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聯語中的歷史與風情*

馬 青 云

(湖州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與旅游分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近來，筆者翻檢了一些有關湖州歷史故聞的殘籍黃卷，發現其中的有些聯語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些聯語亦文亦史，亦莊亦諧，不僅撰制水平相當高，具有一定的藝術欣賞價值，還由于聯中的人、事、物涉及到湖州的鄉土人情和軼事掌故，成了湖州歷史文化的珍貴史料。筆者不敢私藏于秘，把有關湖州聯語中的湖州掌故移錄下來，以博一粲。其中考論如有不當之處，敬請方家不吝指正。

楊老重來天有眼；

宗兒不去地無皮。

楊老是清末湖州府官楊榮緒。因為他有惠于湖州的業治和百姓的生計，湖州人民為他在南郊峴山立“去思碑”，碑名由湖州書法名家宋勉成所書。后來果然老天有眼，楊榮緒重來湖州親政，大快人心。宗某，滿州人，也是湖州府官，為人甚貪。貪，湖州人叫刮地皮。此人不去，湖州的地皮都要叫他刮光了，這表示了湖州人對貪官的憤恨和卑視。

四世儒醫針灸范；

百年老店剪刀張。

范雨軒是著名的針灸專家，世居南門地土弄。他家門上有一招揭“四世儒醫”，在日寇攻陷湖城時連同房子一起被毀。杭州張小泉剪刀在湖州有連鎖店，店招上有“百年老店”四個大字。舊時湖州的繁華景象，在這副聯語中依稀可辨。

孫瞎俞聾楊塌眼；

金糖諸粽李餛飩。

孫叔謀是湖州府中學堂英語老師，英語水平高、發音準。當時，他的眼睛幾乎失明，但他仍能在黑板上寫字，還能在麻將桌上摸牌。俞恒農耳朵重聽，但為人極公正，頗有名士氣，為湖人所敬重。楊立三是湖州一富，在觀鳳巷蓄有極多的房產，但性格吝嗇，做人推板(湖州俗語，意為品質不好)。“塌眼”(塌音坦)，湖州話的意思是吝嗇，做事賴皮。

金糖是指一位姓金的老叟，善制粽子糖。每天午后，手捧兩小盒粽子糖在茶樓叫賣，怡然自足。諸老大粽子的創始者諸光潮，原先做過各種小生意，都因經營不好而虧本。他去了杭州于忠肅(謙)廟祈夢，夢中被神人擒得。神人在他身上裹了一張席子，然后把他腰斬。他被驚醒之后，就去問人解夢。得到的解釋是：此夢是粽子，你為何不去做做裹粽子的小本生意。諸光潮聽信此言，每天裹粽子百枚，憑著他的一副好嗓音，叫賣于深巷與鴉片鋪之間，不久即獲利豐盈。十多年后，買巨宅于城隍橋畔，開了一家粽子店，名曰“諸老大”。李某是個癩痢頭，在新莊街的半只戲臺下面設了一個餛飩攤。當時湖州絲綢生意興隆，而綢莊多在新莊街一帶。李餛飩的名聲頓時大著。雖然這些都是小本經營，但合于天、地、人三者，其必興旺。

肇錫嘉名，兩字留題北宋；

偏征里語，幾人遺愛西吳。

此聯取自湖州甘棠橋的柱題，述明了“甘棠”二字的由來，并且寫出了湖州人景仰清官廉吏和勸勉貪官劣吏的心理。

霅水南來，經此匯歸江渚；

月河西畔，向傳墩號浮霞。

此聯也是甘棠橋的柱題，點明了該橋的地理位置。霅水、月河、江渚匯、浮霞墩均為地理名稱，無一字落空，無一語泛設，有李白《峨眉山月歌》連用地名的遺韻，可謂橋聯之絕作也。

瀛海漏卮多，愿我國急求商戰；

廟堂奇器在，告計臣勿竭民膏。

這副對聯是近代法學家、湖州人沈家本撰并書。宣統元年，湖州商會大廈在落成時敬請時任清廷法部侍郎的沈家本題撰，并把它懸立在商會的議事廳“集思堂”中。此聯切中時弊，給貪官污吏一個殺威捧，當推湖州聯語第一。

