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
愛因斯坦曾說:“作為我蔑視權威的懲罰,命運把我變成了權威。”面對悖論式的調侃,喬姆斯基,這位“當代認知科學之父”,同樣保持了一顆謙遜的心和清醒的自我評價。
“她聽您說話可入迷了,目不轉睛地,嘴巴還半張著。”
“哦,告訴她,別理會權威。”
這是筆者在專訪世界著名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時的一段插曲。幾乎如脫口而出一般,喬姆斯基對身旁哈佛大學語言學系的黃正德教授如是回應。我們都被這意外的幽默逗樂了。
愛因斯坦曾說:“作為我蔑視權威的懲罰,命運把我變成了權威。”面對悖論式的調侃,喬姆斯基,這位“當代認知科學之父”,同樣保持了一顆謙遜的心和清醒的自我評價,在美國“100名當代全球最具影響力公共知識分子”的評選中,喬姆斯基位列第一,而在美國《科學》雜志評選的20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10位科學家中,他與愛因斯坦同樣榜上有名。盡管如此,喬姆斯基從不認為自己是權威,也無意充當權威——在他眼中,“權威”不過是別人崇敬之情的表達罷了,與他的存在本身無關。
關注實務,勾勒世界
暑假的燕園,寂寥閑散,但2010年8月13日晚,百周年紀念講堂去隊頭攢動,場面頗為火爆。上千位來自北大校內外的師生們翹首以盼,只為聆聽喬姆斯基的演講。
第一次來到亞洲、來到中國、來到北大,喬姆斯基被認為是“繼上世紀初羅素、杜威來華訪問之后到訪的最重要的西方哲人”。當晚,他在中國最高學府的最大講堂里接受了北大頒發的名譽博士學位,并發表了此次中國之行的最后一場公開演講。在聚光燈下,這位已屆82歲高齡的老人恬淡平靜地微笑著,穿著博士服、戴著博士帽,看起來就像一個聽話的乖學生。在撥穗禮結束之后,北京大學校長周其鳳院士親切而熱情地說:“喬姆斯基現在和我們是一家人了!”而隨后的主題演講,盡管是在“家里”的講堂面對“家里人”,喬姆斯基卻仍堅持站著演講了一個多小時,語音呢喃,內容卻犀利驚人,一點也不“乖”。對此,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教授不由感嘆:“不容易,老人家真了不起。”
雖然已是耄耋之年,喬姆斯基卻仍然活躍在公共知識分子的舞臺上。一個最好的例子就是,他的活動日程永遠是滿滿的,因此預約會議、訪談等活動,通常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這次喬姆斯基來訪北大的活動組委會負責人、北大中文系副主任沈陽教授告訴我,早在2008年,他就已經向喬姆斯基發出了北大的邀請,最初的來訪活動安排在了2009年。但不幸的是,2008年底,喬姆斯基的妻子卡羅爾(CarolChomsky)去世,使得2009年他的行程被迫取消或推遲,包括他來北大的行程。2010年,喬姆斯基不負眾望,終于實踐了他來北大的諾言。“然而,”黃正德教授介紹道,“只要是學生約他,他總會將見面安排在一周之內。”
面對爭議、挑戰權威,喬姆斯基的一生似乎總是如此,但這次他卻被“挑戰”了。在問答環節中,剛剛在演講中犀利地“勾勒”了一番世界秩序的他,卻被要求“勾勒自己的人生”。他愣住了,片刻停頓之后聳了聳肩,這位睿智的老人微笑著說:‘雖然我的人生經歷跌宕起伏,但投身于世界政治事務和科學研究是我一生不變的兩大追求。我10歲的時候,西班牙內戰,巴塞羅那淪陷,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撰寫文章發表在校報上,主題即是關于反對西班牙法西斯的。如今,我要繼續致力于為全人類減少苦難。我希望把自己的余生貢獻給語言、認知科學的發展。”喬姆斯基坦誠的回答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那表面平和的聲音中,分明透著一股堅持理想的偉大力量。
博學叛逆,曾無工作
“你真的想聽真話嗎?”
