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靜下來的時候,就能感受到一座村莊的溫度。
在我心里,我一直沒有走出過那座村莊。我所有與它的記憶,都藏在可以感受的一種溫度里。
下山的時候,沒有落雨,只有跳躍的夕陽跟在身后,還有一些風迎面打來,我知道我離那座村莊的距離不遠了。一些青草的味道,一些馬糞的氣息,一些槐花的香氣,一些腳印的痕跡,或緊或慢地向我包圍。于是,我急切地跑下山,想擁抱村莊的風、村莊的氣息,一路跑下去,抱在懷里的是所有的鳥聲和花香。我奇妙地感受到,我身上有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甚至有了馬糞的味道。我沒有激動,我明白,那是村莊溫度里跳躍的氣息,這些氣息可以一點一點把我覆蓋起來。
村莊的所有房門都敞開著,迎接那些飛蟲,迎接鄉野的氣息,迎接我這個好久不曾回家的兒子。跨進房門,桌上的土碗,地上的木凳,是那么熟悉。一只貓跳在我面前,親切地叫了幾聲,像老朋友一樣姿勢優美地臥在我腳前,我的手,自然地滑落到它毛色光亮的身上,我來回滑動著,一種光滑,一種柔和,讓我一下享受到了撫摸的感覺。這只貓望著我,我才突然發現,那雙眼睛多像母親的眼睛,蘊含著那么多的叮嚀和憂郁。這雙眼睛,有著固定的溫度。這種溫度里,一定捎帶著父母的體溫。
我知道母親此時在明亮的田間勞作。母親用銀亮的鋤鋒把一鋤土輕輕地壟在一棵莊稼的根上,那種對莊稼的恩寵,莊稼肯定能感受到,沿著綠色的莖脈,它們幸福地搖晃著。此刻,母親的手溫莊稼也能感受到,它們在母親溫暖的恩情里呼吸、擁抱、親吻。偶爾,母親也走走神,她要想想家里的貓、狗,以及掛在房門上的銅鎖。趁母親走神的空隙,這些莊稼也要說說話。我相信,母親懂得它們的語言。母親對它們的對話有時置之不理,有時也笑一笑,有時也抱怨一兩句:這天咋這么干。母親望著成片干旱的莊稼,眼里充滿了焦急和憂郁。她的眼睛穿梭于莊稼的深處,穿梭在陽光雨露里,穿梭在土地的角角落落。她的眼睛所到之處,能感知土地的溫潤程度,甚至連莊稼的身高,她也能脫口而出。在莊稼的細節里、莊稼的顏色里,布滿了母親那雙略有血絲的眼睛,這雙眼睛充滿了溫柔、陰郁和善意。
走下土坎,在青草覆蓋、陽光跳躍的田地里,螞蚱在我的腳下翻飛跳躍,這些小生靈簇擁著我。我蹲下身子,抓起一只褐色的螞蚱,它的眼睛閃動著,觸角擺動著,靜靜等待著發生的一切。對我的魯莽,對我的無禮,它顯得那么高貴和紳士。在它眼里,風也過,雨也過,一切都會是過眼煙云。我放下這只小螞蚱,它在草叢里停頓了片刻,又開始了翻飛跳躍,躍過草叢,跳過土坎,迅速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明白,這只螞蚱將帶著我的手溫跳躍在田野間,我也將把一只高貴的螞蚱記在心里。許多年后,我回到村里,說不定一只螞蚱會主動地跳上我的手掌心,給我拉琴,聽我訴說。
“你回來,花兒就開了。”在一棵向日葵下,母親戴著一頂舊草帽,正在給向日葵除草。向日葵長得比母親還高。望著那棵金黃的向日葵花和微笑的母親,我在心里喊:多美的花兒。此刻,所有的疲勞,所有的憂郁,都從自己的身體里分離,我相信,此時我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此時我也是潔凈的,沒有任何雜質的。
母親一只手撐著向日葵花,一只手拄著鋤頭。母親像是被金黃的向日葵和鋤頭攙扶著。我更相信母親右邊的向日葵是美麗的媳婦,左邊的鋤頭是母親的兒子,母親被兒子和媳婦攙扶著。母親在陽光下,從來沒有失望過,這么多的兒子和媳婦。
向日葵花,是鄉村最美麗的花,這么多年我一直記著花的繁茂,花的金黃,花的力量。鄉村生活的溫暖和苦澀,清爽和寂靜,都被一棵高大的向日葵花渲染著。鄉村因為一棵向日葵變得那么觸手可及。小時候,那些向日葵花,就是我們兒童生活的大部分。向日葵花凋謝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把向日葵花盤上的葵花籽往下摘,更有甚者,就扳下向日葵的一半,蹲在田坎上一顆一顆地吃。那些年月,我一遍又一遍在自己的圖畫本上畫這些向日葵花,畫滿了整整一本圖畫冊,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個畫向日葵的梵高。我只希望,我的鄉村土地上全是向日葵花。
