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局老父送兒歸案

16年前，一奶同胞因瑣事發生口角，弟弟失手將大哥一刀捅死。大兒子已死，如果報案，小兒子將面臨法律懲罰。面對這天大難題，父親猶豫了。在老父的主張下，家人忍痛偷偷埋葬了大兒子，并對外隱瞞實情。

然而，良心的折磨和失去親人的痛苦始終伴隨著這一家人。16年后，老父走進公安局報案。

大兒死于小兒刀下，“雞飛了不想蛋打”

2010年8月24日早9時許，一名老人走進新疆烏魯木齊市一家派出所。老人未說話先落淚：“我叫張元，來報案和自首。16年前，我大兒張春雷被我小兒子張春曉殺死了，我隱瞞小兒子的罪行到現在?！?/p>

民警立刻向派出所領導匯報。隨著刑警深入調查，這起多年前的命案內情浮出水面。

1946年，張元生于浙江省溫嶺市，他和妻子王玉華有三個兒子。1971年，大兒子張春雷出生，之后幾年又有了二兒子張春明和小兒子張春曉。

改革開放后，張元做水產生意，很快積累百萬資產。1991年，張春雷和同城女孩阿美結婚，次年生下女兒嬌嬌。1992年，張元攜全家來到烏魯木齊市，在西郊一家農場租平房住下，繼續從事水產生意。為加快致富步伐，張元和老婆、小兒子經營一處生意，又出資讓大兒子、二兒子各開一家水產批發行。

然而由于不了解當地飲食習慣，張家購進的水產品不受顧客歡迎。短短兩年，張家把多年積蓄賠得一干二凈，還欠下近20萬元外債。

張家上下的心情糟透了。先是1994年初，心灰意冷的阿美拋下兩歲的女兒不辭而別，從此張春雷郁郁寡歡。張春曉小學畢業就隨父經商，把住豪宅、開跑車視為人生最大理想。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受兩個哥哥拖累，心中充滿怨氣，性格也變得孤僻。

1994年11月22日，天空飄著鵝毛大雪。這晚，張元夫婦在臥室哄孫女睡下后看電視，張春雷兄弟三個和自家雇工吳仕強在廚房忙碌。當地民俗，過年要吃年糕。此時距年關尚有兩個多月，但那時生意忙，他們打算提前把年糕做好、冷凍。負責燒火的張春曉心不在焉，鍋里的水燒干了都不知道。等張春雷聞到異味揭開鍋蓋，一籠屜年糕已烤得焦糊。張春雷不由指著張春曉的鼻子道：“平時你總怨我們無能。你連個鍋都看不好，是個十足的廢物！”張春曉惱怒地辯解：“我損失了這點年糕，你做生意大腦缺根弦，給家里損失了得有一火車年糕?！备鐐z越說越僵，張春雷賭氣地說：“你嫌家人這個沒本事那個不行，那就自立門戶，吃你的糊年糕去吧?！睆埓好骱蛥鞘藦娫谝慌孕?，張春曉心中不知哪來一股邪火，不假思索地抄起身旁一把剔肉用的尖刀，向張春雷刺去。張春雷“啊”一聲倒地，鮮血從右胸口噴涌而出。此時是晚上11時許。

張春明和吳仕強大喊：“春曉殺人了！”張元夫婦跑進廚房，只見大兒子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小兒子手拿一把殺豬刀愣在那里。王玉華當即嚎啕大哭。張元顧不得安慰妻子，忙招呼大家把張春雷抬上自家面包車。吳仕強開車，向醫院疾馳。

然而租屋距最近的醫院也要半小時車程，車子駛到中途，張春雷停止了呼吸。張元哽咽著連聲呼喚大兒子的名字，車又行駛了一段，張元猛然意識到什么。他命令停車，下車在路邊徘徊。張元暗忖：現在把大兒子送到醫院已無濟于事。按理我該報案，可刺死大兒子的是小兒子。如果報案，春曉肯定進監獄，甚至被槍斃。隱瞞的話，一家人又犯了包庇罪。張元徘徊了足有兩小時，最終忍痛做出決定：我不能再失去小兒子！

張元步履艱難地回到車上，掏出幾百元錢遞給張春曉：“你找個旅館住下?！睆埓簳圆桓叶鄦?，乖乖下車。張元指揮車子向西行駛。23日凌晨2時許，張元敲開棺材鋪的門買了口棺材，并高價向店主買了鐵鍬和丁字鎬及祭品，繼續西行。