全場聽眾哄堂大笑。
“喬姆斯基教授只講真話。”黃正德教授在一旁補充道。
“真話是,我痛恨高中呆板的課程和生活。高中時代的日子我基本上忘光了,在我的腦海里,那就像一個黑洞。”回憶起學生時光,喬姆斯基坦言自己痛恨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本科,期間,他甚至一度想輟學,直到結識海里斯教授,他才開始尋找感興趣的研究生課程。喬姆斯基廣泛涉獵數學、語言學和哲學,奠定了他一生的學術基礎。“實際上我沒受過什么真正系統的學術訓練,不過是興趣所至,東學一點西學一點,放在一起不料卻產生了不錯的結果。”
喬姆斯基也曾找不到工作。他自嘲說,能夠進入麻省理工學院任教,是因為那里不要求出示學歷證明,只看重研究成果。“我最初在電子系工作,系里希望我做機器翻譯項目,而我覺得那個項目純粹是在浪費時間。事實證明,機器翻譯到如今卻成了熱門技術,比如谷歌(Google)的翻譯功能就很受歡迎。”喬姆斯基覺得,他的人生富有戲劇性——20世紀50年代,語言學理論面臨發展機遇時,他恰好投身其中,采用形式主義模型方法建立了“生成語言學”,被認為掀起了一場“認知科學革命”,遂成大師。
真理永恒,責任不變
43年前,喬姆斯基發表了《知識分子的責任》一文;43年后,信息時代的世界大異于前,網絡上的觀點“琳瑯滿目”,真假是非難辨。知識分子的責任是否也該與時俱進?
對此,喬姆斯基毫不猶豫地亮明觀點:“知識分子的責任很簡單,且幾千年來未曾改變,那就是揭示真理,找尋真相。若世道不公、權貴不法,應直言進諫,挑戰權威。在科學領域,則需探索發現世界,啟蒙民眾心智。其實,每個人都應當肩負起這些責任,而所謂知識分子,不過是比普通人幸運地擁有更多特權和機會而已。然而,沒有特權的老百姓的聲音同樣需要得到知曉和傾聽,因為他們經常會有更多更好的主意。因此,知識分子在擁有了更多的言論自由和話語權之后,就更應該去幫助普通民眾,上達民情民意。”
實際上,喬姆斯基本人就是這樣以身作則的。從上世紀60年代起,他就積極地參與反對美國越南戰魯的運動,而他的參加方式就是通過寫一系列的文章,為老百姓吶喊、伸張正義。美國“9·11”事件以后,他寫了《9·11》一書,其中更直截了當地指責美國才是世界頭號恐怖分子,一語振聾發聵。
在此次的北大演講中,喬姆斯基再一次承擔起他公共知識分子啟蒙民眾的責任,明確地指出,當今世界的兩大威脅,一個是核戰氧另一個是環境災難。而要減少甚至消除以上的兩大威脅,最大的阻力來自于世界各國差異巨大的經濟發展狀況及其體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美國二戰以后形成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主導了世界秩序,時至今日其仍意欲控制其他國家如伊拉克、伊朗的獨立自主和民主制度建設,并維護以美國為核心的世界秩序的穩定。不過目前及未來的趨勢是,美國已經越來越難以控制世界的秩序,而亞洲及南半球國家正在依靠豐富的資源迅速成長,“南南關系”的發展正在不斷地改變著世界的秩序。演講結束后,北京大學中文系陸儉明教授評價喬姆斯基“是一個正直的學者,有良知的學者,有獨立的思考。我們現在缺少的就是這種學者。”
嚴謹稱道,期許北大
“我很高興擁有不少中國的學生和同事。盡管他們并不是13億人口的隨機樣本,但這些精選的樣本和他們的成就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語言學在中國將來定會大有前途,而北大無疑將是語言學研究和教學的國際中心之一。”
喬姆斯基的首次中國之行,于他想必是難忘的,于我們肯定是難得的。雖然他的科學論著并不易懂,但他對人類生存和地球發展命運的深度思考,對真理和自由民主的不懈追求,久久地撼動沖擊著每一位聽過他演講的民眾的心。沈陽教授說:“喬姆斯基毫無疑問有許許多多的支持者,但事實上他也有不少反對者。然而,無論是支持他觀點的人,還是反對他觀點的人,都是針對喬姆斯基,以他為靶心的。”雖然喬姆斯基親自叮囑不要模仿他的人生道路,但他的人生哲學應是所有學者和公共知識分子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