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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中醫藥大學,廣東 廣州 510405)
眾所周知,每一個經穴都有一個相應的名字。這些穴名都是有其特定意義的。《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記載:“氣穴所發,各有處名。”孫思邈《千金翼方》亦云:“凡諸孔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那么,這些經穴名稱是怎么來的呢?是“歷代醫家以其部位和作用為基礎,結合自然現象和醫學理論等,采用取類比象的方法而制定的。”[1]這里的“取類比象”,規范的名稱應該叫做“取象比類”[2],實際上是一種隱喻思維。
隱喻的英文單詞為“metaphor”,由希臘語詞根meta和phor組成,原意為“carry among”,有“由此即彼”之意。不難看出,隱喻涉及至少兩個事物。在古希臘時代,亞里士多德即認為隱喻是用一事物來指另一事物,并將隱喻限定為一種修辭手法,主要用于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中,他的這種觀點統治了很長一段時間。
由于隱喻涉及到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事物或概念,且可以幫助人們由一個已知的事物或概念去認識和理解另一個相對陌生的事物或概念,20世紀以來,人們逐漸把它當成一種認知工具,在更廣泛的層面探討隱喻在人類認知活動中的重要作用。從事隱喻研究的著名專家Lakoff和Johnson[3]指出:“隱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無所不在,它不僅存在于語言中,還存在于我們的思維行動中。我們賴以思考和行動的日常概念系統,本質上是隱喻性的。”在此基礎上,他們提出了“隱喻概念(metaphorical concept)”,即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修辭手段,而且是一種思維方式。
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類事物或經驗來理解另一類事物或體驗另一類經驗,隱喻認知是由一個概念域(始源域)到另一個概念域(目標域)的映射構成,隱喻就是將始源域的圖式結構以某種方式映射到目標域之上,讓我們通過始源域的結構來構建和理解目標域。例如手太陰肺經的第二穴“云門”,就是一個隱喻中的始源域,目標域實際上就是手太陰肺經氣所發之經穴。《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地氣上為云,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云出天氣。天氣通于肺,地氣通于嗌。”肺為五臟之華蓋,居于上焦,象天,手太陰肺經氣所發之處,如云之出于天氣,故名云門。《靈樞·營衛生會》所云“上焦如霧”,亦可對參。
“取象比類”之“象”最初是指表現于外,能夠為人們直觀觀察到的事物的功能表象。[4]中醫的藏象、脈象、舌象都是“象”,體現中醫“司外揣內”的診斷特征。而“取象”是指“在大量觀象的基礎上,依靠思維的抽象活動,對事物的現象和本質進行分析、概括、綜合、歸納,確定出它的抽象屬性,找出它們的共相,并借助于特定的形象加以標識。”[5]“比類”是一個跨越的過程,即借助于已知的事物去認識未知的事物,而認識的基礎是二者之間的相似性。取象是采集表象,并將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過程,而比類則是由此及彼,由點及面的認知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比類其實就是一種類比。“隱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類比’,而‘類比’是為中醫學所強調的。”[6]而“就隱喻而言,可及性就是(而且幾乎總是)類比。”[7]故而,中醫學的取象比類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現代認知語言學的隱喻。

3.1 從隱喻的表現形式分類 分為顯性隱喻與隱性隱喻。顯性隱喻即國內通常所說的明喻,即有比喻詞的隱喻。漢語的典型表現形式為“A像B”;隱性隱喻在漢語中叫做暗喻,是看不到比喻詞的,狹義的隱喻就是指隱性隱喻。不過亞里士多德把明喻作為隱喻的一種類屬,認為是隱喻的派生。
綜觀運用隱喻思維命名的經穴,均為隱性隱喻,如以地貌隱喻的經穴合谷(第1、2掌骨相合之處,偏第2掌骨凹陷處,如兩山中之谷,隱喻在“谷”,突出解剖位置為第2掌骨橈側,并非兩骨之間隆起處)、涌泉(足少陰腎經井穴,喻為泉水初出之處,足底著地,似泉之涌于地下,突出腎之五行屬水及該穴位置)、天樞(《醫經理解》:“此正為人身之中,故為天之樞紐。”天樞為天氣與地氣之分界,故有通中焦、司升降之功。此喻突出位置與功效);以動植物名稱命名的經穴伏兔、犢鼻、魚際等,均隱喻其所處部位之形狀。一般經穴命名為簡短的名詞,或動賓、偏正等結構的短語,不可能出現比喻詞。況且根據事物命名的“省力原則”來說,亦無此必要。而“從效果上來說,隱喻和明喻相比,隱喻顯得更為機智,更為隱秘”。[8]這充分體現了中國先民們的高超智慧,也是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含蓄”是一致的。如此隱喻性命名具有精煉、生動等特點。
3.2 從隱喻的功能與效果分類 分為根隱喻與派生隱喻。正如詞根與派生詞一樣,根隱喻是中心概念的隱喻,而派生隱喻則是派生出來的隱喻。例如“時間就是金錢”就是一個根隱喻,而由此派生的“花時間”“時間很寶貴”則是派生隱喻。根隱喻已經深入人們的日常思維和語言中而難以察覺,除卻詩歌中語言的陌生化所追求的新奇隱喻,很多時候人們連派生隱喻也都習以為常了。
經穴命名中運用的隱喻的始源域大量涉及天文地理、樓宇建筑、物象形態等,筆者認為這些隱喻均為派生隱喻,其根隱喻是在“天人合一”思想指導下的“物我同一”,于是萬物皆為我所用。其中較為具體的是將人體隱喻成一個建筑或容器,將經絡比作水流,天窗、神闕、庫房及為數眾多帶有“門”字的穴名,以及陽溪、尺澤、血海等各種水道名稱的穴名均屬此類。
