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

1

不知第幾次看那一襲粉衣在柳下?lián)u擺，不知第幾次傾聽著清晰的朗讀聲在蟬鳴中消散，不知第幾次望著那背影消失在萌動的晨曦中，不知第幾次對著空無一人的樹下默默地發(fā)呆。

高二那個暑假，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夏天，男孩霖安，卻多了幾分期待，多了幾絲甜蜜，也多了幾許難以釋懷的惆悵。

2

清晨，霖安又來到街角的公園晨練，沿著甬道跑向漸漸升起的小丘，接連的碧綠盡收眼底；夏風(fēng)中纖細(xì)的女聲忽高忽低，零碎的句子依稀傳入耳畔……霖安不禁扭過頭去。

前夜剛剛下了雨，攜著青草的芳香，空氣中滿是溫潤的氣味；霧還沒有完全散開，陽光卻已越過云層，為萬物蒙上淡淡的橘色。而那抹柔和的粉色就在這個粘稠的早晨闖入了他的雙眼，宛若一朵在滿是翠綠的宣紙上徐徐綻放的花苞，惹人留戀。

異樣的感覺令他放慢腳步，心臟卻如籠中受縛小鳥跳得猛烈。也許是跑得太快了吧，他這樣安慰自己，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向女孩看去。修長的身影，及膝的韓版紗裙，寬大的裙擺隨著輕盈的腳步曼妙地?fù)u曳，粉色的蝴蝶結(jié)靜靜停在腦后，長發(fā)隨性垂下，白色寬邊腰帶在發(fā)尾若隱若現(xiàn)。

一步步，一圈圈，霖安半低著頭繞著女孩走在林間的小路，他看不清這個衣著清麗的女生有著怎樣的面孔，聽不明那些柔軟的句子有著怎樣的含義，他只知道這纖細(xì)的身姿看上去與班里那些套著肥大的運(yùn)動服式的校服、簡單梳著馬尾的女生是有多么不同。晨風(fēng)微涼，吹落了霖安額頭的汗滴，卻吹不淡面頰的紅潤。

夏風(fēng)中，女孩意猶未盡地合上書，晃晃發(fā)酸的頸部，消失在小路的另一頭。太陽慢慢爬起，陽光刺痛了霖安迷離的目光，他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風(fēng)景依舊，但色彩卻大不相同了。

3

一連幾個早上，霖安都以同樣的方式關(guān)注著這個女孩。也許是讀書讀得乏了，女孩有時也會沿著小路散散步。霖安依舊跑步，低頭，心跳加速，余光不斷掃向一次次與自己面對面擦身而過的女孩：微卷劉海，明亮的雙眸，微微化著淡妝的面容是那樣的精致。他多么想停下來和她打個招呼，可每到要下定決心時，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那天，女孩捧著書邊走邊讀，飽含感情的聲音引得霖安忍不住駐足傾聽。女孩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停下來，抬起頭，一張濕漉漉、微微曬黑的面孔掉入了她的眼，錯愕躲閃的目光背叛了他的故作鎮(zhèn)定。眼前的男孩看上去是多么稚嫩，就像她剛上高中的弟弟一樣讓人不忍心傷害。想到這兒，女孩不禁微微一笑：“早啊！又來跑步啦！”原來，她早就注意到他的存在。平和親切的話語沉醉了霖安拘謹(jǐn)不安的心，他努力試著用朋友般溫和的方式和女孩大大方方地說上幾句，可半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個音。

他尷尬地點(diǎn)點(diǎn)頭，咧咧嘴，隨即轉(zhuǎn)身跑開。

此后，女孩每天都會主動和霖安打招呼，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早”字也會讓他感到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正席卷全身。時間久了，霖安也大膽起來，他會問問女孩在讀些什么書。女孩俏皮地翻過書皮：“喏，《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精裝本，是收錄最全的一版呢！”隨后她又不無贊嘆地說：“真的好美啊！”

霖安并沒有讀過莎士比亞，更沒有聽說過十四行詩，可他還是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仿佛很熟悉的樣子。他絕不要在她面前丟臉。

晚上，霖安躺在自己狹小的床上回憶起與女孩談話的點(diǎn)滴，羞澀的紅潤繞著他的雙頰一圈圈舞蹈，莫名的笑意止不住爬上嘴邊。

4

第二天一大早，霖安沒去晨練，而是騎著叮當(dāng)亂響的自行車趕往市里的各家書店。是的，他也要買那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也要買精裝本，因?yàn)槟鞘撬陂喿x的；他期待與她一起欣賞那些華美的文字，一起體會那份源于內(nèi)心的感動；更期望透過溫暖的文字看到她內(nèi)心的世界。他幾乎逛遍了小城里所有的書店才買到了書，撫摸著堅(jiān)實(shí)的封面，巨大的滿足感鋪天蓋地地襲來。那一瞬，仿佛有無數(shù)朵小雛菊在他耳邊競相開放，似乎在向快樂的未來致意獻(xiàn)禮。

一回到家，霖安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書，優(yōu)美的句子一段段映入他的腦海，讓他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他忍不住大聲吟誦，似乎自己就是那個多情的詩人。

“霖安！把飯給我熱下！”下夜班的父親“咣當(dāng)”地推開他的房門。霖安被嚇了一跳：臟兮兮的工作服，滿是泥濘的運(yùn)動鞋，被汗水浸透的臉上滿是疲憊。父親的舉動與莎士比亞的高雅完全格格不入！“發(fā)什么愣！快點(diǎn)！”父親催促著，不時打著哈欠。

霖安不情愿地放下書向廚房走去，每邁一步，心也跟著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破敗的院落，狼藉的廚房，剩飯散亂地堆在冰箱；光著膀子的父親一面在院子用冷水豪邁地擦著身子，一面和鄰家大嬸咒罵著老板的黑心；晾衣桿上搭著自己從批發(fā)市場淘來的翻版運(yùn)動服；污水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肆意流淌……

千瘡百孔？和那個衣著考究的女孩比起來，霖安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她與他分明屬于兩個世界。熱開的剩粥咕咕作響，白色的水泡慢慢脹大，又啪地碎掉，巨大的自卑感讓他感到陣陣失落。

5

霖安變得很憂傷。家里沒人時，他會對著鏡子擺弄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看看滿是痘痕的臉龐和并不高大結(jié)實(shí)的身軀，這些讓他多么難過！

開學(xué)前夕，霖安最后一次來公園晨練，女孩也依然來晨讀。經(jīng)過她身邊時，女孩又送給他一個溫婉的笑容，之后便隨著他不斷加快的腳步越行越遠(yuǎn)。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的背影，霖安的內(nèi)心被痛楚擊中。他很想對女孩說些什么，可最終卻連聲再見都沒能說出，連她的姓名都未曾問過。

兩年后，每當(dāng)霖安在大學(xué)的操場上跑步時，她就會闖入他的記憶。霖安在晨光中傻傻地發(fā)個呆，而后搖搖頭，微笑起來。他知道，那個夏天，那段純純的感覺，甚至自己羞于提及的自卑，都是青春歲月里最為柔軟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