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牛漢自述》

《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是一本很好讀的書，它平易、親切、生動，一如牛漢老人給人的印象，讀罷此書，掩卷長思，不意竟有許多細節跳出我的腦海，心中自忖：說這本書好讀、生動，也許細節真實而豐富是其重要原因吧?于是，放棄最初的構思，索性從幾個細節人手記下我的一點感想。

細節之一

“1949年9月22日，組織上讓我帶二三十個青年學生打掃天安門城樓”。“拐角有絞死李大釗的絞架，我們對前輩革命領袖肅然起敬，情不自禁地帶領學生們默哀了三分鐘?！?/p>

牛漢先生與許多當代知名詩人一樣，也是一個老資格的革命者，他一生追求光明，參加過同盟會，想去延安而不成，先后兩次入黨，高中畢業時因為要集體入國民黨而逃離天水，后參加學運被打傷右額和胸膛，腦內淤血，被押往國民黨漢中陜西第二監獄，在獄中堅持寫詩，出獄后仍投身革命工作，多次險遭殺害……這樣一個一心投身革命的青年，對革命先驅李大釗當然是充滿了崇敬，牛漢先生成為一個著名詩人，寫出了那么多膾炙人口的名篇，這是他一生追求光明，反對人間的不平等的必然結果；他親身投入革命斗爭，他知道勝利取得的艱辛，因此他對革命前輩充滿了懷念和敬意，他的感情是那么真摯，那么深沉。

由這個細節我想到兩點：其一，牛漢先生很早便投身革命，他為了革命事業真是不怕獻出生命，如果不是對詩的執著，他完全可能走另一條“官途”，事實上，他是有很好的機會的，那樣，也許官場會多一位官員，而詩壇卻會失去一位杰出的詩人。哪一種道路更有意義呢?一定是人言言殊，各有選擇，牛漢先生選擇了寫作并一生矢志不渝，我看這對讀者來說無疑是一件幸事。

其二，牛漢先生參加革命和從事寫作看似兩途，其實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都是為了追求光明，一用行動而一用語言，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精神，他一生才不停地跋涉，不停地前行，不管遇到多么大的挫折，他總是樂觀面對，永遠不停下前行的腳步，即使已八十多歲的高齡，“仍在苦苦跋涉”。牛漢先生曾說：“雪峰最看重、最欣賞‘詩人’這個稱號，他曾經說‘詩人’、‘詩人’，‘詩’和‘人’是血肉相連、不可分開的。雪峰自己，確實無愧于‘詩人’這個稱號?！蓖瑯樱h先生也無愧于“詩人”的稱號。今天，詩人，為人為詩，還有沒有那種一以貫之的精神呢?王培元先生《牛漢：“汗血詩人”》說：“牛漢的詩歌創作生涯，與他參加革命的歷程幾乎同時起步。1938年，他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組織‘三人小組’。三年之后，就迎來了詩歌創作的第一個高潮，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九月的歌弦》、《走向山野》等詩……1946年因參加學運被捕，在獄中創作了《在獄中》、《我控訴上帝》、《我憎惡的聲音》等詩?！钡拇_，革命與詩在牛漢身上是不可分的。

但是命運有時會弄些小把戲，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一個革命者，在1955年5月14日作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中的要犯，第一個被拘捕。幾年前還是一個帶年輕人進入天安門城樓的革命者，幾年后卻成了“反革命”，歷史真是滑稽，他是怎樣成為反革命的?王培元先生寫道：

1952年，牛漢在沈陽東北空軍直屬部隊文化學校擔任教務主任時，曾于2月3日給胡風寫過一封信，其中說過：“也許再過幾十年以后我想在中國才可以辦到人與人沒有矛盾；人的莊嚴與真實，才不受到損傷。……今天中國，人還是不尊重人的，人還是污損人的。人還是不尊敬一個勞動者，人還是不尊敬創造自己勞動。這是中國的恥辱。我氣憤得很?！?/p>

《人民日報》的編者按語不容辯駁地認為，這“即是說，要有幾十年時間，蔣介石王朝才有復辟的希望”。一下子就把青年時代便參加了共產黨、舍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過國民黨監獄的牛漢，推到了“蔣介石王朝”一邊，莫須有地誣陷他是“國民黨特務”。

1957年8月被開除黨籍。在會上，他大聲說了七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這是多么無奈而痛苦!

