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鳥

【作家名片】

薛濤，1971年生于遼寧昌圖，中國作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遼寧兒童文學學會副會長，遼寧省政協(xié)委員，中華全國青聯(lián)委員。

先后出版《白鳥》《隨蒲公英一起飛的女孩》，長篇小說《廢墟居民》《泡泡兒去旅行》《滿山打鬼子》《虛狐》等作品30種。作品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廣東大學語文課本，被日本、美國、越南翻譯。獲得陳伯吹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等多項兒童文學大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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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溜溜達達進了奉天城。

一幢高樓攔住滿山的去路。滿山抬起頭朝高高的樓頂看去，上面插著一支太陽旗。一看見太陽旗，滿山的心猛地跳了幾下。滿山舉起手做了一個端槍的動作，朝太陽旗瞄了瞄。

這時一個聲音很不友好地說：“嘿，你的什么人！走開！”

滿山的“槍”瞄對了地方。這里是日本憲兵隊的門口。憲兵隊是一幢四層樓，兩個日本兵一起舉起槍瞪著他呢。人家端的是真家伙。滿山憋住火，后退幾步。

滿山問：“這有吃的嗎？我餓了！”

日本兵的刺刀在滿山眼前晃晃：“滾開！”

滿山一看，旁邊有一個飯館，便回頭對日本兵說：“我偏在你家門口吃飯！”

滿山氣鼓鼓沖進飯館，要了一個大餅。

滿山一邊吃大餅一邊問老板：“這地方就是奉天？”

老板看看滿山，回答說：“是奉天。不是奉天還是遼陽咋的？”

滿山咽下一口餅：“是奉天就好！”

說著話，滿山已經把餅吞下去了。其實滿山還沒吃飽呢；可是不能再要了。

滿山朝老板抱抱拳說：“大爺，在你這吃了飯，兜里又沒錢。該咋辦啊？”

滿山不好意思地望著老板。。

老板看看滿山說：“你從哪來啊？出門咋不帶錢呢？”

滿山說，“我從山里來，進城找親戚的。”

老板上下打量滿山幾眼，說：“山里現(xiàn)在鬧抗聯(lián)呢。你見過他們嗎？”

滿山搖搖頭，說：“沒見過。他們都在老林子里轉悠，不進老百姓家。”

老板指著屋后說：“沒錢就沒錢吧。到屋后給我干半天活兒，倒泔水桶、洗碗、搬煤塊……干完你就走。行不，小孩？”

干活能換飯吃？這個老板真是神仙下凡，給滿山指出一條明路。滿山二話不說就去后屋干活。

滿山在后屋干零活，干得有聲有色。一轉眼半天過去，滿山滿頭大汗站在老板面前問：“我要走了。行不行？”

老板注意到了，這個小孩干活挺賣力氣，也夠靈通，不是一個偷奸耍滑的熊樣。老板跟滿山說：“干得挺好，走吧。你不欠飯錢了。”

滿山剛邁出門檻，回頭又問：“我要是還想吃大餅咋辦？”

老板豪爽地說：“想吃大餅，就來給我干活啊。”

滿山說：“我現(xiàn)在就想吃。我沒吃飽呢。”

老板遲疑一下，說：“那就先吃后干活，干到天黑就能走了。”

滿山于是又吃了一個大餅。這回老板給滿山沖了一個雞蛋湯。滿山吃喝一頓繼續(xù)干活。這一次老板要他去懷遠門送一摞餅。一聽懷遠門這個名字，滿山的心里燒起一團火，馬上提上竹筐依照老板的指引出了飯館。拐了幾條胡同，一個城門便立在面前了。滿山想，這一定就是懷遠門了。又走了幾步，滿山便看見樂家老藥鋪。滿山心里的火燒得更旺了。

