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虹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婦女研究中心,上海 200092)
《金鎖記》的文本價值、人物原型及其寫作立場
錢 虹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婦女研究中心,上海 200092)
1943年歲末發表的中篇小說《金鎖記》,使張愛玲“一夕成名”。此后她不僅將此小說親自譯為英文版,而且還用英文創作了無論故事情節還是人物塑造都與《金鎖記》甚為相似的長篇小說《怨女》,之后又將其譯為中文版,于60年代中期在臺港連載,風行一時。一個40年代就已經耳熟能詳的人格變態、人性扭曲的“衣錦妖怪”故事,作者為何“四度易稿”,一再“翻版”?這在作者的創作生涯中也實屬罕見。本文從敘事層面及人物形象出發,對于《金鎖記》用雙語不斷重寫的創作奧秘作了探究;針對其女主人公曹七巧的人物原型作了辨析;以及對作者隱匿于《金鎖記》中或隱或顯的“復仇”心理動機作了解剖與還原。
張愛玲《金鎖記》;文本價值;人物原型;創作奧秘
1943年歲末的上海灘上,一位年僅二十多歲的女子在《雜志》月刊上連載發表了一篇小說,題曰《金鎖記》,署名張愛玲。她不僅因此令人訝異地迅速紅遍海上文壇,而且很快就收獲了諸多好評。
從《金鎖記》收獲的好評中,分量最重的,無疑當屬著名翻譯家傅雷先生化名“迅雨”,于1944年5月發表的長篇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傅雷先生多以法國文學翻譯著稱,評論文字十分少見,但他卻不吝篇幅,以文學家的審美敏感、藝術品味,慧眼獨具地發現了張愛玲作品的稀罕價值。他一開始就用“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的評語對于這位橫空出世的陌生作者發出了贊嘆。接下來他稱《金鎖記》“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在對《金鎖記》的人物及其藝術特色作了詳細而又精辟的論述之后,他發表了如下結論:“毫無疑問,《金瑣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美之作,頗有《獵人筆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雹?/p>
無獨有偶,將近20年之后,夏志清先生在其英文版《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也以41頁的罕見篇幅,對張愛玲及其作品作出了高度評價?!霸谶@本專論中,夏推崇張為世出的天才,更贊譽《金鎖記》為中國文學僅見的中篇杰作?!盵1]在夏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文版,他的原話譯為:“《金鎖記》長達50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盵2]
除了評論家、文學史家對《金鎖記》大加肯定與贊賞外,張愛玲本人也對這部3萬余字的小說重視有加:她的第一部小說集《傳奇》于1944年8月初版,打頭的篇目即為《金鎖記》。②此書于同年9月再版。再版的《傳奇》不僅換上了好友炎櫻設計的封面,加上了作者的玉照和《再版的話》,更值得注意的是其編排雖有一些變化,但《金鎖記》領銜的頭牌地位巋然不動,③可見作者對此篇作品的重視程度。不僅如此,“《金鎖記》使張一夕成名,后來更親自譯成英文?!盵3]關于《金鎖記》的英文版眾說紛紜,④比較可靠的明證目前有兩份:一為董橋所言:“1968年夏天,夏(志清)先生正在校閱張愛玲自己翻譯的《金鎖記》,在一封給張愛玲的信上引錄了五處原文和譯文同她商榷?!盵4]二是劉紹銘在談英譯《傾城之戀》時提到,“《金鎖記》英譯本,要到1971年才出現。譯文是作者手筆,收在夏志清編譯的《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哥倫比亞大學出版。”[5]二者所說的時間之所以迥異,主要原因在于前者的時間為夏志清校閱《金鎖記》英譯稿之時,而張愛玲親自操刀《金鎖記》中譯英的時間當應更早;后者的時間則為包括《金鎖記》在內的英文版中國現代小說集的出版時間,二者并不矛盾。而在此之前,張愛玲用英文創作的“The Rouge of Morth”(中文版名為《怨女》)一書于1967年在英國出版,“中文版的《怨女》已在臺港連載,風行一時了?!盵6]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怨女》的故事以上海灘上一個市井女人銀娣的曲折人生經歷為線索,“敘述她如何自一個嬌嗔不群的少女,變成一個惡毒尖誚的怨婦”;“小說簡直就是張早年杰作《金鎖記》(1943)的翻版”;只不過與《金鎖記》先中文后英文的順序相反,“60年代張愛玲以英文創作《怨女》后,又把它譯回中文”;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在24年里,她用兩種語言,把同樣的故事寫了4次?!盵7]德國漢學家顧彬也提到:“這篇小說作者四度易稿,其中一次是1967年用英文寫的”。[8]