在鄉村,向日葵是一種花,更是一種糧食。作為花的向日葵,鄉村一直不單獨種植它,它們立在田邊地頭,成了一種裝飾,成了玉米的陪襯。向日葵沾了玉米的光,長得格外茂盛。當然,向日葵花有時也和那些桃花一樣點綴著鄉村的窗戶,成為能引來蝴蝶的窗花。黃昏的時候,在那些向日葵花盛開的窗戶下,我曾經看見過一對男女在說悄悄話。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幅畫,他們一定是一對懂得生活的愛人,一定是一對心懷感恩的愛人。我現在回憶起來,心里還是嗵嗵地跳個不停。
作為糧食的向日葵,為我們多少鄉村少年解讒。一包葵花籽,成了我們炫耀的資本。討好女生,用一包葵花籽;交換兒童書,用一包葵花籽。悄悄給女生一包葵花籽,然后,看她嗑葵花的樣子,心里幸福得就像花兒綻開一樣。我對葵花的感激,遠遠超過了鄉村的糧食。我同樣要感激鄉村,在那么貧窮的年代里,沒有忘記種植一種花來裝扮田野,裝扮少年懵懂的心靈。
我知道,向日葵是我辨認村子的唯一方向。向日葵花一直綻開在我前進的路上。
風是有溫度的,風輕輕吹過山坡,田野的清香氣息迎面撲來。那些鳥在風中鳴叫,那些雨在風中灑落,那些花兒在風中綻放,那些笑語在風中飄蕩。風中,鄉村開始輕盈地舞蹈起來。那么柔性,那么瓷性。那些鳥鳴,那些狗叫,那些細碎的聲息,那些開花結果的氣息,那些跳躍的節奏,那些普通的呼吸,那些脆弱的汗水和淚水,都在風里歌吟,都在風里打滾。
風是有顏色的。它是母親撬開的第一鍬土的顏色,褐里透紅,黃褐色的泥土,黃褐色的皮膚;是母親遞給我的一個蘋果的顏色,晶瑩剔透,水晶一樣的心;是母親摘下的一顆玉米的顏色,黃里透綠,金黃色的玉米棒子,青綠色的外衣;是母親摘下的一顆顆櫻桃的顏色,透著瑪瑙的光彩;是母親爐灶上噴吐的火焰的顏色,一會兒紅,一會兒藍。鄉村的許多顏色,都跟風有關。
風的樂隊,吹吹打打,翻山越嶺而來。在風中,母親要把攤晾在石頭上的衣服搶收回來,不然,風會把五顏六色的衣服吹得到處都是。風走下山坡的時候,母親就感覺到了,趕緊丟下鋤頭,趕在風的前面,把衣服緊緊抱在了懷里。母親對她的麻利動作很滿意,對跟在后面的風和我笑了笑。母親逆風站著,從母親懷里露出的一些衣袖,或者衣角飛舞著,母親好像要飛舞起來,她緊閉著眼睛和嘴唇,在風中一動不動。當風停下來的時候,母親看見風滾過的玉米地,玉米苗一個個都匍匐在了地上。母親心痛地罵著:妖風,妖風。這些妖野的風讓我在風中觀看到一個母親的悲壯。在風停之后,母親要走進玉米地,去扶那些倒下的玉米苗,母親一直忙到星星爬上夜空,也沒有扶完。夜里又起風了,母親要抱怨:哪來這么大的風?哪里來的?沒有人知道,風一陣陣呼嘯,還使勁拍打著木窗,把木門木窗吹得咯吱咯吱響,好像房子也會在風中搖碎。那一夜,母親沒睡好,她想知道風要吹好久才能停,風不停,母親就睜著眼睛,聽著房門外的風呼嘯。清晨,風好像停了,母親也走到了地里,一夜的風雨,把整個村子吹得透明逞亮。母親望著那些又被風吹立起來的玉米苗,感慨地說:“還長高了一節。”我也萬分感慨,風一定是看見了一個母親在風中心酸地扶玉米苗的情景。
母親說:“既然回來了,去看看老祖先們吧。”走進一片柏樹林,這些柏樹鬼魅地望著我。對這塊祖先住著的墳地,我一直心懷敬畏,朝圣般遠遠望著它。沿著墳林的柏樹走進去,陰森森的氣息一直升騰著。如今,我已然沒有童年時代的害怕,只有一種蒼涼的感覺。
母親說:人就是這樣,活到頭就是一個土堆。我沒有說話,我想我的所有話語都沒有母親那句經典,那些話包含了日光流年的蒼茫,包含了歲月風霜的硬度,包含了一個母親的氣勢。母親指著一座墳說,這是你外婆,背你過河時丟了小鞋,記得嗎?母親走到外婆的墳上,扯了扯茂密的雜草。母親又指著一座墳說,這是你爺爺,你沒見過,死得早,一直想打個碑,卻沒打成。其實,母親不止一次,帶我走進墳林,一座一座地給我講述,那些祖先曾經的樣子,在母親的講述中走出來。我想著,要給爺爺立怎樣一個碑呢?看著墳林里立的碑,上面雕刻著龍鳳、飛禽走獸,還有一些人物,很復雜。現在想起來,鄉村這些石刻,寄托了活在世上的后人多少慰藉。有人說,有多少墳頭,就有多少棵柏樹。我沒有數過,倒是添一座新墳,第二年墳頭就有了一棵幼柏。一個死者有福了,柏樹常青,人常青。母親說:活著和死去,一個是早上,一個是晚上。
真的,一座村莊的溫度,就在這些瑣碎的往事里,就在這些花的綻放里,就在這些風雨的氣息里。這些溫度,有時讓我冒汗,有時讓我哆嗦,有時讓我感覺很溫和。這些溫度,在我與鄉村長久的離散之后,在一個早晨,突然回到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