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黨史研究室前副主任李新先生在《百年潮》1997年第5期發表《范文瀾的“史諫”》一文,認為范文瀾在1958年夏天寫作的《中國通史簡編》(共四卷,1976年以后列為《中國通史》前四冊)隋唐部分時,利用描寫隋煬帝的驕奢“史諫”大躍進。李新文中寫到:
當我們正在“大躍進”中吹噓“吃飯不要錢”的時候,范文瀾在他的書中,詳實地寫出了隋煬帝的驕奢……他在書中明白地通過東市商人的口,向西域人說,“隋朝富饒,酒食照例不要錢。”這對當時的“大躍進”豈不是當頭棒喝!我看到這里,覺得很刺眼,因對范老說:“范老,你的書毛主席是一定要看的,你在這里寫吃飯不要錢,而且是寫隋煬帝,這樣寫好嗎?”范老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就是要讓他看嘛!我寫的都是事實,有憑有據,怕什么?”隨后還補充一句:“要讓所有的領導人都看看,中國的歷史經驗豐富得很,應該以史為鑒嘛!”……毛主席后來是否看到范老的這一段書,不得而知。但陳毅是看到了的。秋天,我到北京醫院看病,見陳毅在那里寫大字,范老在一旁贊賞……隨后說起范老寫的書,陳毅說:“你那四卷書是不朽之作,可以傳世的。你把隋煬帝的驕奢,寫得活靈活現,寫得太好了!隋文帝儉,隋煬帝奢,老子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當,兒子不幾年就給糟蹋光了。那樣的皇帝,怎么能不亡國呢?”陳毅越說聲音越大,越激昂,而且很憤慨,四周的病人都圍過來聽,極表同情。這一幕情景,我至今未忘。
據我們所知,李新先生敘述的這件事似乎影響深廣,不少人信以為真。如《同舟共進》2009年第5期刊登馮錫鋼先生《李新筆下的陳毅》一文,說1958年秋季,“陳毅贊賞范老,當著諸多病員的面,直斥隋煬帝的驕奢,其藉古喻今的用意是心照不宣的”。似乎范老《中國通史簡編》確實“影射”大躍進。又如新近問世的朱維錚先生所著《重讀近代史》(上海文藝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0年8月版)一書,在其中《豈可說先人閉目塞昕?》一文中說:“范文瀾魂歸道山快四十年了,按照他在大躍進時代的‘反潮流’言論”,等等,也把子虛烏有的所謂范文瀾同志1958年“影射”或“史諫”大躍進的說法當做真有其事。
我們認為,李新先生的上述說法有以下幾點值得懷疑其準確性:
第一,我們不妨把范老《中國通史簡編》四卷本中有關隋煬帝的描述,與194i年5月的延安本對照一下。延安本第三編《封建經濟的發展到西洋資本主義的侵入——隋統一至清鴉片戰爭》第一章《南北統一時代——隋》第二節《隋朝潰敗》,敘述隋煬帝楊廣即位后召集諸蕃酋長到洛陽城,“諸蕃入豐都市(洛陽東市)交易,(楊)廣先命整飾店肆,詹字如一,盛設帷帳,珍寶充積,人物華盛,連菜攤也用龍須席鋪地,蕃客走過酒食店,店主邀人就座,醉飽散去,不取報酬。騙蕃客說,中國富饒,酒食照例不取值,蕃客驚嘆。有些蕃客知道虛偽,見繒帛纏樹,說中國窮人很多,衣不蔽體,為什么不給他們,卻來纏樹,市人慚愧不能回答。”(《中國通史筒編》,新知出版社1949年4月長春第三版,第244~246頁)
延安本稱西域諸國使者和商人為“蕃客”,稱隋朝為“中國”,除此以外,與解放后的四卷本的內容基本相同。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延安本已經有“騙蕃客說,中國富饒,酒食照例不取值,蕃客驚嘆”,與四卷本說“告訴客人們,隋朝富饒,酒食照例不要錢”幾乎一樣。難道說,早在1941年5月范老在延安就有先見之明,預先知道17年后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中農村會出現“吃飯不要錢”這類荒唐的事?