一篇上世紀40年代的舊作,作者為何要在二十四年當中“四度易稿”?雖然她在60年代末也曾改寫過另兩部小說:《十八春》(1949)與《小艾》(1951),但像《金鎖記》這樣用母語和英文一再“翻版”,在張愛玲的小說創作中,即便是其成名作,也似乎很難用作者對此特別偏嗜來解釋。從《金鎖記》到《怨女》成了令人生疑的文本案例。王德威曾提出過疑問:“從《金鎖記》到《怨女》,從中文到英文,張愛玲為什么不斷寫著同一個故事?我們也許可以從客觀條件中找到解釋。由于此前的兩本英文小說都不成功(指《秧歌》和《赤地之戀》——筆者注)張亟須寫出一部有突破性的作品,好建立口碑。像《金鎖記》般的題材或許提供了最佳機會:故事所包羅的東方色彩、家族傳奇、女性人物等,對西方讀者應當都是‘賣點’。除此,回顧多年前《金鎖記》在上海灘造成的轟動,張也必定希望如法炮制,再贏得西方讀者的青睞。”[9]
但這畢竟只是臆測。事實是,《金鎖記》英文版出版后非但未引起西方讀者的青睞,甚至反響不佳。⑤王德威又指出,“驅使張愛玲重復自己,并視翻譯與重寫為藝術上的必然?!瓘堃苍S是想藉不斷書寫老上海,來救贖她日益模糊的記憶。上海的街頭巷尾,亭子間石庫門、中西夾雜的風情、日夜喧嚷的市聲、節慶儀式、青樓文化,混合麻油味兒、藥草味兒,及鴉片煙香的沒落家族……都一一化為《怨女》的背景?!盵10]
這畢竟也還是臆測。當然也可以從心理分析學的角度,“推敲張愛玲一再‘重寫’的沖動,在于她的原始創傷(trauma),找尋自圓其說的解釋。”[11]問題是,張愛玲的“原始創傷(trauma)”究竟是什么?它何以成為作者始終耿耿于懷、以致不斷通過“重寫”而達到心理渲泄的創作動力?
所以,還是回到《金鎖記》本身,從其敘事層面與人物原型出發,來探究張愛玲一再“故事新編”的創作心理動機何在。
先回到《金鎖記》的敘事本身?!督疰i記》描寫了女主人公曹七巧一生的曲折命運及其人性扭曲、心理變態的過程。七巧本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潑辣而健壯,因其哥嫂為省一筆嫁奩而嫁給了大戶姜家患有先天性軟骨病的二少爺,不僅失去人倫之樂,而且備受眾人歧視和情感壓抑,撫養著長白、長安一對兒女,苦苦熬到夫死公亡之后,終于分得一筆不菲的家產而獨立門戶。然而長期的情感壓抑扭曲了其原本良善的人性,她緊攥著家財而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變得極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殘忍,甚至變態到親手扼殺自己的一對兒女的婚姻?!督疰i記》里的曹七巧,以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換來了一具黃金的枷鎖,她戴著這具黃金的枷鎖度過了扭曲而又瘋狂的后半生。張愛玲的小說自由出入于雅俗、古今之間,深得古典小說的語言意蘊,精致含蓄,俗白華美而又色彩鮮明;加之小說中繁復生動的意象描寫,既刻畫了人物心理,又營構了情景氛圍,表現出作者高超的現代敘事技巧。
傅雷先生曾指出:“《金鎖記》的材料大部分是間接得來的:人物和作者之間,時代,環境,心理,都距離甚遠,使她不得不丟開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順著情欲發展的邏輯,盡往第三者的個性里鉆。于是她觸及了鮮血淋漓的現實。”①寫作《金鎖記》之時,作者不過20多歲,如果沒有深刻的生活體驗,很難想象她能駕馭如此復雜的家庭生活場景,塑造出如此非凡的人物典型來。關于《金鎖記》的生活原型,目前坊間有各種不同版本,比較可靠的依據主要來自張愛玲唯一的弟弟張子靜的《我的姊姊張愛玲》。其中提供了姜家的“故事”實為李家的“素材”:《金鎖記》是以他們太外祖父李鴻章次子李經述一家生活為背景的,小說中的姜公館即李公館;大爺叫李國杰,主持過招商局。小說的女主人公曹七巧和其丈夫姜二爺的原型,即李國杰患軟骨癥的三弟和從老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眾所周知,早在張愛玲出生之前,其祖母李菊耦已于1912年仙逝,三年后其父母才奉旨成婚,她又怎會知道李家的事呢?該書解釋為她曾與李國杰妻子多次聊天閑談,因而得知了李經述大家庭中的許多事情:
