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 days ago
花灑里的水珠紛紛落下,浸濕了藤蘿的微微笑意。我滿意地澆完水,才轉身拿起餐桌上震動已久的手機。打開來看,是簡繹的短信:學校老食堂快要拆了,我們去看看吧。
媽媽剛從廚房出來,圍裙還未解下,我接過她手里香味四溢的佳肴,請求道:“媽,我下午能回學校玩玩嗎?”
我提前出了門,只因我向來都是不喜歡遲到的人。騎著單車看路兩邊的綠樹一棵棵倒退,就像看見時光一步步回頭,我不自覺地一陣恍惚。
我在校園里逛了兩圈,步調慢慢,心思漫漫。一花一木仍舊是老樣子,任年華沖刷也不更改當年模樣。唯一不同的是,暑假期間學校沒什么人,安安靜靜的,頗有些“人去樓空”的凄涼,與蟬的熱鬧叫囂格格不入。
最終,我停在老食堂的一面墻前。我看見有黑色的字跡鐫刻在老墻發黃的皮膚上,如同看見曾經深摯的友情銘刻在時間干燥的掌心。
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
請千萬記住,在我那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簡楨《四月裂帛》
并不是每所學校都有一堵破舊的墻,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在破墻上寫字,并不是每個人寫的字都會在一個好天氣被適合的人看見。
那么今天我站在這茫茫沒有邊際的金色絨光里,站在這容顏斑駁的墻前看見這一行再熟悉不過的蠅頭小楷的概率是多大?我沒有把數學學好,所以我計算不了。
我伸出手遮擋午后刺入眼睛的光線,瞬間看到無數明暗相間的幻象,一如起伏不定的過往。光亮穿透痛覺,眼淚淋濕舊年。紙巾的香味蓋過植物的芬芳彌漫到鼻翼,我仰頭看見簡繹的藍白格子衫以及他額上細細密密的一層薄汗。
我用顫抖的音線撥動空氣,“你早就知道穆羽在這里留了字,卻到現在才告訴我?
“我……”簡繹的喉嚨發出模糊的聲響。
莫名的委屈如同被扎了一針的氣球,一時間眼淚更加恣意洶涌。
“知禾……”簡繹看著我欲言又止,遲疑著伸長了手臂,輕輕用紙巾擦拭我狼藉的臉,爾后一把把我摟進懷里。
洗衣粉的清新香味在瞬息之間形成一個柔軟的保護膜將我包裹,我閉上眼睛清晰地聽見格子衫少年低低地說:“……我只是不想讓你難過?!?/p>
破碎的記憶凝結成塊,我想起穆羽的微笑,像秋露一樣干凈和潮濕。
時間是無恥的賊,偷走一切最初的模樣,怎么可能還會一步步回頭?我攥緊簡繹的衣角,低語:“簡繹,我想念穆羽,非常想?!?/p>
Aseaofdaysago
3月的中央,窗外的綠已經濃得像油畫上的凝彩。玻璃窗整日處于打開狀態,空氣引著植物的香氣飄進來,靜默無聲。
生物老師的聲音驟然變響,我回過神來鎮定自若地拿著筆在課本上來回找重點。目光瞥到課桌右上角的課程表。下節課是歷史,理科生的休閑時間。天氣這么好,穆羽肯定又想逃課。
果然,生物老師剛走,穆羽就把手伸進她的純黑色背包。她背包里有很多東西,手機、雜志、零食……我猜這次她準備拿的是籃球。
我用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拍她的腦袋:“穆羽,哪里走!”
穆羽一邊朝我翻白眼以示反抗,一邊鄭重其事地問:“這句話聽起來怎么這么熟?”