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當春秋佳日歌哭于斯。

這是峴山英士墳雄跨亭柱上的一副對聯，紀念辛亥革命英烈陳其美，不知出于誰手筆。“其美”二字的嵌字自然穩妥，點景寫情曲盡其妙，引歐陽修《醉翁亭記》恰到好處，貼切自然，是一副極佳之聯。

云排谷口神仙出；

巢隱山中鸞鳳棲。

此聯是竹墩沈瑞琳撰，安吉吳昌碩篆書，見之于云巢古梅花觀。嵌字、寫景、寄意均極佳妙，又出自一代書畫宗師的手筆，成了書壇的一副名聯。

靈光留片羽；

喜氣望多云。

這是清朝太史、陽湖人汪淵若撰書的對聯。光緒年間汪老鬻字滬上，潤筆費極高。他為人撰寫聯語，常將求書者的名字，用典嵌入，暗藏其中，稱為一絕。這副對聯是湖州聞人譚吉卿向汪老求書的。上聯暗藏一個“吉”字，用典“吉光片羽”；下聯暗藏一個“卿”字，古以祥瑞之氣為“卿云”。整副聯語給人一種喜慶吉祥的感受，恰合“吉卿”這個大名，真令人拍案叫絕。

往事已矣，當熙寧筑亭之初，搜羅薈萃，固欲長餉后人。奈何曾無幾時，只剩一篇碑目考；

今茲存者，自大觀刻石而外，序次編排，率皆傳諸近代。所幸各有獨到，可沿三字舊題名。

此聯為邑人俞恒農撰寫的墨妙亭長聯。聯語似一篇考證墨妙亭論文的縮寫，語非泛泛空設，字字落在實處，是湖州聯語中的極品。

詩才勝東野，書法近東坡，學問淹通，定有遺編炙棗木；

游轍歷西歐，循聲著西蜀，林泉高臥，何期佳誕冷荷花。

這是朱蓮夫(廷燮)挽周少萊(廷華)的聯語，他們都是湖州的名宿。聯語狀寫周少萊先生的行誼、志趣和術業，為我們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地方史料。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人貌榮名豈有既乎。

這是六十年代初外地一個記者團來湖寓居老明利旅館留下的一副墨跡。此聯贊揚旅社的服務質量。旅社人員不知其意，遍求湖州文化人士。因為聯上書跡把“名”字誤寫成“面”字，所以下聯中的“人貌榮面”這四字無人能解。湖州博古人士姚頌威先生向譚建丞請教，譚建丞看了墨跡以后對姚君說：“‘人貌榮面’四個字是沒有寫錯，但是不是其中有字誤寫了。我也讀書不多，恐怕無能為力。”姚頌威先生對古文有一股鉆勁，過了十天，他又來到譚宅說：“終于搞明白了，《漢書》李將軍傳贊有諺曰：‘桃李無言下自成蹊’，說的是桃李以其華實之碩美，不用招呼而人且會爭趨前去，往來不絕，樹下自然成為小路。以此來比喻人有誠摯之心，服務到家，客人自然還會再來。《史記》游俠列傳贊有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是說人的服飾儀表被稱譽得無以復加，應指旅社禮儀周至，服務甚當。聯語用《史記》、《漢書》的諺語，相當恰切，只是用典稍僻，又將‘名’字誤書作‘面’字，怪不得大家都弄不懂，鬧成笑話。”此則掌故貼切現實，又有文化內涵，可以看作是湖州文壇的一段佳話。

大肚皮飽藏金鼓，

小背脊餓敲銀鑼。

上聯是湖州青塘門外永福寺抱柱上的聯語。譚建丞幼年時曾隨母親去進香，只記得上句，由于匆忙，下聯沒有看清就出了廟門。但是他心里感到奇怪，彌陀佛有如此神通，能將和尚用的金鑼革鼓藏進肚中，所以他的肚皮那么大。轉念一想，就對出了下聯“小背脊餓敲銀鑼”。語句對得相當工整，意思也令人發噱。時隔多年，譚建丞忽然想到“大肚皮飽藏金鼓”應該是“大肚皮飽藏今古”，肯定是和尚寫白字。彌陀佛俗稱布袋和尚，袒胸露腹。做原對的應是一位高手，不是說大腹便便是滿腹酒肉，而是說他腹中知識博古通今。和尚寫白字是有意編造，意為佛法無邊，以神通來吸引人。于是譚建丞又有了一個新對：