“李鴻章的嫡長子李經述,‘承襲一等肅毅侯爵’。但李鴻章去世次年二月他就‘以哀毀’。1904年8月,李經述的長子李國杰也承襲爵位。這一房的故事,我姐姐寫成了《金鎖記》。
“1943年11月,我姐姐在《雜志》月刊發表《金鎖記》這篇近四萬字的小說。當時她24歲,我23歲。我一看就知道,書中的故事和人物脫胎于李鴻章次子李經述的家中,因為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姐姐和我就已經走進了《金鎖記》的生活中,和小說里的‘曹七巧’、‘三爺’、‘長安’、‘長白’打過照面……書中的姜公館指的就是李經述的家,‘換朝代’指的是1911年民國建立?!盵12]
但這只能說是張子靜作為作者的弟弟看了小說后產生的家族聯想。至于張愛玲因寫《金鎖記》而得罪了李家的諸多子孫,這原本屬于張、李兩家的家庭私事,旁人無從置喙。但要說姜家的故事即李家的真事,恐怕很難令人置信。事實上,李家后人也多次否認,據《晚清第一家——李鴻章家族》的作者采訪李家后人所記:
目前李家輩分最高的一位老人李國光(李鴻章的大哥李瀚章的孫子)說“:張愛玲寫的不完全是事實!有些是亂講!別聽她的!”(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
李鴻章的玄孫李道樺、邵玉楨夫婦還告訴筆者“:張愛玲的《金鎖記》發表后,我們父母是很有意見的,因為里面的內容是在影射李家,但又與事實出入甚大。我父母之所以沒有站出來反駁,一來是看她那時要靠寫作吃飯,父母又離婚了,小姑娘一個,也就不去計較了;二來她寫的是小說,不用真名真姓,也就更沒有必要追究。但李家人的這種態度,卻被他們認為李家人不讀書,根本不知道她寫了那些小說,這真是笑話?!盵13]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實際上已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問題:即《金鎖記》并非寫實小說,⑥所以,張愛玲至多只是以李公館的人物關系為藍本而“虛構”了一個姜公館。其中雖有李國杰那個患軟骨癥的三弟和從老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的某些影子,但這并不排斥七巧還有另外的人物原型。患軟骨癥的三爺及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只是給張愛玲寫《金鎖記》提供了某種啟示或是一種借用,這只是一種外在的巧合。曹七巧是《金鎖記》的女主人公,如此性格潑辣、乖戾而瘋狂的藝術典型,其成功塑造無論如何絕非現實中人物的簡單對號入座。真正的人物原型應該另有其人。
于是,有人便滔滔不絕地舉出了胡家“庶母”。一位名為“欣欣迷”的作者發表了一篇長文《<金鎖記>中七巧的人物原型》,言之鑿鑿地斷言:“七巧的原型,我認為就是胡蘭成的庶母?!辈⑶遥皩ⅰ督裆袷馈分泻m成對其庶母的記述與《金鎖記》中有關七巧的描寫對比,羅列出兩人的身世經歷相似之處,以證明我的判斷”。所謂“兩人的身世經歷相似之處”,該文振振有詞地舉出七點例證,諸如:一、兩人都出生于小鎮上富裕人家。二、兩人的婚事都是被家中半騙半賣。三、兩人都經歷了不正常的婚姻生活。四、兩人同樣早死了丈夫,同樣面臨族人的爭奪家產,只是因為兩人的據理相爭相鬧,才得以保住自己名分下的應得家產。五、兩人所嫁非人,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可兩人始終盼望渴望真正的愛情,都存心嘗試,卻終歸于失敗。六、兩人對娘家的態度也如出一轍,對娘家人是又恨又憐,恨的是當初所嫁非人,家中只圖嫁出了事,現在來往只為得點好處,憐的是如今的巴結相,內心不想幫可還是要幫。七、兩人同有一雙兒女,且都無出息。[14]
不過,“七巧的原型就是胡蘭成的庶母”這樣的斷言,實屬無稽之談。因為,《金鎖記》寫于1943年10月,它完成之時,正在南京的胡蘭成還根本不知道世上有張愛玲這樣一位“民國女子”。據胡蘭成《今生今世》交待:他是在南京看到了蘇青所寄的《天地》月刊(應為第2期——筆者注)上的小說《封鎖》,才知道“張愛玲”的。于是,他寫信去問蘇青“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盵15]查蘇青創辦的天地出版社兼《天地》月刊于1943年10月10日在上海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160號601室掛牌開業。既如此,等《天地》月刊第二期(即登載《封鎖》的那期)印出來,主編再寄給胡蘭成,胡看到《封鎖》寫信去問蘇青,蘇再回信,無論如何也應該是1943年11月下旬了,而此時,《金鎖記》已經在《雜志》第11期上面世了,張愛玲從何處得知胡家“庶母”之事?說“七巧的原型就是胡蘭成的庶母”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因此,“七巧的原型就是胡蘭成的庶母”顯然可以排除在外。那么,曹七巧的人物原型究竟與誰更為相似呢?
