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在整理爺爺葉圣陶的日記。在1957年的日記中,爺爺詳細記錄了人民教育出版社語文教材改革等受到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批評這件事。
時任人教社社長、總編輯的葉圣陶是這次語文教材改革的主要負責人。查爺爺的日記,1952年9月1日,教育部的一次會議上,錢俊瑞副部長說,“三年以來,種種之運動已為經濟建設打好基礎,今后之教育主要為經濟建設服務,培養成各種合格之干部。今日編定教學大綱,寫撰教科書,均須在此意義上二植其基。”另外提出“一切學習蘇聯之方針”。9月20日,教育部編委會召開座談會,對正在擬訂的語文科目的教學大綱提出,蘇聯的教學大綱中,中學的“語法”和“文學”是分開的,課本也是分開的,語法教學的分量比較重,認為我國也應該照此辦理。爺爺參加了座談會回來,在日記中寫下了一條他對此事的看法:“凡平日留心語法者,如叔湘、莘田、聲樹諸君,咸謂語法非萬應靈藥。可以為輔助而不宜獨立教學,使學生視為畏途。此大可注意也。”
當時教學改革問題中央非常重視。1953年5月,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專門討論教育問題。毛主席指出所謂教學改革,就是教學內容與教學方法的改革。因此,應該改編教材,編輯教學法。會議還決定成立語文和歷史兩個教學問題委員會。中學語文學習蘇聯,分為《文學》和《語法》是教學改革中的大事,中央派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總管這件事,還定下限期。其實爺爺對中學語文分為兩科的做法并不滿意,好容易才把小學的“國語”跟中學“國文”串在了一起,“課程標準草案”也才出臺,中學語文教材經過選材、編輯、審定、印刷發往全國各學校,勉強按期完成,已經費了很大的工夫,怎么又要變了呢?但爺爺還是以大局為重,說決定既然已經做出,就該大家同心協力把新課本編得像個樣子。把《語法》改為《漢語》,由呂叔湘和張志公負責,爺爺主抓《文學》課本,挑選的都是稱得上文學作品的課文。
1955年,高中和初中,《漢語》和《文學》課本各六冊,還按冊編寫了教學參考材料。在全國70多所學校開始試用新課本。為此,爺爺還代表教育部和人教社向語文教育界同人作了《改進語文教學,提高教學質量》的報告,說明這次教育改革的必要性。這個報告由幾位同人執筆,后又幾易其稿,講稿寫好后,還分別送給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和教育部黨組審閱,可見當時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爺爺是在7月1日做的報告,聽眾近千人,絕大多數是中學語文教員。
工夫雖然花了很大,但是教材試用效果不理想,反饋回來的意見負面的居多,教師和學生都說負擔太重,既難教,又難學。這件事在教育界反響很大。為此,毛澤東指責中宣部關于語文教材分類等問題是“教條主義”。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為了推卸責任,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批評人民教育出版社是“一意孤行”。此話一出,人教社一片嘩然(盧元鍇:《盧芷芬先生的出版生涯》,見《出版博物館》2010年第3期)。
人教社受批評的時候,爺爺恰巧沒在北京。因為1957年3月2日,奶奶胡墨林病逝,爺爺萬分悲痛,教育部和人教社為了讓爺爺緩解痛苦,以休假的名義到南方去散散心,3月20日啟程,5月17日回京。在此期間,爺爺在南京參加了江蘇省人代會。
回到北京后,爺爺聽說陸定一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批評了人教社語文教材改革,他很生氣,在5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陸定一在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上之發言,未經調查,明其原委,意若日此事為閉門妄為,貽害非淺”。同天,《文匯報》和《教師報》的兩名記者上門來訪,爺爺雖然不想見,但又“勢亦難卻”。爺爺對記者們說語文分科教學的經過,“此或為外間所不及詳知”,并對陸定一的批評,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過了兩天(6月2日),《教師報》的記者把寫好的稿子交給爺爺過日。爺爺當晚作了修訂。第二天又把修改后的稿子拿到人教社,請盧芷芬、史曉風、朱文叔三位同志提意見。爺爺又用了一小時再次作了修改后,交給《教師報》。
6月4日吃過晚飯,胡喬木打電話到家里,約上門來訪。爺爺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這次會面:
