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淼作品

致海子

你說少女

是一根伐自上帝美麗的枝條

我說你是

上帝遺留在人間的一只鞋子

那是個好時節

火車是多么擁擠

天空是多么藍

我們是多么貧窮

又多么富足啊

今天我坐在

高樓林立的城里

夏天等不來一場雷雨

冬天等不來一場白雪

痛快淋漓的雷雨

只在我心里電閃雷鳴

雨停了的時候

多么安靜就像我們那個時節

城市之六

北方的一座城市

猛虎的后代

你就是一只猛虎

我是猛虎血脈里一只血紅細胞

走不出斑斕虎皮的邊緣

代謝，帶著南方的基因

基因里種著象形文字

這最初的符號

我用最初的符號畫下

稍縱即逝的春天

南方水國的月亮

一只猛虎，以及想像中的

南方的豹子

題荷爾德林《塔樓之詩》

在時間上割開一道傷口

迂回曲折，時間不再是一道直線

四季浸入你的身體

生下靈魂，美麗的四季的孩子

他不安，潛入河流

靜默如山，安睡如山

在河流底部和山坡上

開出詩歌之花

今夜我悄悄打開

詩歌之花，開滿了我的雙眼

在西遞

秧苗在蛙聲中長出根來

月亮貼滿白墻

霧水打濕睫毛和黑瓦

池水安靜于心情

四周的水墨被暮色壓低

游客踩濕了青石

如果是白天，水聲是古銅色

走過墻角，帶著邀客的聲音

女兒紅、青梅和刺梨酒

當街一排新做的酒甕

在山水洗白的天井中

時間在舊畫像中走過

秋日六題

時間已到中年

月光里無盡虛無

被郊外的露水加重

錦鯉圓眼中秋色漸深

野鴿子在遠處聽到

黑暗的呼喚

窗外

秋天里走過

一只消失已久的靈狐

夏日黑色成災

鐮刀已備好

金色仍在成熟

在無神的國度

偶爾可見

向南方朝圣的鳥群

沉重的眼瞼下

一個紅色天使振翮欲起

無題

初冬有短信落滿。落葉不可掃。

弦弓滿耳

我偶爾用短信給自己寫詩，眼前有七色變幻。

陽臺上，水光成了太陽的代言人。

沒有人能夠肉身成佛。

肉身卻成為手指的提琴，琴音如雪。

枯葉與立在枝上孤零的水果。

手指在頁面上掠過特拉克爾晦暗的顏色。

寂寞無語，

我們的星球如藍舟在季節中行走。

秋

所有的秋聲起于一聲嘹亮的小號。此時宏大的暑氣

剛剛洗白秋天。早晨的氣溫開始宜人。

傍晚開始輕松，莊稼與天是淡黃的，風也是金的。

菊花還沒有承接荷花，詩人也沒有悲秋。

我承認，我的夏天還打著藍色的鴿哨，秋天就來了。

拖著長長的尾巴，彗星般地布滿天空。

九月，是神農氏的秋天。嘉禾為我們奉獻出火。

悲觀的詩人看到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暗升起。

月亮從溫暖變成寒冷。永恒的主題。

海上明月和隔著水晶簾的秋月，以及滴著銀黃聲音的

月亮。玉露凋傷中我手捧這些溫暖的意象，

抗拒大風和死亡。死亡，真正抒情的開始。

行路的人擁有靈狐，稻田。

華發滋生。他秘密地擁有南方的晚桂花和北方的野鴿子。雨水中的碑，夢一般的溫潤。

衰楊下青草靜靜地生長。

敦煌。秋天打開通往歧路的門。永世在滔滔金沙中。

北方森林的大火，最后詩意到來前的輝煌。

一生

一生何其漫長。比如小時候的記憶，玩伴，鄰家兄妹，

過年與年畫，可憐的壓歲錢，長期分居的叔叔和阿姨，

漫長的午睡。遙遠得像時光。遙遠得

像在來生中醒來。

如果將夫子起于地下，或者請他乘上未來時光機。

夫子道，吾十五有志于學。在一朵花的年紀而立。

五十方才不惑。夫子，我要和你相對而泣。

就讓知天命的年紀順延到六十。

那時，用一生的積蓄換一座房子。

按照想像，做一個花園。早晨或下午，穿一件

布袍，在槐花下寫詩。暮年將比一生還長。

夫子，我倦于求學，愧對弟子。

夫子，我們在附近找一條可以游泳的河。

詠而歸。

夫子，我有一池魚。它們與水的關系，