日本憲兵的摩托車從滿山身邊開過去。等憲兵的摩托車走遠，滿山慢慢地靠近樂家老藥鋪。

樂家老藥鋪生意還不錯，接連有幾個人進進出出。一個日本軍官拎著一包藥從藥鋪走出來，不懷好意地盯了滿山一眼。滿山記下藥鋪的地點，趕緊給前面的那家老宅院送餅去。送完餅，滿山又朝樂家老藥鋪門口看了看。門口有幾個叼煙卷的人走來走去，看上去十分可疑。滿山原路返回飯館。

下午，老板特意悄悄來到后屋看看滿山干活。滿山那時沒有別的活可做，正揮著斧頭劈柴。老板對滿山的表現(xiàn)很滿意。

滿山干到天黑，又需要離開飯館了。

老板問滿山：“你家親戚住哪條街哪條巷啊？”

滿山搖搖頭，“我還沒找到呢……”

老板又問：“你晚上住哪？”

滿山搖搖頭。

是啊，滿山還沒有住的地方，除非今晚就能找到懷遠門的“親戚”。可是今晚還不能貿然前往。那幾個可疑的人在藥鋪門口走過來走過去的，好像專門“迎接”滿山呢。滿山不得不多長幾個心眼，哪能輕易就去懷遠門找“親戚”呢。現(xiàn)在，滿山才真正佩服端午叔。前年，端午只身潛入寬甸縣城跟情報站的人接頭，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受到楊司令嘉獎。當時滿山不服氣，還說：“不就是進城取份情報嗎？我這樣的小孩也行。”

老板說：“你愿意的話就住我這，干活換餅吃，也能換住宿。”

滿山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大爺你別騙我啦。鄉(xiāng)下的人都說了，奉天的活兒不好找。”

老板說：“你不是遇見我了嘛。我原來的小伙計前兩天倒霉，上街遇見日本憲兵追趕一輛三輪車，被流彈打死了。我這兒正好缺個手腳麻利的小伙計……”

滿山便當了飯館的小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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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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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有了吃飯的地方，有了住的地方。望著窗外的星星，滿山想起大山里被子彈打得星星點點的夜空。

楊司令，端午叔，我現(xiàn)在有飯吃有熱炕住，你們突圍到什么地方了？咱們的密營四處漏風，炕也不熱，可我還是喜歡住在咱們的密營里。

滿山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又默念起接頭暗號。念著念著，就合上眼睛把滿天的星星都關在了外面。

后半夜，幾聲槍響把滿山驚醒了。滿山忘記自己身在飯館，一翻身坐起來，大聲喊道：“楊司令，鬼子上來了！”

滿山清醒過來之后趕緊捂住嘴巴。這次口誤讓滿山下決心忘掉自己是一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滿山平靜了一下，湊近窗子。窗外在下小雪，憲兵隊樓頂?shù)奶柶煸谘┲泻衾埠衾诧h動，好像要睡著了。小雪落進奉天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驚動了城里的日本人。城里的雪膽小怕事，從來不敢大肆聲張。滿山想念山里的雪。山里的雪來得爽快，橫掃山林，比城里的雪囂張。

滿山盼著天亮。滿山不愿意像城里的雪那樣，在日本人中間小心翼翼地來去。明天不管懷遠門有多少憲兵都要進樂家藥鋪接頭，把情報送完就搭上進山的火車離開奉天，回到山里。

要是還能遇見那個糊涂車長，滿山很想跟他聊一聊，玩一玩。假如他不把滿山當敵人，滿山就不把他當敵人。兩個寂寞的人，應該互相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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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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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滿山剛剛走出飯館，憲兵隊的大門又開了。一輛墨綠色的軍車駕著機槍開出院子。軍車走起來搖搖晃晃，好像昨晚沒睡好覺的樣子。站在車上的日本兵抄著袖子抱著長槍，也個個蔫頭蔫腦沒有精神。他們一定在山里跟楊司令打過仗，才被累成這副樣子。