細節之二

“1951年我在部隊給艾青寫了封信，告訴他我不喜歡他建國后的一些詩，說他在蘇聯寫的詩不是真正的詩?！薄?952年探親回來去看望他(東總布胡同)。說起這件事，他說：你的信寫得很率真，我一直在學習呢。一邊說，一邊打開抽屜，果然有這封信，擱置在一堆信的最上面?！薄拔以鴮Π噙@么說：你一生的詩，大頭小尾空著肚子?！箢^’，指去延安之前寫的詩。‘小尾’，指‘四人幫’垮臺之后寫的詩。中間幾十年沒有真正的好詩。他點頭承認，直嘆氣”。艾青比牛漢大十三歲，與牛漢先生有一種介于師友之間的感情，牛漢對艾青非常尊重，他很早就讀艾青的詩，比如《北方》等等。第一次見他，牛漢15歲，艾青是他的繪畫老師。有一段時間，他“在報刊上專找艾青和田間的詩看”，他后來到華北大學學習，艾青是文學院副院長，正是這樣一位前輩，牛漢能直言不諱地提出他的詩的不足而艾青又能認真聽取，真是令人很羨慕的一種“詩友”關系。由這個細節，我又想到其他幾個與艾青有關的細節，其一，牛漢先生在華北大學學習時，寫了幾首小詩，請艾青指教，艾青善意地說：“不要再讓別人看了”，話說得很婉轉，牛漢先生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可見對詩的評價他們是從來不隱晦自己的看法的；其二，1957年8月的一天，牛漢參加馮雪峰的批判會，艾青見了他關切地問：“你的事情完了嗎?”當牛漢回答：“算告一段落了”后，艾青“竟然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很大很亮……幾乎是用控訴的聲音，大聲說：‘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此時此刻，似乎可以聽到艾青那悲壯的聲音，令人感嘆；其三，1976年，牛漢先生與艾青相遇于一個副食店，二人都驚嘆二十年后對方竟然還活著，二人“當即擁抱”，艾青還在牛漢臉頰上親了一下，他們顧不上再買東西，熱烈地聊了起來。1993年的一天，牛漢去看艾青，當時艾青已不十分清醒，在向艾青告別時，牛漢先生“情不自禁地走到艾青身邊，對他說：‘我得回報你一個吻?！c點頭，他顯然沒有忘記十幾年前，我和他在西單副食店的那次重逢。我就在他臉頰上‘叭’地親了一嘴?！标P于艾青的細節還有很多，不能一一列舉，但僅此幾例便可看出詩人之間的真性情，令人感動。近來我常想，一個人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許多東西都如過眼煙云，但友人之間的真情卻是永遠不會失去的，當我們在最后回望走來的路，又有什么比這種真情更珍貴的呢?孔子論及朋友曾說：“友直、友諒、友多聞?！本桶嗯c牛漢之間的友誼說來，似可當之。

細節之三

馮雪峰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任社長、總編輯，是我們尊重的前輩，他與牛漢有特殊的交往，書中有專節“我和雪峰共用一張辦公桌”，其中一個細節令我深思，有一次牛漢問馮雪峰：“聽說你自殺過，有這回事嗎?”在牛漢的追問下，馮雪峰談了想自殺的原因：

