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香港的大學有多好。你看那些學生,畢業典禮總是人人手抱一只毛毛熊,不說還以為是幼兒園結業呢。至于老師,不是不好,只不過研究多用英文出版,而且以論文為主,書局很難見得著,不像大陸學者,著作等身的人多的是,一大堆擺在書店,威風得很。校園氣氛就更不用提了,許多大牌學者來演講,也只有幾只小貓去捧場,學術沙龍?那是什么東西呀?沒聽過!
直到近年在大陸跑多了,見過不少名牌學府的另一面,了解到整個高等教育界的運作方式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香港的大學也不算太差。
你看,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的前校長高錕,拿了諾貝爾獎,這難道不是很威風嗎?坦白講,當年我念書的時候可不以為他有這么厲害,相反,我們有一幫學生甚至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糟老頭罷了。我的一個同學是那時學生報的編輯,趕在高錕退休之前,在報上發了一篇文章,總結他的政績,標題里有一句“校長任內一事無成”,大家看了都拍手叫好。不只如此,他還接受中央政府的邀請,出任港事顧問,替將來的回歸大業出謀獻策。很多同學都被高錕的舉動激怒了,大家認為這是學術向政治獻媚的表現,堂堂一校之長,怎能這么容易就被統戰?為何這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向未來的當權者示好呢?于是在一次大型集會上,學生會發難了,他們在底下站起來,指著臺上的校長大叫:“高錕可恥!”而高錕的表情,明顯不好。
后來,一幫更激進的同學主張打倒行之有年的迎新營,因為那是洗腦工程,拼命向新生灌輸以母校為榮的自豪感,要不得。就在高錕對新生發表歡迎演講的那一天,他們沖上去圍住了他,塞給他一個套了套的麥克風,意思自然是要他閉嘴,現場一片嘩然。他的表情,還是不太好。
后來我們才在報紙上看清楚他的回應。當時有記者跑去追問正要離開的校長:“校長,你會懲罰這些學生嗎?”高錕馬上停下來,回頭很不解地反問那個記者:“懲罰?我為什么要罰我的學生?”畢業之后,我才從當年干過學生會和學生報的老同學那里得知,原來高錕每年都會親筆寫信給他們,感謝他們的工作。不只如此,他怕這些熱心的學生,忙得沒機會和大家一樣去打暑期工,所以每年都會自掏腰包,私下捐給這兩個組織各兩萬港幣的補助金,請他們自行分配給家境比較困難的同學。我那個臭罵他一事無成的同門,正是當年的獲益者之一。今天他已經回到母校任教了,在電話里他笑呵呵地告訴我:“我們就年年拿錢年年罵,他就年年挨罵年年給?!?/p>
上個月,我們中大人戲稱為“殖民地大學”的香港大學也出了條新聞,他們把名譽院士的榮銜頒給了宿舍大學堂的老校工“三嫂”袁蘇妺,因為她以自己的生命,影響了大學住宿生的生命。這位82歲,連字都不識的老太太,不只把學生們的肚皮照顧得無微不至,還不時要充當他們的愛情顧問,在他們人生路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以自己的歲月澆灌他們茫然的青春,所以一向有“大學堂三寶”之一的稱號。
那一天,“三嫂”戴著神氣的院士圓帽,穿上紅黑相間的學袍,是一眾重量級學者之間最燦爛的巨星。她一上臺,臺下的老校友就站起來大聲吶喊,掌聲雷動,不管他們的頭發是黑是白,不管他們現在是高官議員還是富商名流,他們都是她的孩子。
我和高錕可就從來沒這么親近過。八年里,我只當面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天和幾個同學從圖書館出來,正好見到他走在前面,馬上揉搓了一團紙朝他丟過去。他一回頭,我就指著另一個同學笑著大喊:“校長,你看他居然亂丟垃圾!”總是笑得有點傻的校長一如以往,頓了一頓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地說:“這就不太好了?!蔽覀兞⒓葱ψ饕粓F,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前一陣子,唐英年跑到中大演講領導的藝術,居然大談什么包容是領導最重要的美德,我忍不住搖頭輕嘆:“你來我們這里講包容?”
聽說高錕得了輕度老年癡呆癥,最近記性有點衰退了。這也不是不好,因為我希望他忘記當年我們的惡作劇,忘記我們侮辱他的種種言行。但我是多么盼望他,我們的老校長,能夠記住他剛剛得到的是諾貝爾獎,記住他提出光纖構想時的喜悅;記住我們畢業之后,偶爾在街上碰見他時,笑著對他鞠躬請安“校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