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在近年來學界和政策界對中國模式的討論中,大多數都聚焦于中國經濟發展模式的討論,有意或者無意回避對政治模式的討論。不過,很顯然,不了解中國政治模式,就很難理解經濟模式。在中國社會文化形態中,政治因素對中國模式的影響,遠比經濟因素要強有力得多。實際上,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形成的經濟發展模式,是政治推動的結果,政治模式是中國模式的核心。但在對政治模式的討論不能深入的情況下,很難對中國模式有一個比較客觀的認識。缺少對政治模式的認識也是當前中國政治改革不能深化的一個主要根源。在不知道政治模式應當怎樣的情況下,就很難明了政治改革應當做什么、怎樣做。
那么,中國政治模式的核心是什么?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即“開放”。人們所說的“開放”,一般指的是國家向其他國家的開放,即“改革開放”概念中的“開放”。但在政治領域,“開放”指的是政治過程的開放,即政治過程向不同社會群體的開放。在這個意義上,“開放”又可引申出另外一個概念,即“參與”,就是社會的不同群體參與該政治過程。沒有開放,就沒有參與。
“開放”與“參與”既是對中國文化環境中傳統政治模式的反思,更是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治實踐的總結。歷史的經驗表明,中國政治的興衰和政治過程的開放度緊密相關。當政治開放的時候,社會就有參與的機會,政治就興旺;反之,當政治封閉的時候,社會就變得和政治毫不相關,政治就會衰落。
必須建設開放性政黨制度
實際上,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共所經歷的變化越來越體現為文明性,就是說中共開始呈現一個開放性政黨的特點。這也就是中共和前蘇聯、東歐國家區別開來的地方。
就社會群體來說,進入中共的政治過程,也是最有效的利益表達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中共在前些年提出的“三個代表”,很典型地表明中共必須要代表不同社會利益這樣一種現實的認知。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變化最顯然的一個特點就是中產階級的興起。中國包括私人企業主在內的中產階級的人數并不大,但其業已表現出很強烈的參政要求。這也就是為什么執政黨與時俱進,不僅給與包括私人企業在內的非國有部門提供憲法保護,而且也容許和鼓勵私營企業家入黨參政。
在“三個代表”的背后是不同的社會經濟利益。代表不同社會利益也表明中共自身必須具有開放性,就是說要容納不同的社會利益于同一個政治過程之中。中共黨員成分變化也能說明這一點。在毛澤東時代,工人、農民、解放軍占絕大多數,但改革開放以來,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和新興社會階層的黨員人數越來越多。如果說西方采用的是“外部多元化”,中國政黨制度所體現的是“內部多元化”。各種利益先“內部化”,即容納進現存體系,在體系之內爭取利益和協調利益。
中國執政黨的這些變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開放式建黨”的趨向。如果承認中共是中國政治核心,那么政黨政治的改革也是中國政治改革的核心問題。如果從開放的文明特質來說,開放式建黨,建設開放性政黨制度必然成為中國政治改革的大趨勢。從這個角度來解讀中共十七大的中國民主模式,即黨內民主引導人民民主,就顯得很有意義。黨內民主是要強化執政黨作為政治主體的地位。如上面所討論,傳統的作為政治主體的皇權不能避免衰落的命運,因為它的本質不具有開放性。而黨權則不一樣。黨權具有開放性,而開放性要用黨內民主來保障。作為組織的執政黨,必然有其利益。任何組織都有其利益,沒有利益就沒有責任。但作為惟一的執政黨,就不能成為既得利益集團;否則又會走上傳統皇權的道路。作為惟一的執政黨,中共必須是個開放體系和政治過程。
除了強化政治主體地位,黨內民主的另外一項相關的任務,是維持整個社會體系的開放性。誠如美國經濟學家奧爾森(Mancur Olson)教授所證實的,即使在具有外部開放特征的西方多黨民主國家,也必然產生各種具有排他性和封閉性的利益集團(或者分利集團)。奧爾森非常悲觀,在他看來,除了革命、戰爭和大規模的沖突等手段,很難消除這些既得利益集團。但中國的改革開放經驗已經表明,維持體制的開放性是克服既得利益集團的最有效的方法。很顯然,要克服既得利益就必須擁有一個克服者,那就是一個同樣具有開放性的政黨。
黨內民主引導人民民主的開放路徑
從開放性來看中國的政治改革就有很多大文章可以做。主要涵蓋三個主要的領域。十七大政治報告提出的黨內民主引導人民民主已經涉及到兩個最重要的領域,即執政黨的自身改革和社會民主。此外,開放性也必須體現在政黨和社會的連接領域。
就黨內民主來說,現在的理解主要集中在黨內集體領導、票決、權力交班等。這些是最基本的,但還不夠。如上面所討論的,黨內民主最主要的任務是維持黨的開放性。正是因為中共是惟一的政治過程,黨內利益協調機制的建設顯得尤為重要。要把那么多的利益表達和聚合于一個政治過程之中并不容易。沒有一個良好的利益協調機制,體制內就會產生沖突。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各個社會階層和利益進入這個政治過程并不是同步的,這就要預防黨內既得利益集團的形成。如果先進入者操縱這個政治過程,那么政治公平就無從談起。歷史經驗表明,一個封閉的政黨是不可持續的,但一個開放的政黨是可以持續的;一個只代表部分人利益的政黨是不可持續的,但一個能夠代表各個社會利益的政黨是可以持續的。一個政黨越開放,就越具有可持續發展能力。
如何維持黨的開放性?中國已經有了一條途徑,即通過公務員系統的考試制度錄用人才。更為重要的是,執政黨必須向社會開放,吸納社會精英。執政黨如何實現向社會開放?這可以向新加坡學到很多經驗。新加坡盡管是一黨獨大,但政治體系是向社會開放的。從建國開始,新加坡的領導人就意識到,在一個沒有任何資源的國家,政治人才是國家生存、發展和提升的關鍵。在西方發達國家,最優秀的人都去經商。新加坡要讓這些最優秀的人來從政。因此,執政黨很重要的一個功能就是扮演“伯樂相馬”中的“伯樂”,在全社會、全世界尋找優秀人才。在新加坡,政府的官僚系統公務員是內部選拔的,但其政治精英,很多是社會為執政黨培養的。或者說,很多政治領袖都是非執政黨自身培養的,而是從社會吸收進執政黨的。
執政黨吸收社會培養的人才,意義非常深遠。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首先,執政黨的干部來自社會,使得執政黨能夠和社會維持有機聯系。這樣的人才,因為來自社會的各個方面,能夠更好地了解社會的需要,更好地表達和代表社會各方面的利益。更重要的是,這些人來自社會,社會對他們的認同度高,他們進入黨之后,就強化了執政黨的合法性。這是執政黨保存權力不變質的一個有效方法。就是說,執政黨必須保持政權的開放性,向社會的開放。第二,減少腐敗。這些人本來就有很好的經濟基礎,腐敗的可能性大大減低。就是說,他們進入執政黨,擔任公職,并非是為了經濟利益,而是為社會服務。在很多國家,包括民主國家,擔任公職的人經常出現“尋租”現象,就是說以權謀私。但在新加坡,這種情況很少見。第三,培養的成本很低。要培養一個干部并不容易。社會培養干部無疑大大減少了培養成本。
(摘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