“反右”后期，有一天，荃麟來找我，向我透露了中央對我的關懷。我很感激，激動得流出了眼淚。我不愿離開黨。荃麟對我說，“中央希望你跟黨保持一致”。并向我提了一個忠告：“你要想留在黨內，必須有所表現，具體說，《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所引起的問題，你應當出來澄清，承擔自己的責任，承認自己當時有宗派情緒，是在魯迅重病和不了解情況之下，你為魯迅起草了答徐懋庸的信?！蔽覍貅胝f：“這個問題有人早已向我質問過，我都嚴詞拒絕，我絕不能背離歷史事實?！蔽彝纯嗟乜紤]了好幾天才答復。我意識到這中間的復雜性。荃麟是我多年的朋友，過去多次幫助我渡過難關，這次又在危難中指出了一條活路。上面選定荃麟來規勸我是很用了一番心機的，他們曉得我與荃麟之間的交情，換了別人行不通，他們摸透了我的執拗脾氣。當時我的右派性質已經確定無疑，黨籍肯定開除。面對這個天大的難題，我真正地作難了。我深知黨內斗爭的復雜性，但也相信歷史是公正的，事情的真相遲早會弄明白的。但是這個曲折而嚴酷的過程可能是很漫長的，對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屈辱。我對荃麟誠懇地談了我內心的痛苦。荃麟說，先留在黨內再慢慢地解決，被開除了就更難辦了。但我知道荃麟傳達的是周揚等人的話，實際上是對我進行威脅。荃麟不過是個傳話的人，他做不了主。我清楚，荃麟說的中央或上邊，毫無疑問是周揚。在萬般無奈之下，最后我同意照辦。這是一件令我一生悔恨的違心的事。我有好多天整夜睡不著，胃病得很厲害。我按他們的指點起草了《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的有關注釋。我以為黨籍可以保留了。但是，我上當了。我最終被活活地欺騙和愚弄了。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最后只有一死，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幾次下決心到頤和園投水自殺，但我真的下不了這個狠心。我的幾個孩子還小，需要我照顧。妻子沒有獨自為生的條件，再痛苦也該活下去，等到那天的到來：歷史會為我澄清一切。

雪峰感到被誤解的痛苦，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雪峰這一次迫于壓力的結果為他一生留下了屈辱的記錄，不斷受到后人的責難，比如在1980年開會時，還有人提出問題：“馮雪峰是《魯迅全集》的主持人和定稿人，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的注釋中，作了歪曲事實的說明，辱沒了魯迅。這則注釋是馮雪峰寫的，這難道是對魯迅友情的忠誠表現嗎?”如果當時馮雪峰在場，他又該說些什么呢?

被欺騙而被誤解，甚至有人惡意的詆毀，這是雪峰心中難言的隱痛，他的淚水又會是什么滋味呢?被誤解，特別是被自己信任和尊敬的人誤解是十分痛苦的，而人生似乎總是缺不了這一課。

寫到這里，我想起歷來與馮雪峰之間有誤解的周揚，他自有其得意之時，但也有被人誤解之時，他晚年曾經說過，他有三次被自己信任和尊敬的人誤解的經歷。顧驤《晚年周揚》中說：“周揚同志很快進了北京醫院，經診斷患腦軟化癥。我看到北京醫院的診斷報告稱：此病無法治愈，只能維持、減緩病情的發展，心情十分沉重，我簡直難以相信，這突然而至的噩耗。周揚同志對他自己常常做一些精辟的概括性評價，不久前他對他女兒周密說，他一輩子先后被打倒過三次，每一次都是為自己信任的人、尊敬的人所誤解。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被自己信任的人懷疑，被自己尊敬的人打擊。現在他已經精疲力竭了。這第三次打擊更加難以承受，還不在于以他為靶子的全國范圍的批判，更在于他在別人軟硬兼施下舉措失當，所作的違心‘檢討’而帶來未曾料到的影響，他為內心的懊惱、矛盾、痛苦深深地纏繞，心靈受到了重創，郁悶成疾。從此，他再也沒有走出醫院，直到最后結束生命。”

被人誤解而又無以自明，無論是雪峰還是周揚，他們的心里都有難以言說的痛苦，相比較來說，雪峰更有被欺騙的痛苦，其心情可想而知，他打算自殺也在情理之中。我有時想：誤解和詆毀有時是難免的，不如隨他去吧，太在意了，反而沒有任何意思了。也許，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白居易詩說：“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我總相信：時間能澄清一切。說到周揚，《牛漢自述》里有一個細節頗為有趣，也令人深思，不妨抄在這里：“出版社到部里開會，有幾次我陪雪峰去參加。周揚來了，雪峰就退席，連大衣都忘了帶。散會時周揚故意大聲說：牛漢，別忘了把雪峰大衣帶回去?！瘪T雪峰的郁悶，周揚的張狂，雖寥寥數語，卻生動繪出，豈不知不論馮雪峰還是周揚，都不過是別人圍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豈有別哉!