滿山這樣想著，心里便平和了許多。

軍車沒睡好，士兵蔫頭蔫腦，只有屋頂那面太陽旗借著小北風，打起精神抖個不停。這個死氣沉沉的憲兵隊，全靠這面旗耍威風呢。

自從到了城里，日本兵經常跟滿山擦肩而過，滿山又必須裝作相安無事的樣子。這樣的狀況讓滿山很別扭。滿山真怕哪天忘記場合，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滿山急于完成任務，好早些離開這個別扭的奉天城。

滿山就想，楊司令你太折磨人了，你不會當司令，這樣的任務交給端午叔最適合，我就該在老林子里跟他們明明白白打交道。

滿山望著憲兵隊大樓的時候，老板望著滿山。

老板問：“小孩，你總盯著它干啥？有事咋的？”

滿山回過神來：“他們有點煩人……”

老板說：“沒人喜歡他們。干活吧。”

滿山拎起泔水桶，回頭問老板：“他們啥時候能搬走啊？”

老板搖搖頭：“聽說抗聯(lián)打了敗仗，他們一時不會搬走了……”

滿山說：“大爺你不知道，勝敗是兵家常事，看誰最后打贏。”

老板表情奇怪地說：“你一個小孩，懂的還不少。”

滿山拎著泔水桶走到憲兵隊墻外，把泔水倒在墻外的下水道。哨兵看見滿山往這邊倒泔水，嘩啦一拉槍栓：“滾開小孩！”

老板把滿山拉進屋子，小聲對滿山說：“就這一回，以后別這么干了。再這么干，咱們的飯館就得關門。”

滿山得意地笑著：“我知道。”

滿山覺得與老板的關系又親近了一層。

老板讓滿山想起端午叔。端午叔就這樣管滿山，不許滿山在行軍路上大聲說話，不許滿山打連發(fā)槍，不許滿山在營地放風箏……端午叔總能說出其中的道理：大聲說話怕暴露目標，連發(fā)開槍浪費子彈，在營地放風箏容易被日本的偵察機發(fā)現(xiàn)。滿山很服氣也很煩。滿山剛剛領受任務脫離隊伍的幾天，很自在，像豹子一樣在山里狂奔。滿山不喜歡有人管著，一直期待像野豹那樣生活，想上樹就上樹，想跑就跑。幾天過后，滿山心里空了，直到遇見兩個人的馬戲團。后來，馬戲團也失散了，滿山又回到無人管束的自由狀態(tài)。

滿山發(fā)現(xiàn)，有約束的時候想逃出來，逃到自在的地方心里又發(fā)慌。

現(xiàn)在，有了住的地方，又有了像端午一樣約束自己的老板，滿山的心里居然踏實一些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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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滿山都在廚房里給老板幫忙。老板在外面是老板，在廚房里就是廚師。滿山跟廚師配合得很默契。滿山不偷懶，干活給自己賺一碗飯吃，這種事不能偷懶。

整個上午滿山都沒有去懷遠門的機會。老板總是讓滿山干完這個干那個，就是沒給滿山離開飯館的事情。

滿山問老板：“不去懷遠門送餅了嗎？人家好像說今天還要一摞餅。”

老板笑笑，“有事我喊你，你先把手里的活干完。”

滿山在后院焦躁難耐，他又想變成一只野豹子了。白天不行就算了，今天晚上一定把情報送過去，晚上送情報也許更保險呢。臨近中午的時候，老板要滿山給一個顧客送餅。滿山正跟老板生氣，心想：我憑什么聽你的！滿山拿出平時跟端午叔的態(tài)度，要給老板點顏色看看。

“我在后院劈柴呢。送餅，我不去。”滿山若無其事地說，一邊說一邊劈柴。

送餅，劈柴，怎么都能給自己換飯吃。滿山選擇劈柴，不選擇送餅。

老板一聽，從柜臺后面探出頭瞧一眼在后院狂舞斧頭的滿山，心想：“小東西，剛來兩天就露餡了，我不信你不去。”