類似我與空氣的關系。一生，就在關系中結束。

宅人

愛宅的人上半生行遍半個地球，只計及洲名。

他卻懶看山水。

在背布書包的時候，

山水是紙上迢遞的水墨。在變嗓子的時候，

山水已成為一種抽象美學。

一幅圖，掛在記憶的壁上。

他卻沒見過火車。

在后半生，山水成了詩歌。

成了隱居的代價。

冬日

一個人居家的日子是這樣散漫。

整個冬天蠶蛹的微笑對我催眠。年節不知不覺，

城市異乎尋常的安靜，無所事事是流年的敵人。

我的詩歌調子也發生變化。

它們向往一位江南女子。她花香般地穿過走廊。

周身如布裙一樣妥帖。

夢和睡眠一樣多。在對岸，

機心被拉長的時光抹去。潛意識撒下漁網，

捕捉飛向泥土的雪片。記憶有更大的網格。

漏掉所有細節，蝌蚪群的細節，

在不明的角落沖著夢者微笑。

而夢者，得魚忘筌。

在夢中，有一對兒女。若即若離。

肉身輕如鴻毛，也輕如一剎清歡。

夢和鏡子一樣忠實。將生活的瑣碎收集成皺紋。

中年的夢是清泉石上流。

響亮的顏色從早期的柔板進入慢板。也夢見陌生的親人，

他們組成這個冬季的世界。

一個意象纏繞一生。軍營的晨號，總在童年

某個時刻吹響。這個清冽而溫暖的意象，終于與這

個冬季接頭。

夢

據說那座廟落成只有兩載。

建于魏晉，成于夢境。

在夢境之外和之中，層層繭衣。

世事追殺你，因為你揮霍陽光。

有誰不在揮霍陽光中維生。很多人還揮霍

黑暗，我們僅有的朋友。夜晚，

我們赤身走進。走進黑暗透明的繭。

我們是嬰兒。

我在你老舊的花園里拾到鳥鳴。你端坐烹茶。

放下那把槍。也放下揮之不去的現代交通工具。

你終于放下了逃亡。

我在夢的最高處過如蟬翼。

有一日，夢破繭而出。我們記起祖先。

他們善于看山看水。

他們還擅長秉燭夜游。

陌上拾鈿。簾下覷人。

24節氣之驚蟄

從隱士到革命只隔一線。這一天，

湖面的水色由深入淺。

越近水岸，春色就越近了。

這一天，生命在靜聽中休眠已足。

泥土是唯一的古典繼承人。蟄伏，并聽到春天金色

的雷聲

從地底傳來。細微的震顫傳遞給一切生命，

除了人類。人類早已學會不眠，

在被動與焦慮中。

不必學會飛翔。需要在密集的涂抹中

插入一點空白。需要貼地睡去，才有

打開門扇的幸福。需要學習琴鍵，

黑白分明。

需要閉門思過。爾后，請你用手杖敲動門環。

我們一起去聽流水喧嘩。

讀特拉克爾

深夜里再一次驚異于特拉克爾的藍色。

有一群天使，在時間之外蜂擁而來。

如果是春天，就會步出室外仰望那些星星。

她們頭角崢嶸。多數是藍色，少數輝紫。

再次沉迷于星座說。天上的星多于人口。

每一活過的人，珍貴于億萬顆星辰。

生者與死者并存。還有天使被擁抱

或擁抱著我們。特拉克爾，你是唯一的通靈者。

余生將會在驚異度過。

一顆瘦小的太陽，喂養如此眾多且靈異的生命。

太陽是一朵奇異的花。斯蒂文斯如是說

24節氣之春分

立春之后，第四個節氣在鍵盤下到來。

有人從江南歸來。

太陽在這一天平分了春色。歸來的人

在這一天平分了江南江北。

這也是我詩歌中的第四個節氣。睡至正午，

從居所的角度看到黃經零度。

此刻，我知道，會有留意的人在赤道仰首看天。

只有守著古老農業的人心思敏銳。

在北方的田野上，看到柳葉展開，

麥田返青。

有活著的人看到過玄鳥歸來么？壁上琴積塵已深。

寫詩的人，我看到柳葉在你的額下

展開。我看到了江南春寒。

我嗅到了晚梅的香氣

嘴唇

嘴唇介于花瓣與石頭之間。

一個小于人的紀年，一個對照于宇宙伸縮的尺度。

只有在靜默之后，才能用最輕的說出最重的。

我的舌頭曾被石頭重壓。

從什么時候，我開始靜聽別的嘴唇

并一言不發？那些包著牙齒的嘴唇，

好似水邊被擊打的樹葉。在亂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