細節之四

1982年的一天，牛漢去看望詩人田間，二人正談著詩，田間好像在深思，然后突然打開門，說“我知道你站在這兒聽呢!”原來田間的妻子葛文在門外院子里偷聽，怕他們說什么政治話題，引來麻煩。這個細節令牛漢也感到吃驚。

這一細節凸顯那個時代的荒唐和可笑?；奶频臅r代已經結束了好幾年，但人們仍心有余悸，可見其影響之深。我們經過那個時代，禍從口出的例子見了不少，當我們說到“禍從口出”這個詞時就會想到許多人和事。從《牛漢自述》里便很容易找到例子：“趙光遠妻子公開為劉少奇辯護，在北京工人體育場會審后槍斃了!趙妻被槍斃幾天之后，一天半夜趙光遠從集訓的四樓跳樓自殺了?！菓騽【庉嬍业木庉??！倍鹞脑陂T外偷聽這個細節正體現了妻子對田間的關心和愛護，田間應該感到欣慰，若是像有些家庭那樣，妻子聽了什么話是為了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事實上，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親人之間互不信任，為了各種目的的實施出賣的事情也并不少見。胡風事件的前后不就說明了告密的可怕嗎?近來，我遇到一些事情，于此頗有感觸，人心之險惡，有些是出于我的估計和預料的，過去讀古詩詞，至“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往往不甚了了，現在卻有了新的體會，人在社會生活中，“樹欲靜而風不止”，誰又能在險惡的環境中一點不受影響呢?雖然時代前進了，環境有了很大的改變，但“偷聽”的環境并未根本改變，人們的心態仍然是復雜的，希望這一類情況能逐漸走向絕跡。

讀罷《牛漢自述》，使我對一些人物、一些事件有了更加真切和深刻的了解，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其中有這樣幾句話使我深有同感：“歷史是由無數細節組成的。細節的失真，歷史也將混沌一片?！焙螁⒅巍⒗顣x西二位編撰整理的《牛漢自述》涉及不少大的事件，使我感慨；更記錄了許多細節，令我唏噓。我與牛漢先生工作在一個單位，他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輩，更幸運的是我目前是牛漢先生創辦的《新文學史料》編輯部的一員，我很喜歡牛漢先生的詩，但我向牛漢先生請益不勤，主要是怕浪費牛漢先生寶貴的時間，在與牛漢先生交往中，也有一些細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不妨隨手記下兩例：

一次，出版社組織了一個馮雪峰紀念會，出席的除許多學者外，還有一二位高官，牛漢先生在別人發言后上臺講話，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娓娓道來，發表了一些別人沒有或不可能發表的意見，贏得與會者陣陣掌聲，他講的十分專注，十分動情，甚至連那一二位高官不知為何悄悄離席退場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更沒有打斷他的發言……

另一次，是2005年5月的一天，我陪著牛漢先生與幾位詩人一起到綿陽的一所中學，參加正在舉辦的“中學生詩歌節”，在學校領導的力邀下，牛漢先生走到階梯教室的前邊，他稍一沉吟，朗誦了自己的作品《落雪的夜》，吟誦完這首詩，他向學生們介紹起寫作背景，由此講到了自己創作經歷和人生歷程，動情處，竟老淚縱橫，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我的一位同事伏在桌上抽泣起來，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當然，還有許多類似的細節留在我的記憶中，也許隨著時光的流逝，許多人、許多事都會淡忘，但這一類場面，這一類細節、這一類情感會更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和心田……

(責任編輯 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