楊義先生曾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張愛玲是一位“洋場社會的仕女畫家”,在《金鎖記》中“它筆不稍懈地剖析了一個卑微凄楚的女人,在黃金的枷鎖下如何異化為喪失人性的衣錦妖怪。她身兼黃金枷鎖的主人和奴隸,自以為主人,實則是奴隸,在完成自己丑惡的悲劇中制造著親近者的慘酷的悲劇。”[16]問題在于,作者為何要塑造這樣一位“喪失人性的衣錦妖怪”?作者下筆時,是否有將窮兇極惡的七巧“妖怪化”的寫作快感?
毫無疑問,曹七巧這個人物的言行舉止是打開《金鎖記》創作奧秘的鑰匙。
我以為,無論是傅雷先生的“情欲壓抑說”,還是夏志清教授的“道德上的恐怖論”,⑦都容易使人對曹七巧產生一種誤解,從而忘記了她的最主要身份:一個染上了鴉片癮的母親,她有一對兒女。這一身份其實從小說一開始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姜公館的丫頭小雙和鳳簫的議論中就已經點明給讀者了:小雙說了七巧嫁給“殘廢”的二爺的原委,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么話柄兒?”鳳簫其實話里有話:“既然二爺是個殘廢,那她的一對兒女,是二爺的親骨肉嗎?”可惜小雙畢竟是個丫頭,所以答非所問。⑧天亮后,大房、三房媳婦玳珍和蘭仙去給老太太請安,蘭仙問起為何不見二嫂,玳珍便作了個抽大煙的手勢,說:“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后來七巧到了,老太太還沒醒,妯娌三人在起坐間里說笑。閑話中七巧訴苦一晚上孤寂,玳珍譏諷她“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17]這個一對兒女是否“親生”的問題便成了疑團?!捌咔蔁肓业膹统鹩斑^人的精力,這些都是使七巧成為現代小說中最可惡的母親的要素”。[18]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鴉片鬼、一個陰鷙刻薄的“最可惡的母親”!越往后,七巧越是口口聲聲說“孤兒寡婦”不能任人欺負,并以“娘”的身份肆意踐踏長安、長白的人身權利,干涉其婚戀嫁娶,毫無一丁點兒母性的她與長白、長安的親情關系就越是匪夷所思,令人生疑,如同她躺在煙榻上誘惑長白透露床第秘密時所說:“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19]。夏志清教授認為,“七巧和女兒長安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沖突,最能顯出《金鎖記》的悲劇的力量?!盵20]這使我們不能不由七巧與長安的母女關系及其悲劇聯想到現實生活中張愛玲與其繼母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沖突和決裂:
據張愛玲在《私語》中記載,在夏夜的小陽臺上,當姑姑把父親準備迎娶后母進門的消息告訴她時:“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于后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21]但繼母最終還是進了張家的門。
對這位后母的反感乃至刻骨銘心的心靈創傷,是張愛玲少女時代難以忘卻的精神凌遲與奇恥大辱。她后來在《童言無忌》中記下了兩樁后母“劣跡”:一是她帶著兩箱子穿剩的舊衣服陪嫁過來,以致“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混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盵22]由此,在《金鎖記》中,長安進了滬范女中,“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23]字里行間顯然帶著敘事者“雪恥解恨”的向往和期盼。多年以后,她在臺灣版《張愛玲全集》自述生平時寫道:自己當年穿著后母的舊旗袍,“有些領口都磨破了。只有兩件藍布大褂是我自己的。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女校上學,確實相當難堪。學校里一度醞釀著要制定校服,……議論紛紛,我始終不置一詞,心里非??释行7?,……結果學校當局沒通過,作罷了?!盵24]作者沒能穿上非常渴望的藍布校服,在《金鎖記》中“換”到了長安的身上。