第二,1958年夏秋,全國工農業領域的大躍進正處于如火如荼的高潮中,人們出于對黨和毛澤東的完全信任,對此深信不疑,積極參加其中。范老身處北京,正忙于編寫通史,不可能對“大躍進”有絲毫懷疑。大躍進的“惡果”,實際上要到1959年春才顯現出來,可是這時有幾個人能知道呢?到我們知道“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曾造成國內大批百姓餓死,那要遲至“文革”后的九十年代了。
第三,范老在1958年“大躍進”的大環境中,他是努力緊跟的。在4月28日《人民日報》發表的題為《歷史研究必須厚今薄古》(又載同年《歷史教學》第6期)一文中,他說:“面臨著工農業生產大躍進的形勢,科學工作也必須大躍進,歷史研究也不例外。歷史科學工作者誰都想躍進,誰都想大大的躍進,干勁是足夠的,問題在于如何躍進。”于是范老聯系實際到要在史學界提倡“厚今薄古”和“興無滅資”,開展百家爭鳴,史學界領導干部“要種試驗田”,他說:“可能有些學術工作者懶惰不想躍進,或者躍進不得其法,領導者起示范作用,可以使懶者變勤,不得法者得法。”最后,他特別聯系大躍進,說:“還有一點,也是更重要一點,經過全民整風運動,六萬萬人都躍進了。農民向四、五、八大躍進,工人更是了不起,十五年在鋼鐵和主要工業產品產量方面要超過和趕上英國,每天看報,使人每天興奮。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科學部門有不躍進的人甚至有些還是領導工作者,那就很不好了。”
我們認為,范老說他“每天興奮”,確是發自內心的真話。范老身處全國“大躍進”的大環境,他自然要跟上形勢。別忘記,他還是中國科學院歷史第三研究所的所長。作為一所之長,1958年2月13日至15日,范老參加了中國科學院研究所所長會議,會議中心議題是“爭取科學工作的大躍進”。會議第一天,院長郭沫若作《科學界的精神總動員》,傳達毛澤東的指示,勉勵大家“鼓足干勁,多快好省,一心一德,又紅又專,重視勞動,服從組織,加強合作,實現規劃”。(《科學通報》1958年第6號,第164頁)3月5日至12日,范老參加了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第五次會議,中心議題是“科學為生產,躍進再躍進”,會議向全國科技界提出了一個“光榮的戰斗任務:科學必須為生產大躍進服務”。(同上第7號,第202頁)8月,范老主持制訂了《中國科學院歷史三所1958~1962年工作綱要》,這是一個具體落實“大躍進”措施的計劃。其中第四條為“遵循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力爭提前完成或超額完成工作計劃。第六條為集中所內力量,五年內寫出一批分量較大的著作: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國現代史、中國近代史、帝國主義侵華史、中國通史簡編。同時寫出其他專著和通俗讀物52種、論文450篇。(同上第8號,第6~7頁)顯然,這是一個“大躍進”的科研計劃。我們認為,每個人不免要受時代的局限,包括我們自己。俗語說,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這是不以自己意志為轉移的。范老自然也受到他所處時代的局限,1958年的中國大陸都在為工農業生產的“大躍進”而歡欣鼓舞的時候,范老不會對此發表異議,而且他在全所五年工作計劃中帶頭制訂了“高指標”。在這種情況下,范老不會用《中國通史簡編》來影射大躍進,這是可以肯定的。
第四,1958年秋,陳毅不可能對范文瀾說那樣的話。因為,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第四卷要到1965年才出版。據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的《第三編(即第三、第四卷)說明》,他是在1957年6月至1959年9月,“寫完了隋、唐、五代十國的政治經濟部分和吐蕃、回紇、南詔共六章。”在《說明》最后,范文瀾署了“一九六五年四月于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這證明《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第四卷是1965年4月前完稿而后交給人民出版社的。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記載,1965年4月《中國通史簡編》出版了第三卷,11月出版了第四卷。所以,1958年秋,如果陳毅能讀到的《中國通史簡編》,僅是第一、第二卷,內容寫到魏晉南北朝,根本沒有隋、唐、五代乃至隋煬帝的內容。由此證明,李新同志所說陳毅和范文瀾的那段對話是值得懷疑的,至少時間有誤。
第五,范老作為一位杰出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早在延安時期編寫舊本《中國通史簡編》時,由于時代的需要,他不免有些地方“借古說今”,也就是影射國民黨反動派。比如借吳蜀聯合拒魏來類比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借孫權來類比國民黨反動派破壞統一戰線,把孫權描寫成了幾乎是全部黑暗的人物,等等。對此,范老1954年在《關于中國歷史上的一些問題》一文中已經作了“自我檢討”,認為有關三國吳、蜀的描述“不符合當時的歷史事實”,因而都是“非歷史主義的觀點”。所以,在以后編寫《中國通史簡編》時,憑著對黨的真誠和對毛主席的崇敬,他不會仍舊使用影射的方法來表達他對當時現實如“大躍進”的意見或不滿。
第六,李新的“回憶”也有不準確之處。如在《范文瀾的“史諫”》中,他還說:“在延安……范老講‘經學’,毛主席每講都親自去聽。”其實,范老在延安新哲學會年會共講了三次中國經學簡史,毛澤東去聽了前兩次,后一次因生病沒有去成。1940年9月5日,毛澤東寫信給范老說:“第三次演講因病沒有聽到”(載《毛澤東書信選集·致范文瀾》,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3頁)。這證明“每講都親自去聽”的說法不準確。
總之,我們認為,說1958年范老反對大躍進,又說范老1965年出版的《中國通史簡編》影射大躍進,都是值得商榷的。范老1941年已經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敘述隋煬帝“驕奢”淫佚的主要內容了,1965年版只是改寫得更通俗、更豐滿,他根本沒有借此進行“史諫”的主觀用意。隋煬帝“驕奢”淫佚屬于統治階級的消費,1958年的“大躍進”則屬于毛澤東的頭腦發熱、急于求成、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和“共產風”,前者屬于消費領域,后者屬于工農業生產領域,兩者性質不同,根本不可類比。1954年范老剛反思即“自我檢討”1941年版的缺點是用過“影射”國民黨反動派的手法,存在“非歷史主義的觀點”,不可能四年剛剛過去,他又一次用“影射”手法來反對“大躍進”。我們認為,范老在1965年版《中國通史簡編》中敘述隋煬帝“驕奢”淫佚,只是秉持他一貫的“平實”寫史原則,盡可能講清那段歷史事實,并非比附1958年的“大躍進”。至于讀者包括陳毅同志、李新同志等據此引申出何種想法,那是讀者自己的事,但不可強加到范老頭上。現在,雖然有人高度評價范老在中國史學上的成就以及他的高風亮節等等,這種主觀愿望無可厚非,但千萬不要把他寫成一位超越時代的人,這就違反事實,其效果適得其反了。
(責任編輯 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