車行駛約30公里，在一處荒野停下。張元選好位置，隨后和張春明、吳仕強各執工具挖坑。天蒙蒙亮，他們將尸體掩埋、祭奠。

23日上午，張元等回到住處，王玉華得知情況后傷心欲絕。為避免觸景傷情，3天后張元一家丟棄張春雷生前所有私人物品，搬了家。

瞞住天下人何其難，但為了小兒子，張元決心做到這件難乎其難的事。他先找到雇工吳仕強，許諾：“只要我在烏魯木齊市待一天，絕不會虧待你?！?/p>

隨后張元召集全家開了個會，叮囑當地熟人問起張春雷的下落，就說他到俄羅斯做生意去了。

“保密”工作到位，心靈的枷鎖卻難卸下

張家上下嚴守秘密，加上外人不會往這方面想，漸漸地，本地熟人和老家親友都以為張春雷出國掙大錢去了。然而，從悄悄把張春雷掩埋那一刻起，張家人的心靈就戴上了沉重枷鎖。

張春曉的心理壓力最大。搬家后，他無法面對嬌嬌，租了套房獨居，平時很少與家人團聚，也不交朋友。他覺得欠了全家人的債，想干一番事業彌補?？伤鲞^幾次生意，根本靜不下心來，結果經營幾個月便關門。他的心情變得更壓抑，無法排譴時，他就用煙頭往身上燙，用刀片往胳膊、腿上劃，手腳遍布煙疤、刀疤。為換得片刻心理平衡，他學會了花錢買醉，醉了就哭，誰也勸不住。不知多少次，他酒醒后懊悔不已。他有很多次想到投案，可一見到警察就害怕了，下意識躲得遠遠的。

最難的還是張元。吳仕強捧上“鐵飯碗”后，做事越來越吊兒浪當，張元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年后吳仕強開始向張元借錢。2000年，吳仕強染上賭博、嫖娼的惡習，借錢更多，張元只能選擇忍氣吞聲。

每年11月22日，張元都偷偷到大兒子的墳上痛哭一場。大兒子死后，妻子王玉華終日以淚洗面，引發中度抑郁癥、高血壓、糖尿病。張元只得放下生意照顧妻子。半年后，王玉華的情緒和病情才穩定下來。

張元還得每天留意小兒子。他感覺得出張春曉心里的苦，既心疼又無奈。為防孫女知道真相，嬌嬌6歲那年，張元命家人和所有認識張春雷、阿美的熟人，包括生意客戶斷絕來往。

可嬌嬌已懂事了，她常纏著爺爺問：“別人都有爸媽，我爸媽去哪了？”張元只得強顏歡笑：“你爸、媽在俄羅斯做大生意，等你長大就回來了?！?/p>

2004年，嬌嬌考入一所重點初中，張元給謊言加了道保險。他編造說，當年她媽拋下她不辭而別，她爸才遠赴俄羅斯。因為過度傷心，她爸才很少與家里聯系。隨后，張元找來從前認識阿美的人作證，嬌嬌真相信了。

2007年，嬌嬌考入一所重點高中，還是沒見到爸爸。她就對張元說：“你們再不帶我去看我爸爸，我就退學，自己掙錢去找爸爸。”張元忙承諾：“等你考上大學，爺爺肯定帶你去?！?/p>

2007年夏，張春明回老家結婚，張春曉臨時經營水產批發行。那幾個月，他帶領3名雇工起早摸黑地干，竟比張春明經營時生意還好。張春明回來后要重新接手，張春曉覺得自己摸索出了經驗，急于立功贖罪的他提出以后由他管理。最后張元做張春曉的思想工作，兄弟倆共同經營。

可時間不長，兩人的經營思路多次出現分歧。一天，哥倆吵起來，張春明信口說：“你是咱家的罪人，這家沒你說話的份兒?！睆埓簳员唤伊藗?，瞬間喪失理智，給張春明一拳，隨后兄弟倆滾作一團。兄弟倆都受了輕傷，在醫院住了幾天才出院。張春曉回想當年誤殺大哥那一幕，越想越后怕。事后他向家人表示，以后再不做莽撞的事了。偶爾聚在一起，張春曉怯生生的不敢說話。家人也怕不小心觸碰到他內心敏感的地方，說話也格外小心。

張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一次產生了拉小兒子去自首的念頭，猶豫了很久還是放棄了。

不久，一次朋友聚會中，張春曉喜歡上了一個叫林西西的女孩，把她領到家里來。張元很高興，盼著春曉和林西西走到一起，興許小兒子就能走出心靈的陰霾。然而每當張春曉想向林西西表白，大哥的身影總會浮現在他眼前。直到后來，林西西懷疑他的真心，離他而去了。林西西離開后，張春曉的情緒更壞。張元不明所以，托熟人為張春曉介紹對象，都被張春曉以種種理由婉絕。幾次后，張春曉這才說出心里話：“親哥的命被我奪去了，我有什么資格享受幸福？再說，不定哪天我被抓起來，豈不害了人家女孩?！睆堅L嘆一聲。外人不了解隱情，但感覺張春曉不正常，以后再沒人給他牽紅線。