“當然咯,那是改編自齊天大圣的口頭禪嘛。”話剛說出口,我的眉開眼笑就變成了哭笑不得——穆羽掐人總是不知輕重。
歷史課上,我盯著自己的手臂看,拜穆羽所賜,手臂上已經是姹紫嫣紅。我轉頭看身旁的穆羽,她像一只慵懶的貓一樣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我抿著嘴唇輕輕笑,每次都最后還不是遷就我么。呵呵。她額前漆黑柔軟自然卷的頭發幾乎要遮住眼睛。我記起第一次見到穆羽時還是高一下學期,在多功能廳開展的愛國主義演講比賽不出意料冗長無味,于是我的視線像蒲公英般四處飄蕩。穆羽那時坐在我前面很多排,卻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微笑,笑容如同秋露般干凈和潮濕,滿是善良和憂傷的痕跡。后來比賽結束我想要追上她問些什么,可是人很多很擁擠,我只看見她的快要被頭發遮住的眼睛和潔白若雪的白襯衣倏忽而過。
穆羽從來不會大段地敘說往事,極偶爾才會輕描淡寫地提起一點。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之所以不向她詢問是否還有印象,是因為,其實那時候我看的不是她,而是她前面的前面坐著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笑容明媚身形挺拔,猶如一株欣長的白楊。他在周六晚上打幾個小時的籃球,風灌滿他的襯衫。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放學一個人沿著有清冷路燈的小街碎碎地走,貼著墻,看他走進一家書店,看他拿著一兩本資料書走出來,看他走進一家音像店,看他兩手空空走出來。他逛店的時候我也逛店,逛別的店。有時候我已經吃了半袋棉花糖他還在店里停留,有時候我還沒挑好一條腕繩他已經悠悠前行。
我很想快步追上他,問:你為什么總是走得這么慢?你不急著回家嗎?可是這樣做該有多唐突呢。于是我抬頭看夜空中看不見光輝的星星,心想,也許會有更好的機會吧。
有一次我拿了班上的兩根粉筆,邊走邊在沿路的磚墻上劃下長長的線條,與行走平行。夜晚的風撫過墻壁,白色的粉筆灰簌簌掉落。第二天晚上他看見那條白線輕輕地笑了笑,伸出右手來。于是我的一整條線都與他的手指擁抱過。
第三天竟是大雨瓢潑的天氣,碩大雨滴擲地有聲。磚墻被沖洗得干干凈凈,我奔跑在雨里,腦海一片空白。
“喂!”
我聽見他在后面喊我,我回過身來看見他從一家店里出來,隔著雨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撐著一把滌藍格子傘朝我走來,遞給我另一把傘,草青色的,全新的。
“給你?!彼@么說著然后跑開了。
“我都已經濕透了,還要傘做什么呢?”我站在原地喃喃自語。我想,這個男孩怎么這么傻啊。可是我的心里暖暖的像是煮好了一鍋粥。
淋雨之后我發了高燒,吊針就用去了半星期時間,媽媽急壞了,趕忙安排我在學校住宿。此后我能見到他的機會少了很多。而那把傘也就這樣一直留在了我身邊。
周五下午的第二節課是英語課,也是穆羽的必逃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總要逃這節課,英語老師的情緒陰晴不定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問她緣由,她卻只是淡淡地回答:反正我也不想念下去啊。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游離得仿佛無從著落的羽毛。我只得喑默,雖然我心里清楚,這個理由是真的,可是這不是真的理由。
外面在下淅瀝的小雨,旁邊的座位空空的,我伏在桌上有些憂傷。也許穆羽的確能夠一次又一次為我遷就,但最后她還是會走一條與我截然不同的路吧。想到這里,腦海里有一個念頭飛快地閃過,像空中急急掠去的灰色小鳥。
然后我逃課了,第一次,完全沒有翻墻少年吹一聲口哨再揚長而去的快樂,反倒是腦袋上頂著湯汁滿滿的杯盤一樣小心和忐忑。我跑得很快。我只是想要快點找到穆羽,快點快點。這突然之間萌生的急切猶如一棵生命力頑強得驚人的藤蔓迅速抽枝伸條。
我想穆羽要么在籃球場,要么出了學校。事實證明是前者。
我看見穆羽正在看臺的臺階上和一個男孩并肩而坐,男孩興許是剛打的球覺得口渴,伸手拿過穆羽手里喝得剩下半瓶的礦泉水仰面喝了個精光。穆羽看著他的面龐淡淡地笑,笑容潔白宛若梔子。這場景美如畫卷。
原來穆羽的笑容是可以褪去憂傷的。
球場上有不少別班的男孩子正在揮汗,“砰砰砰”的聲音和我的心跳的節奏完整契合。雨下得越來越小,只看見透明的水絲因風起舞,斜斜地飄落到我的睫毛上,淋濕我的眼睛。
我聽見自己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那個男孩,我還欠著他一把傘呢。
“知禾?”穆羽發現了我臉上布滿了叫做驚訝和憂慮的云?!澳阍趺床簧险n?!”
許多男孩向我投來探尋或好奇的目光,我委屈地低下頭。
穆羽拉著男孩的手來到我身邊。我抬頭看了一眼男孩閃著星星點點光亮的眼,轉身跑開,“我回教室啦!”
