒。正如尼采所說,如果人生是一出永遠的悲劇,但你可以把這出悲劇演繹得轟轟烈烈。
“當無數天才的作家們狂熱地鐘情于這個主義或那個主義的時候,史鐵生卻默默地行走在荒原里。他被冥冥中那個神秘所吸引,心靈彌漫著月色的余暉。他的自然無偽的獨白使其生命泛起亮光。”(孫郁《通往哲學的路——讀史鐵生》)史鐵生在作品中以虛無為背景,又超越了虛無,在人生悲劇中歡笑,在荒誕命運中浪漫,在世俗社會中尋找精神的烏托邦,最終在理想的廢墟上重建了理想的大廈,在虛無的命運中超越了宿命,成為反抗虛無的英雄。在人類共同的命運面前,史鐵生告訴我們,且一路歡歌一路行。
(作者單位:江西藝術職業學院宣傳處)
責任編輯:王 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