在這些根隱喻思想的指導下,人們將始源域的圖式結構映射到目標域之上,通過始源域的結構來構建和理解目標域,從而完成人體身上的經穴命名并以此指導診療。當然,中國古代經穴命名的根隱喻與派生隱喻的邏輯關系與西方隱喻學通常所指不盡相同,這是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性所致,但是卻與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一脈相承。
3.3 從以相似性為基礎還是創造相似性分類 分為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和創造相似性的隱喻。“所謂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就是喻體和話題之間存在著某種方面的相似,而這一相似性是在隱喻使用前人們就已經了解的。如‘浪花’”。“而所謂的創造相似性的隱喻主要指在隱喻使用前,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喻體和話題之間存在什么相似的那類隱喻。”例如“君子之德,風也”。[9]
筆者認為,經穴命名中的隱喻絕大部分屬于前者,即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例如梁丘,位于股直肌與股外側肌之間,《醫經理解》認為象“關梁之處,丘聚之注”而得名,這種相似性,是人們先覺察到然后才給經穴命名的。經穴的命名并非只是文學上的修辭而已,更重要的側重于認知。正是這種“相似性”,才構成了認知的基礎。而相似性的基礎,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人們的實踐。當然我們不可排除部分經穴命名中的隱喻為創造相似性的隱喻,而且其亦可能開拓人們的思維和指導臨床實踐,這體現的是古人的先見性或者預測性。
3.4 根據始源喻的不同分類 Lakoff和Johnson將隱喻分為方位隱喻、實體隱喻和結構隱喻。

實體隱喻是指人們用已有的對物體的經驗來理解抽象的概念。例如中醫學的“增水行舟”“提壺揭蓋”等治法實際上就是一種實體隱喻。針灸經穴的隱喻性命名基本上都可以看做是實體隱喻,經穴的歸經、氣血多少及功能等均是抽象的(雖然經穴位置是具體的),然而智慧的古人運用對自然和社會中的觀察經驗來為經穴命名,這就是實體隱喻。五輸穴井、滎、輸、經、合均可歸入實體隱喻:《靈樞·九針十二原》:“所出為井,所溜為滎,所注為輸,所行為經,所入為合。”以此隱喻經氣從小變大的過程。實體隱喻是針灸學乃至整個中醫學運用最多的一種隱喻。
結構隱喻是指以一種結構清晰的概念來構建另一種結構模糊的概念。中醫的陰陽和五行學說均為結構隱喻,因為當時的人們就是用這些已經成熟的理論來建構和詮釋中醫理論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就可以大大拓展經穴命名中隱喻的運用范圍,包括三陰交、陰陵泉、陽陵泉等帶有陰陽字樣的穴名,以及少商(《會元針灸學》“少商者,陰中生陽,從少;五音六律分宮商角徵羽,從商,屬肺,肺經之根,故名少商”)、地機(脾五行屬土,土為地之體)等經穴均可認為是結構隱喻。
不過,上述4種分類的隱喻可能是重疊的。一般來說,結構隱喻屬于根隱喻,所以多不易察覺;方位隱喻和實體隱喻屬于派生隱喻。而絕大部分經穴命名中的隱喻均屬于隱性隱喻和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而且古代多為單音節詞,一字即一詞,像地機這樣的穴名,“地”屬結構隱喻和根隱喻,而“機”可以理解為“機關”,喻要緊之處,歸入方位隱喻和派生隱喻。
4.1 是一種直覺的認知本能 認知語言學強調,我們直覺地、本能地運用隱喻來理解心智、感情和其他所有的抽象概念,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習慣通過已知的,熟悉的,具體的事物來思考和認識未知的,陌生的,抽象的事物。因此,隱喻是我們對抽象范疇進行概念化的有力的認知工具。中國古代的人們就是通過“遠取諸物”(因為經穴是位于人身之上的,故不好再“近取諸身”),用各種事物名稱等來為經穴命名。
4.2 是一種追求美的修辭需求,是一種詩性智慧 維科在其著作《新科學》中指出:“在世界的童年時期,人們按本性就是些崇高的詩人”,初民們遵循“以己度物”的隱喻方式,通過“最具體的感性意象”給萬物命名。[9]先秦時代的人們,就是用這種“詩性智慧”給經穴命名的。所不同的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身體還很不了解,所謂“以己度物”,亦只不過是將自己的常用身體部位名稱移接到事物之上,諸如“桌腿”“山脊”等稱謂,所以給自己身上的經穴命名,多是“以物度己”,即“遠取諸物”來給經穴命名。后世對增加的經穴命名,仍然襲用先輩們的這種做法。這樣的經穴名稱,就非常生動,內涵豐富,給人一種智慧和美的享受。
經穴命名中大量運用隱喻思維,一開始即體現了認知與修辭的雙重功用,認知求真,修辭求美,所以經穴名稱是真與美的結合,是值得我們很好的理解和玩味的。
[1]梁繁榮.針灸學[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05:28.
[2]屠執中.到底是“取象比類”還是“取類比象”[J].上海中醫藥雜志,2006(10):2.
[3]Lakoff,G.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80:24.
[4]蔡建鷹.古今中醫哲理思維概論[M].北京: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05:31.
[5]吉文輝.中醫的意象思維與意象模式[J].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9):134.
[6]賈春華.中醫學:一種基于隱喻認知的語言[J].亞太傳統醫藥,2009(1):12.
[7]E.C.斯坦哈特.隱喻的邏輯——可能世界中的類比[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5.
[8]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52,58.
[9]維柯.新科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222,229,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