既而喬木至,告余《教師報》之一則訪問報道稿已讀過,系報社中之馬君送與,緣其中談改進語文教學之事,涉及喬木。次為陸定一開脫,言陸常因病離京,關于語文教學方面之討論與措施,渠實不甚詳知。至其在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上之發言,確有未當之處。喬木又謂語文分科、文學課本編輯之經過,外間確不甚明曉。今后最近期間,宜有所表明,使眾周知。上午已討論過,擬由一負責同志在適當場合說明此事,唯尚未有具體決定。次言既有此辦法,訪問報道似可不必刊載。問余可否告《教師報》《文匯報》,撤去此稿。至于何以不便批評陸定一,喬木未言,余亦不好意思問。察其顏色,聽其辭氣,頗有希余必允之意。余乃告以兩報記者訪問之經過,系他們欲知其事,非余拉他們來訪。余于陸之發言確憤憤,故徑語記者。今于語文改革之經過情形既有辦法明告國內,余自可依喬木之意,以自己名義請報社撤回此報道稿。惟希陸定一今后于任何公開場合,自言其前此發言之失當。喬木含糊答應。以下雜談整風,頗融洽。喬木坐一時許而去。
喬木特別叮嚀,《文匯報》方面非余自請撤稿不可,不宜言及其他。彼固深恐《文匯報》就此事做文章也。
胡喬木走后,爺爺立即打電話給秘書史曉風,請他轉告兩報記者文章不要發表。吃晚飯時,爺爺與我父母談起胡喬木來訪所談之事,并在日記中記錄了他們二人對此事的看法。
至善于此事表示不快。滿子之言頗妙,謂喬木此事,亦帶冒險意味。茍余堅決不肯囑告記者撤稿,喬木亦無可奈何。若加一按語,補敘喬木來訪之事,見之于報端,則更難堪。此非明示黨方鼓勵人家盡量批評提意見,實皆虛假耶。滿子此言,確為有見。至善則謂日來報上所載似尖銳而實空泛之批評,甚至豈有此理之批評,登出無損于黨之威信,故不以為忤。余批評陸定一,中其要害,從而可見黨中央亦復散漫不一致,故懼其揭發。至善之言,或亦有些道理。
第二天爺爺到了人教社,把昨天晚上胡喬木來談的情形告訴盧芷芬和史曉風,上午開社務會議時,爺爺又把記者來訪與胡喬木希望不要登訪問報道之事告訴了參加會議的幾位黨員副社長。
兩天后爺爺和盧芷芬談起此事,爺爺記下了談話內容:
芷芬為余言,渠曾為陸定一設想,知余在報上發表談話,應即有所表示,自認其批評不符事實,唯可言明于語文教學討論之經過,確未詳知,而今日所行之辦法,則不以為然云云。如是則昭示于眾,高級領導能接受批評,為整風運動樹一嘉范,同時仍不失批評語文教學現況之初意。乃陸定一不出此途,而令喬木來就佘婉商,希余撤回其談話,實為失態之舉。芷芬此言,甚有見地。余亦思之漸明確,喬木之來,渠實失其立場。(6月7日,日記)
6月8日,教育部副部長董純才邀爺爺談話,為胡喬木來訪作解釋。爺爺在日記中寫道:
大意謂余與黨向為朋友,黨固深知余,故喬木來找余。喬木之來意,不在黨怕受批評(人家批評重于余者至多),而在為余著想。其一,恐人家利用余之談話。目前階級斗爭復熾,已露端倪,發言反對共產黨者不少,甚有匿名信件,于其時而余發表談話,甚易使人混淆。其二,余之社會地位,恐因此而有損云云。余當即告董,余一時想不清楚,容徐徐思之。唯喬木來時,并未言及此意,則為實情,,及于董為別,思索其事。其一,余只批評陸定一之不明實況而亂作批評,并批評宣傳部部內不通聲氣,與一般機關同病,并未反對共產黨,與日來報上之怪論完全不同。人家于余之談話,無法妄事利用,茍人家強欲利用,責固不在余。若謂余亦有作怪論者同樣之見解,則余將與之公開辯論,使公眾定其是非。其二,余之社會地位何足惜。人家茍知余欲言而不言,雖非受威脅,終為不堅強,恐更將看不起余矣。如為寫匿名信者知之,亦可致一匿名信于余也。總之,董之解釋,非唯不能使余釋然,益且更增一重痕跡。
第二天是星期日,爺爺一早到人教社與戴伯韜、辛安亭、吳伯簫、朱文叔、劉薰宇五位社領導談對前一天“純才所言之想法,認為其言殊無道理,以好意度之,只能認為不善于說話,亦即不善于思索”。大家都談了自己的想法,并盡力勸慰爺爺。爺爺認為安亭說得比較中肯,他在日記中記遭:
安亭謂余之意在批評陸定一與宣傳部,今彼方已知其事,當謀改進,則余之目的已達。至于對人對事提出批評,為顧及其效果與影響,宜考慮表達之方式與場合。在黨內作批評,往往如是,某種批評于大會中提出,另一種批評于小組中提出,亦有私人晤談時提出者,總之務求批評生效,且不生不良影響。喬木之來意,或者即本此旨,余當即答安亭,其言余表同意。
這次談話,大家總算是說服了爺爺,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現在看起來,當時“反右”運動已經開始,胡喬木找爺爺談話,可能是為了保護他,唯恐言多必失,后果不堪設想,但是有些話又不便直說,所以欲言又止。
爺爺因其“名”,未被打成“右派”。但是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反右”運動中,因教材改革的這場風波,被打成“右派”的有14人之多(《盧芷芬先生的出版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