第一次失戀后，張春曉學會了電腦上網?？稍诰W上，他也不敢和網友聊天，靠看電影、打游戲消磨時光。

全家人心靈陰影難褪去，一家之主忍痛報案換安寧

2009年11月12日，這天傍晚張元照例偷偷備好祭品來到大兒子的墓地。他祭奠完后往回走，看到幾百米外的馬路上走著的兩個身影很熟。他定睛一看，那不是妻子和二兒子嗎？

王玉華和張春明來到張春雷墓前，見到墳前顯然是剛燒過祭品的痕跡，很快猜出是張元剛來過，隨后點燃紙錢大哭。祭奠完后，王玉華和張春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擔心現在自己現身，再度引發妻子傷感，張元決定再避一會兒。哪知才過十幾分鐘，張元又看到三兒子來到大兒子墓前，張春曉邊燒紙邊磕頭，哭得驚天動地。原來張春曉也早已從吳仕強那里打聽到大哥的墓地，今年才鼓起勇氣來祭奠大哥的亡靈。張元淚雨滂沱，心都要碎了。

回到市里，張元決定報案?？伤熳叩焦簿至?，突然接到住校的嬌嬌打來的電話。嬌嬌在電話里撒嬌說：“爺爺，我讀書好累。我想回家住，你怎么總不讓我回家呀？”張元哄好嬌嬌，結束通話后，猛然想起一件事：明年嬌嬌該高考了，我一報案，嬌嬌就全都知道了，肯定考不好。想到這他轉身往回走。

轉眼到了2010年8月初，嬌嬌被西安一所重點大學錄取。8月7日，嬌嬌拿著通知書對張元說：“爺爺，這次你該帶我去找爸爸了吧？”張元又找理由搪塞，但這次嬌嬌說什么也不干了：“你們肯定沒對我說實話，莫非我爸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次不見到我爸，我就不去大學報到?！眿蓩傻恼Z氣無比堅決。隨著孫女開學日期一天天臨近，張元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

張春曉聽說后，心理壓力最大。一天，張春曉去網吧，和幾個社會混混打了一架，昏迷3天才醒來。醒后他情不自禁地說：“我沒死？真倒霉。”醫生和護士如墜云霧，以為他大腦神經受損，產生了思維障礙。這次給春曉治病花了近2萬元，可春曉大難不死竟說出這樣的話，張元不禁仰天長嘆：表面看這次春曉受人傷害，其實有自找的成分，家人也跟著受連累，這日子啥時是個頭呀？

8月22日，春曉出院當晚，張元單獨找到他，問：“爸媽和你哥春明整天勤扒苦作，你當甩手大爺還添亂，到底咋想的？”張春曉哭著說：“自從刺死大哥，我心里一天沒輕松過?，F在，我又要耽擱侄女的前途，我心里能好受嗎，不然我哪會找岔和人打架？爸，您陪我投案自首吧。”聽了小兒子的話，張元終于下定決心。

最初，張元打算拉著春曉投案?？伤D念一想，萬一春曉反悔后潛逃，他的罪行豈不更重。于是，張元隱忍著沒說。

第二天，張元悄悄和二兒子商量，張春明贊成父親的想法，于是出現了文章開頭那一幕。當天上午，民警在張春曉的租屋將他抓獲。他沒做任何反抗，而是深深出一口氣，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隨后他對16年前犯下的命案供認不諱。事先，張元怕妻子知道，瞞著王玉華。見民警給小兒子戴上手銬，王玉華卻很平靜地對張春曉說：“這一天早來比晚來好。政府給你一條活命的話，你就好好改造，媽永遠愛你，等你回家。”

隨后張元、張春明、吳仕強也因涉嫌包庇罪被刑事拘留。王玉華雖知情，但因沒參與掩埋張春雷的尸體，被免于刑事責任。得知爸爸當年被親叔叔誤害，全家人隱瞞她至今，嬌嬌幾次哭得暈死過去。

8月24日下午，在張元的帶領下，民警來到那片荒郊地，找到了張春雷的墳墓。

8月25日下午，張元向當地新市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遞交申請，說他放心不下多病的老伴和孫女，希望法院能夠看在他積極檢舉兒子殺人的表現，給予他或兩兒子中的一個監外執行。辦案民警說，因張元和張春明有自首和檢舉他人犯罪的行為，法院在量刑時，會考慮到這方面因素。9月中旬，張元、張春曉、吳仕強被當地檢察院批捕。由于犯罪嫌疑人落網與血案發生時間相隔16年，所以給取證工作帶來極大難度。

2010年12月7日，筆者在采訪時詢問辦案陳檢察官，既然是親人間相殘，為什么偵察也如此嚴格？陳檢察官說，法律不能想當然，因為過去曾發生過家人被殺，親人貪財，幫助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隱瞞的案例。所以一旦錯抓、錯放，將是對法律的褻瀆?，F在該檢察院正在對案件進行嚴格偵察，等待張元等人的將是法律的懲罰。

(文中人物為化名。)

（責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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