我跑得比來時更快,風在我發梢耳際浮動,我仿佛聽見,有一座城坍塌了,住著我的少年的城。
時間是執著又目標堅定的老者,永遠不急不緩地朝前行走。轉眼已是5月末。
夜風從窗口涌進來吹得手邊的書頁嘩嘩翻動。響起很輕的敲門聲。門被打開,媽媽的聲音抵達我的耳朵:“知禾,有同學找你。她在樓下,不進來。”
我從窗口探出頭去,穆羽單薄的身影如同頎長的竹,昏黃的燈光覆蓋她的面孔上,透出隱隱的孤單。
“今天周末,你和同學出去走走吧?!眿寢屔平馊艘獾靥嫖液仙狭肆曨}集,我一時感動不已。
路旁的植物散發著濃郁的馨香。穆羽走得很慢,我走在她身后,看她摘一朵深紅色的不知名的花朵放在手指之間細細把玩。
“我要走了,知禾?!?穆羽回過身來說。
“啊?”我難掩驚訝神色,“這么快就回家了?”我本以為她是有些話要對我說的。
“笨蛋?!蹦掠痦樖帜檬稚系幕ㄅ拇蛭业哪橆a,香氣撲鼻而來,“我今天去學校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出發去北京舅舅那里?!?/p>
“……”雖然穆羽無心向學是我心知肚明的事情,但這消息突如其來著實有點招架不住。我忽然想起那個用手指擁抱我的整條粉筆線的男孩仰面將半瓶礦泉水喝個精光的樣子,脫口問道:“那,然后呢?”
“然后開始不一樣的生活啊?!?穆羽不假思索地回答,似乎不知道我在指他。
接下來是長長的一陣沉默,破折號一般平衡無瀾。我們在站牌下等車。抬頭看天,夜的幕布上只鑲著稀稀疏疏的幾顆星星。
“知禾?!?/p>
“嗯?!?/p>
“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多功能廳。我突然回頭朝你一笑。你當即詫異得手足無措,模樣非??蓯??!?/p>
“原來你也記得啊?!蔽铱粗掠鹂毂活^發遮住的眼睛,影像與從前重疊。原來不知不覺我們要好了這么久。我心里有鍋叫做舍不得的水已然沸騰。
公交車準時抵達,這情形真有那么些傷感。
穆羽把花朵輕輕放進我的掌心,然后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朝我微笑,笑容如同秋露般干凈潮濕,那樣善良而又憂傷的表情在這星星黯淡的夜晚尤為璀璨。她低低地在我左耳邊說:“記住,你喜歡的那個男孩,一直喜歡著的,是你。”然后穆羽跳上了公交車。
我愣在原地又一次對突如其來的消息無法招架。半響,我回過神來高高揮手:“穆羽,再見!”
Recently
我一直都如此堅信:說了再見就會再次見面。眼前的分離只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見作鋪墊,就像花謝成泥只是要更安靜地等候下一年更繽紛的春天。但是也許是我太過年輕,所以才不知道離別畢竟不是總有一天會過期的梨罐頭,而是飛上晴空的風箏,不小心就會逃走。
伸手撥開掛滿一整個窗臺的紙鶴再推開玻璃窗,新鮮若橙帶著甜甜香味的七月日光紛紛闖進來。我想,一定也有滿世界的光亮霰雪一般浸入穆羽潔白的病房吧,她的床頭或許還有年輕的純色百合正在盛綻。
穆羽走后很久我才知道其實她并不是簡單的輟學,而是去往大城市尋求更好的治療。我的眼睛瞬間大雨淋漓。反倒是那個善良的孩子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地安慰我:“我現在很好啊,我現在很好啊,你別難過啊……”
透過層層枝葉我看見簡繹的格子衫,被風吹動微微揚起一角。
我下樓。
“嗨?!边@個身形挺拔如同白楊的男孩和我打招呼。
“嗨?!蔽颐髅牡匦Α?/p>
我們還是要明媚地笑,還是要努力追隨幸福的腳印。企望,祈禱,前行,而非抱怨,哭泣,墮落。穆羽,簡繹,陸知禾,我們都是如此。
那晚被暴雨沖去痕跡的白色粉筆線串連著那段短短時間收納的長長溫暖。善良又憂傷的笑容,細雨里并肩而坐的少年,掌心幽香的深紅色花朵。來默念這一句話吧: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那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請千萬記住。
[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