老板來到后院，漫不經心地說：“去懷遠門送餅。你不去也行，我雇一個車夫去……”

滿山扔下斧頭，乖乖帶上餅像一只野豹子一般朝懷遠門飛跑而去。老板在滿山身后得意地笑了。老板好像知道這個小東西在懷遠門那邊有急事要辦。

滿山送完餅就來到樂家藥鋪門口。

滿山沒有貿然進入這家藥鋪。他的“親戚”就在里面，滿山其實很激動。可是滿山記得端午的話，一個偵察兵不能太激動，特別是目標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要冷靜。滿山承認，端午說的話不都是廢話，有些還是有用的。

滿山先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若無其事地接近藥鋪。確信自己的神態(tài)正常了，滿山摸摸縫在衣角的情報，進了藥鋪。一股中藥的味道包圍了滿山，滿山暈乎乎地看見了戴眼鏡的掌柜。那副眼鏡就是親人的標志。滿山心里一熱，馬上有了回家的感覺，連濃重的中藥味都變得親切起來。

滿山馬上告誡自己要冷靜，于是冷靜掃視藥鋪里面的情況。一個伙計拎著小秤盤，在藥匣子前面忙著抓藥。來抓藥的是一個穿西裝的體面人，不時地點點頭。滿山猜他是一個日本人。此時的藥鋪閑雜人非常少，除了專心抓藥的日本人，沒有多余的耳目。

滿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叩焦衽_前看著掌柜，并沒有急著說出暗語。滿山在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特工。合格的特工不能毛手毛腳。

掌柜見滿山進來，取下眼鏡瞧瞧這個表情古怪的小孩，問：“你抓藥啊，小孩？”

滿山搖搖頭，平靜地說出第一句暗語：“我家老板有根老山參，你要不？”

然后滿山期待掌柜說出他最想聽的話。

掌柜馬上對這個小孩刮目相看，趕緊問：“你家的老山參在哪個山采的？”

滿山果然聽見了他最想聽見的話。滿山的心被燙了一下，就像吞下一塊熱豆腐。滿山要答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喉嚨也要著火了，說不出話了，便下意識摸摸衣角里的情報。

滿山干咳兩聲，嗓音干澀地說：“長白山……采的。”

滿山說完，眼神火熱地望著掌柜，等著掌柜問他是哪年采的。

掌柜卻不再配合滿山。這位“親人”突然冷淡下來，看都沒看滿山，“刷”的清空柜臺上的算盤，然后一頓彈撥，算盤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掌柜打著算盤還哼起二人轉的小曲。

滿山心里的火焰幾乎熄滅了。

滿山不甘心這樣結束他們的對話，又問：“你就不想問問是哪年采的嗎？”

掌柜抬起頭用眼皮夾了滿山一下，說：“你也能采山參，誰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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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頭失敗了。

回去的路上，滿山一次又一次為失望的結果尋找希望。比如，那個抓藥的日本人大概是個探子，掌柜不便于跟滿山接頭；或者，掌柜見滿山是個孩子，不敢信楊司令會派一個小孩來送情報，所以不能草率跟滿山接頭；或者滿山的接頭暗語說得不準確……滿山就這樣反復折磨著自己。

（節(jié)選自《情報鳥》，2011年8月由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

創(chuàng)作感言：

我是一個地道的東北人，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希望把這部滿山抗日的故事創(chuàng)作為典型的“黑土地”小說。之前我的作品沒有鮮明的地域性格，我也沒有寫過這種歷史題材的小說，而是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性的詩意、美感和想象力。而在這部小說中，我從過去的仰望星空轉而回歸大地，開始注視腳下的黑土，所以在《情報鳥》中你不但能看到東北常見的烏鴉，而且東北林區(qū)的林海雪原和東北人的熱血衷腸都在小說里有著一定的表現(xiàn)。我通過這些作品在大地上做了一個匍匐的動作，我的心也緊緊貼在了滾燙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