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因特困生助學金名額有限,輔導員讓所有申請者上臺陳述自己的家庭狀況,由全專業的同學投票,票數高者為特困生,其余為貧困生?!?月30日,一條“競選特困生”的新浪微博引發熱議,一些網友發表評論認為,“這種自揭傷疤的做法太不人性,傷害了貧困生的隱私權。”(《中國青年報》10月2日)
不少網友對競選貧困生感到詫異,并斥責此舉對貧困生很殘酷。然而,這樣的事,一直在高校中發生,而且情節幾乎一模一樣——早在2006年,《中國青年報》就曾報道,西南林學院為解決“假冒貧困生”和非貧困生欠交學費問題推出一項新舉措:組織一場特殊的演講會,上臺演講的29名學生都是申請助學金的貧困生,他們通過演講告知同學其貧困程度。然后由同學們投票決定學校的助學金最終資助給誰。(《中國青年報》2006年11月17日)
記得當時,輿論就曾批評這種做法侵犯了貧困生的隱私,把貧困生當猴耍,可是,這種做法并沒有得到及時糾正,反過來,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有關部門的認同。2007年,教育部、財政部聯合下發《關于認真做好高等學校家庭經濟困難學生認定工作的指導意見》,該意見指出,“以年級(或專業)為單位,成立以學生輔導員任組長,班主任、學生代表擔任成員的認定評議小組,負責認定的民主評議工作。認定評議小組成員中,學生代表人數視年級(或專業)人數合理配置,應具有廣泛的代表性,一般不少于年級(或專業)總人數的10%。認定評議小組成立后,其成員名單應在本年級(或專業)范圍內公示?!边@就是后來在高校廣泛推廣的貧困生“評議認定法”。依照這種辦法,貧困生需充分展示自己的貧困,以得到評議小組的認定。
這是從制度上認可了“競選貧困生法”的合理性,相對于“評議認定法”,“競選法”不過是把“評議小組”擴大到了全體學生,更“民主”(超過10%,達到100%)。也就是說,采取競選方式選貧困生的學校,從執行有關部門的意見角度看,是超任務完成。很顯然,學校根本就不會理會輿論的質疑,這就是此類事件反復在高校發生的原因。
教育部和財政部制訂的“評議認定法”,有著明顯侵犯貧困學生隱私權的意味,可這一做法卻得以順利推行,耐人尋味。其一,學校是政府的下屬部門,對于上級的政策,就是有不妥,學校也得照章執行;其二,政府部門的官員和學校的老師還根本沒有意識到,貧困生也有隱私、尊嚴,在長期以來的幫困助學中,貧困生的隱私是被漠視的,在大學里,幫困者為了展示幫困成就和意義,就不時組織受助學生訴苦、感恩;其三,即便意識到幫困應該保護貧困生的隱私,維護其尊嚴,但在一些人看來,為了“公平”,防止幫困助學中的弄虛作假,寧可犧牲貧困生的隱私,也就是說,相對于幫困助學的錢沒有用到真正的貧困生上,這算不了什么。
這些顯然是行政辦學以及強勢者的邏輯和思維,他們以為,貧困生能得到幫助,應該感恩戴德,不能求全責備——這總比沒有好。而更重要的是,面對強勢者,處于弱勢的貧困生根本沒有話語權,他們既不能對此發表自己的不同意見(一旦有不同意見,很可能在評議中不合格),更不能尋求某一組織的幫助,讓政府部門和學校從尊重公民的平等權利出發,修改認定辦法。這才是貧困大學生的真正“貧困”之處。
于是,縱有輿論批評,但政府部門和學校也感覺良好——貧困學生都沒有意見,他們不是積極參與評議,填寫評議表格嗎?不是珍惜“競選”貧困生的機會,全方位在講臺上展示自己的貧困,并在演講中感謝政府、感謝學校的幫困政策嗎?這就讓侵犯學生隱私的做法,迅速得以推廣,甚至被認為是一個好方式。
在幫困助學中,作為受助對象,貧困生的聲音沉沒了。這不是他們的自愿選擇,而是沒有平等權利的無奈服從。這種局面,不但可能導致幫困政策的偏差,而且會使初衷良好的幫困政策起到反效果。避免這種局面,就是尊重貧困生的人格尊嚴,給予貧困學生平等的參與政策制訂的權利。這才是真正的幫困。
最近引起社會關注的1歲多留守女童在奶奶尸體邊度過漫長的7天的消息,輿論痛心地呼吁,應該讓農村孩子在城市享有平等的求學、醫療、住房等基本待遇和社會保障,可是,就求學這一問題來說,發達地區、大城市紛紛為進城務工人員子女接受義務教育設置門檻限制,還違規收取擇校費、借讀費,而接受義務教育之后在當地參加中考上高中,以及參加高考上大學,在現行中高考制度中根本就不被允許。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現實,必須賦予每個公民平等的知情、參與、表達和決策權,否則,他們的權益不會被重視,政府部門會把解決他們的城市求學、生活,享有平等的生存權、發展權當成是施舍,而不是必須履行的責任。(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