二是“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得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髞?,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盵25]弟弟在后母的管束下變成了一個百無聊賴的“無事人”,“逃學,忤逆,沒志氣”,使做姐姐的“比誰都氣憤”和痛心,以致在他遭打后為他流淚;而“有一天我要報仇”的賭咒發誓,恰恰透露出張愛玲的“復仇”愿望,給她日后以筆作為“復仇”武器埋下了伏筆。
在《金鎖記》中,七巧種種無事生非、不斷尋釁生事、以侮辱、罵人為快事的行為,以及詛咒長大成人的長安許多不堪入耳的渾話,或許在作者那位陰鷙狹隘、暴躁扭曲的后母以及受其挑撥離間的父親那里,都可以找到注腳。在散文《私語》中,張愛玲記下了因為向父親提出留學的要求遭到父親拒絕,后母在旁添油加醋、謾罵親生母親的事: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并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甚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26]
張愛玲因為“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在母親家里住了兩周,結果被后母當眾打耳光并栽贓陷害而致使她遭父親的毒打與囚禁,終使她與家庭徹底決裂的記載,也表明作者已用筆將后母與她所憎厭的那個家庭釘上了恥辱柱:
如前所述,美英德國家在制造業稅制結構的設計安排上,較之于我國制造業的稅制結構有著很大不同,這種以“直接稅為主,間接稅為輔”的稅制結構將部分稅負轉嫁給消費者,從而也間接降低了制造業企業的稅負負擔。另外,從制造業企業的稅基、稅率、稅前扣除、稅收優惠等方面的比較來看,各國雖在稅制設計上有所不同,但是總體而言,美英德三國從不同層面給予制造業企業以較輕稅負的制度安排,以保障制造業企業投資者的投資利益,并以提高制造業企業的國際競爭力為政策目標。從某種意義上說,稅制結構的合理設置與科學設計會直接影響制造業企業的長久生存與持續發展。
“回來那天,我后母問我:‘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了,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終于被人拉開?!盵27]
因此,《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竟然當著童世舫、長白和下人的面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撒謊造謠也就不奇怪了,她輕描淡寫地中傷已經戒了煙的長安“再抽兩筒就下來了”,“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而走下樓來的長安聽見后,“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盵28]攤著這樣“最可惡的母親”,萬念俱灰的不僅是長安,更是當年那個經后母挑撥、栽贓后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張愛玲。
張愛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說過:“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29]通過以上“參差的對照”,其實應該能夠說明問題了:《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尤其是后半部中,這個人物的原型究竟更與誰相像了。于是,我們也就找到了張愛玲為何要在二十四年中“四易其稿”,一再“翻版”的創作心理動機。因為,對于當年的受害者而言,每次“重寫”都無疑是一種心理上的“復仇”與渲泄,尤其是當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型慈禧太后”曹七巧變成了“怨女”銀娣,她操縱兒子的姻緣,逼死媳婦,默許兒子與丫環有染,最后害人害己,落到只得與庸碌嘈雜的兒孫輩共聚一堂、怨恨終身的下場,這樣生不如死的人物結局在創作過程中,或許也要比七巧“戴著黃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的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的凄惶死去更能雪“恥”解“恨”些?