大肚皮飽藏今古，

硬臂膊扭轉乾坤。

湖州玉泉殿道士室中的對聯最工：

虎行雪地梅花五，

鶴立霜天竹葉三。

湖州五圣堂壁上的對聯最俗：

招財問道何處好，

利市回言此地高。

但是，越俗不可耐，越容易記得牢，白語通俗，不脛而走，眾口相傳。

白手起家，

黑心倒灶。

這是流傳在邑人口頭上的一句俗語，由于符合聯語制式，對仗巧妙，語意深刻，可以作為一副聯語來讀。白手起家固然是好事，但不能泯滅了人的良知。此聯是一口警世鐘，今天讀來仍有扣人心弦的回響。

蓼花映月頻來鶴，

雪片隨風乍放梅。

這是湖州莫干山蓼雪亭上的一幅聯語。上聯寫的是蓼花映月，鶴舞林泉的夜景，有動有靜，有色有影，極具生動之致。下聯描繪了梅花傲霜斗雪的場景，朔風頻吹，雪片紛飛，而耐霜斗寒的梅花在其中開得異彩紛呈。細細品讀，雖是今人的聯句，確有唐詩的意境。晚唐詩人韋莊有《獨鶴》一首：“夕陽灘上立徘徊，紅蓼風前雪翅開。應為不知棲宿處，幾回飛去又飛來。”上聯可以說是從此詩化出。

聯中的“鶴”暗合了莫干山的地名典故。沿著蘆花蕩大門上行左折便是蓼雪亭，亭畔有一口泉眼，名“鶴啄泉”。相傳，春秋時期有一位名叫莫元的老人結廬于此，采藥行醫。后來由于救治了一只受傷的仙鶴，遂得以跨鶴成仙。蘆花蕩的鯉魚精乘虛而入，霸占泉眼。莫元在云端看到，于心不忍，便遣鶴下凡。經過斗法，迫使鯉魚吐回仙水。直到如今鶴啄泉汩汩不盡。這便是“鶴啄泉”的由來。現在“鶴啄泉”邊有一幅精美的淺浮雕：仙鶴立于蘆葦之中，嘴上叼著一條掙扎的鯉魚，魚嘴里噴出一股清冽的泉水。《莫干志》記載：“泉水清冽，可以生飲而無河魚之疾，蓋一天然沙漏甑也。”蓼雪亭的聯語以鶴說事，顯得十分貼切。

蓼紅萍白是點綴湖州景色的典型風物。南宋汪藻寫湖州的詞《小重山·紅蓼汀42列》有勾：“月下潮生紅蓼汀，殘霞都斂盡，四山青，柳梢風急墮流螢，隨波處，點點亂寒星。”把紅蓼作為形象，非常切合湖州的自然環境和審美趣味。

聯語的作者吳亞卿教授，為湖州德清人，中國楹聯書法藝術委員會委員，浙江省語言學會楹聯專業委員會第一副會長，吳越文化研究會會長。長期從事漢語言文學的教學與研究，以及詩詞、楹聯、駢文、書法等的創作。著有《未立齋聯語》、《浙江名勝留題》、《詩詞學簡明教程》等。其楹聯創作，聯律規范、謹嚴，意蘊精深、靈動，有清音學派之稱。此聯是他的代表作。

湖州地方的聯語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凝結了本土的風物人情、地方特色、心理愿望，反映了地方的歷史文化和鄉土風情，沉淀了不同時期的社會文化內容，內容豐富，情況繁雜。由于聯語形式短小精練，構制巧妙，為人們所喜聞樂見。上述的諸多聯語，在當時廣為流傳。隨著歷史的發展，其中一些聯語的具體情況已不得而知。但是，有著悠久傳統的并產生過影響的湖州聯語，有可能成為當今的文化資源。如果從現代的角度對它重新進行審視，就會發現其中蘊藏的文化價值。筆者深信，湖州聯語將會成為一種地方特色鮮明的文化身份識別，而能為現代湖州的文化需求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