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覺得射擊這個運動挺有意思。在現實生活中極具殺傷力的舉動,在運動場上卻是很平和的。你可以根本不知道你的對手是誰,不知道他打了多少環。你只是和你自己作斗爭,你要最大限度地調動你自己的能力,打出好成績。
有時候想,如果60發子彈,打出了600分的滿分,這項賽事還要不要繼續比試下去?答案可能是——還要。因為除了準確以外,還有快速。
記得我當新兵時練實彈射擊,9發子彈打了81環,勉勉強強算個優秀。我第一發子彈就打偏了,是個7環。打完后看到人形靶紙,那個7環的位置,正好是在人像頭部太陽穴附近。我說,哎呀,我這槍法尚可嘛,這一槍打過去,便可以致敵死命,為什么只給7環?連長問,你瞄的是哪里?我說,是胸膛。連長說,你瞄的是胸,卻打到了腦門上,給你個7環就不錯了。
近年結識了一位警察朋友,好槍法。不單單在射擊場上百發百中,更在解救人質的現場,次次百步穿楊。當然了,這個“楊”不是指楊樹,而是匪徒的代稱。我問他從哪里來的這份神功,他答非所問地說:“我從來不參加我學生的葬禮。”我以為他是怕傷感,便自以為是地說:“參加自己學生的葬禮,就有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凄楚吧?”他聽了我的猜測,很不屑地說:“不是那個意思。既然當了我的學生,就不應當死在歹徒的槍下。所以,我不參加學生的葬禮,原因有二:一是他們之中至今還一個都不曾死;二是如果他們死了,就不是一個好射手,我不認他是我的學生。” 我向他請教射擊的要領,他說:“很簡單,就是極端的平靜。”我說這個要領所有打槍的人都知道,可是做不到。他說:“記住,你要像煙灰一樣松散。只有放松,全部潛在的能量才會釋放出來,協同你達到完美。”
他的話我似懂非懂,但從此我開始注意以前忽略了的煙灰。煙灰,尤其是那些優質香煙燃燒后的煙灰,非常松散,幾乎沒有重量和形狀,真一個大象無形。它們懶洋洋地趴在那里,好像在冬眠。其實,在煙灰的內部,棲息著高度警覺和機敏的“鳥群”,任何一陣微風掠過,哪怕只是極輕微的嘆息,它們都會不失時機地騰空而起馭風而行。它們的力量來自放松,來自一種飄揚的本能。
松散的反面是緊張。幾乎每個人都有過由于緊張而慘敗的經歷。比如,考試的時候,全身肌肉僵直,心跳得好像無數個小炸彈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依次爆破。手指發抖,頭冒虛汗。原本記得滾瓜爛熟的知識,改頭換面潛藏起來;原本涇渭分明的答案變得似是而非,泥鰍一樣滑走……面試的時候,要么扭扭捏捏不夠大方,無法表現自己的真實實力;要么口若懸河,躁動不安,拿捏不準問題的實質,只得用不停的述說掩飾自己的緊張,結果適得其反……為什么?就是因為緊張。前段時間看歌手大獎賽的素質考核,有的問題真是很簡單,我相信歌手如果不緊張,是一定可以回答出來的,可排解不掉的緊張毀了他。頻頻聽到那位笑容可掬的滕矢初考官說:你是太緊張了,如果你放松一點,就好了,就可以回答出來了。
誰都知道放松,可又有幾個人能夠收放自如?于是種種研究放松的方法層出不窮,但越來越多的人依然生活在緊張之中。社會是緊張的,節奏是緊張的,生活是緊張的,對話是緊張的,步伐是緊張的……現代的人們在緊張中已然迷失得太久,忘記了放松是一份怎樣的愜意。
放松其實不僅僅是愜意,更是一種智慧高度發達的表現。偉大的弗洛伊德最重要的發現,是找到了我們靈魂的地下室,那就是強大的潛意識。
你不僅是在清醒的理智的狀態下意識到的那個“你”,你更是祖先無數經驗的整合,你的肌肉你的神經,你的牙齒你的骨骼,你的感官你的血脈,都有源遠流長的記憶和潛能。它們是謙遜和寂寞的,如果你強大的理性君臨一切,它們就卑微地匍匐著,喑啞了自己的聲音。只有在高度放松的時刻,注意啊,這種放松可不是放任不管,而是一種運籌帷幄的淡定,是一種對自我高度信任的沉靜,大智若愚無為而治,你的潛能才厲兵秣馬地活躍起來。它們默契地配合著,如同最精準的儀器,迅速地整合模糊混亂的信息,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風馳電掣地得出一個最佳的組合,然后不由分說地付諸實施。
于是我明白了,我的警察朋友在瞄準“楊樹”的時候,就是處在這樣的幽遠而遼闊的松弛之中——像煙灰一樣松散。
(選自畢淑敏《心靈處方》,作家出版社2008年,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