當然,這些也只是臆測。筆者要強調的是,半個多世紀來,已經成為典型形象的曹七巧,她或許與作者生活中的某個人物相似度要高些,但絕非現實人物的照相版。正如魯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所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30]
這段話,也完全適用于張愛玲筆下的《金鎖記》及其曹七巧。
注釋:
①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寫于1944年4月7日,發表于同年5月上?!度f象》第3卷第11期。此處引自《文教資料簡編》,南京師范大學主編,1982年第2期,第18頁。
②《金鎖記》發表于1943年11-12月《雜志》月刊第2-3期,比《傾城之戀》、《心經》等都要晚些。但《傳奇》初版時,所收作品依次為:《金鎖記》、《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琉璃瓦》、《心經》、《年青的時候》、《花凋》、《封鎖》,由此可見作者對《金鎖記》的重視程度非同一般。
③《傳奇》再版時,所收作品的排列順序與初版稍有不同,似乎是根據寫法的的不同分為兩組:自《金鎖記》至《沉香屑:第二爐香》為一組;而自《琉璃瓦》至《封鎖》為另一組。“排列的順序可能反映了作者本人對作品的喜好和判斷,大略言之,第一組是越靠前的越好,第二組是約靠后的越好?!?余彬著《張愛玲傳》,海南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42頁。
④如有人說《金鎖記》的英文版名為“《粉淚》(The Pink Tear),后因在美國反響不佳,重新改寫為《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出版”等等。
⑤劉紹銘.《英譯<傾城之戀>》,原載2007年1月14日香港《蘋果日報》。文中有“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我在美國教英譯現代中國文學,例必用張愛玲自己翻譯的《金鎖記》作教材?!瓘垚哿岬男≌f,除非讀原文,否則難以體味她別具一格的文字魅力。通過翻譯聽張愛玲講曹七巧故事,只想到她惡形惡相的一面。難怪《金鎖記》在我班上沒有幾個熱心聽眾。”
⑥這一點,王德威先生也在文章中著重強調過:“張細膩的白描技巧,一向被視為對寫實的典范。我卻以為她的成就不在于‘惟妙惟肖’這類的贊美,而在于她展現又一種‘反’寫實的層次。”見《此怨綿綿無絕期——張愛玲,怨女,金鎖記》,現代中國小說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192頁。
⑦夏志清教授的原話為:“在下半部里,她(指張愛玲——筆者注)研究七巧下半世的生活。七巧因孤寂而瘋狂,因瘋狂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張愛玲把這種‘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寫。”《中國現代小說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263頁。
⑧小雙回答的是“姜公館失竊”的事,顯然與鳳簫期待的回答相距甚遠。
[1][3][6][7][9][10][11][18]王德威.此怨綿綿無絕期——張愛玲,怨女,金鎖記,現代中國小說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
[2][20]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4]董 橋.給自己的筆進補[M].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
[5]劉紹銘.英譯《傾城之戀》,蘋果日報[N].2007-01-14.
[8]顧 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第七卷)[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12]張子靜,季 季.我的姐姐張愛玲[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3.
[13]阿 毛.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的原型[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800e90100czqo.html.
[14]欣欣迷.《金鎖記》中七巧的人物原型[OL],http://tieba.baidu.com/f?kz=44454578.
[15]胡蘭成.今生今世(上)[M].臺北:三三書坊,1990.
[16]楊 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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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7]張愛玲.私語·流言[M].上海,中國科學公司印行,1944.
[22]張愛玲.童言無忌·流言[M].上海:中國科學公司印行,1944.
[24]張愛玲.張愛玲——自傳別傳[M].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6.
[25]張愛玲.童言無忌·流言[M].上海:中國科學公司印行,1944.
[29]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M].上海:中國科學公司印行,1944.
[30]魯 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Textual Value,Character Prototype,and Standpoint of Zhang Ailing's"Jin Suo Ji"
QIAN 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Woman Research Center,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
The end of 1943 saw Zhang Ailing become famous overnight when she released her novelette"Jin Suo Ji".Afterwards,she not only translated this novel into English,but also created another novel"Yuan Nu",which was very similar both in plots and character shaping with"Jin Suo Ji",and was translated into Chinese,and prevailed in Hongkong and Taiwan in 1960s.The author probes into the secret why"Jin Suo Ji"was recreated and bilingually;and the prototype of Cao Qiqiao was also analyzed;the looming revenging motives in"Jin Suo Ji"was also studied.
Zhang Ailing's"Jin Suo Ji";textual value;character prototype;creation secrets
I207.425
A
1674-0882(2011)05-0044-06
2011-06-19
錢 虹(1955-),女,江蘇南京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世界華文文學和女性文學。
〔編輯 郭劍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