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也有四月天

四月一日 星期二 微雨

經過市場，見一小販擺攤賣日記簿，忽然想到光陰，隨手買了三本日記簿，打算寫日記。希望上天再給我三年時間，讓我寫完回憶錄。

讀到政論家南方朔引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諾克的話：“保留自己感覺和情感的歷史，等于活了兩次，過去將會追回，而未來也潛藏其中。”善哉!

必須力戒酬酢，強迫自己坐在書桌旁邊，遠離沙發和彈簧床。沙發和彈簧床都是很壞的發明，常使作家不能殺死時間而被時間殺死。

我向來不寫日記，老妻見我破例，覺得奇怪。但是她立刻轉了念頭，問：“你會在日記里寫我嗎?”如果答案是“否”，她當然失望，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又可能不放心，以“置若罔聞”了之。

四月三日 晴 星期三

詩人向明自臺北來紐約，探望在紐約大學進修的愛女董心如，今午由前輩詩人彭邦楨主邀到蜀湘園餐敘。同席者大都是向明的老友，我則是他多年的讀者，萬里之外初遇，有“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的親切。

向明其詩可誦，其人可交，但不甚健談。我主動問及詩人余光中、管管、大荒、渡也等人近況，都聽到好消息。請他一談臺灣文壇，他對作家“一窩蜂”寫同性戀表示反對，那些作品我們在《聯合文學》月刊上也讀到一些，并不知已成一時風騷。

話題轉到《聯合文學》和聯合副刊，兩大園地雖然都由詩人痖弦主領，但走向和風格大異，顯示聯合報系之開闔與痖弦之廓乎有容。

向明掌珠心如秀雅溫婉，傾聽每個人的高談闊論，未發一言，亦無倦容。中國青年受了美國教育以后，久矣無此一格，十之八九不能陪一群老頭子坐這么久，坐久了又豈肯自廢發言權?向翁之家風遠矣!

邦老說話也很少，我稱道他是“一等”主人，客人健談的時候他木訥，客人木訥的時候他健談。但邦老也只做到前面一半，“兩全其美”者其唯痖弦乎!

蜀湘園在曼哈頓中城，路途遙遠，生意特別好，排隊候座甚久，這一餐午飯耗去半天的時間。菜是出了名的好，真正去吃卻也平常，俗語云“人多無好菜”是也。中餐館大都犯兩個毛病，生意好自大自滿，生意壞自暴自棄，總之不肯虛心檢討，認真改進，于是沿著“初弧、升弧、頂點、降弧、落點”一線發展。由此聯想到許多作家也是如此。

四月五日 星期五 陰雨 微雪

下午二時，到華僑文教中心看楊思勝策劃的“赤壁賦書畫展”，紐約華人書畫家以蘇東坡的赤壁賦為主題，提出作品。繞場一周后，所得的印象是：大家都向“前賦”取材，“后賦”頗受冷落，我也是偏愛前賦的人。書法家大多寫前賦原文交卷，畫家多半從賦中汲取畫意，另作構思。

于兆漪的兩幅畫我最喜歡，一幅為西畫，用亞克力顏料，望之近似蠟染，色彩鮮艷，山壁逼目，山皴以西式直線處理，有創意。另一幅為國畫，他把船艙放大，變形為圓，人物“相與枕藉乎舟中”，疊滿艙內，個個醉顏可掬，很有趣。兩幅畫的景物能見度很高，應該不是夜景而是“東方既白”之后，可見畫家思路靈活。于兆漪曾是山東流亡學生，見證了“澎湖冤案”，但他絕口不談這一段痛史。

接山東聊城侯朝憲先生來函，他是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最后一任校長，年近八旬，猶能以原子筆作工整小楷，不失帖意。信中附來舊體詩多首，其中“落花四律”似乎透露了幾十年來生活在政治運動中的無常和無奈，如“無限傷心霜降后，不堪回首月明中”；如“東皇情緒何無定，一樣容顏看不成”；如“嫩蕊飄飛無落地，老枝摧折有微聲”；如“綠肥遮眼恨何奈，紅瘦驚心勢已成”；如“興風頓使紅成陣，傷干安期子滿枝，坐待蕭條春樹老，來年復發恨多時”。這些詩句應該都是“文革”心聲。這位老校長有才華，可惜埋沒了，我只能把他的詩抄送給所有的同好欣賞。

晚，中國學生家長會會長朱寶玲偕她的朋友某女士來訪老妻，老妻請她們到附近一家名叫“東海”的餐館吃飯。某女士服飾華貴但玉容寂寞，她的丈夫在中國大陸經商，夫妻難得同聚。我講了一段話給她聽：“現在美國衡量一個家庭的水平，認為夫婦倆同住在一棟房子里是下等家庭，夫婦倆分住在兩棟房子里是中等家庭，丈夫住在這一州、妻子住在另一州是上等家庭，如果丈夫和妻子分別住在兩個國家，那才是上上、無上、值得驕傲的家庭。”她聽了破顏一笑：“我會把你的話講給他聽。”

四月九日 星期二 雪

怎么四月還下雪?清明都過了，居然雪深三英寸，但雪中已有一種小花開放，這花每年開得最早，好像定期來為你朗誦“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喜歡，種了不少。

據說地球的氣候逐漸暖化，稱為“溫室效應”，其后果為害蟲滋生，農作物歉收，傳染病流行，北極冰山融化，海平面上升，淹沒沿海城市，海嘯成為經常有的災難，科學家引以為憂。但我聽見老人說：“天氣太冷了，溫暖一點也好。”這正是“只顧個人利益，不顧整體利益，只顧眼前利益，不顧久遠利益”。

晚間晤一專家，他說人類破壞生態環境，隱伏無窮后患，“溫室效應”為其一。在他看來，什么藝術宗教都是醉生夢死，只有他參與“環保”工作最實際，這個問題不解決，萬事都是虛空的虛空。我問人類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搶救生態環境，他說兩百年，在此兩百年內，“環保”人士和破壞生態環境的人競賽，如果輸了，那就是世界末日。

我猜宗教對人類的前途很悲觀，人有自毀裝置，所以會自殺，會自暴自棄，會“同歸于盡”。有一牧師認為“環保”多此一舉，因為毀滅世界出于上帝的意旨。當然這話不得人心，人類一面走絕路，一面愛聽樂觀的話。

四月十一日 星期四 晴

為撰寫第三卷回憶錄，閱讀與舊日上海有關的資料，弄清楚一件事。

從小聽說上海英租界外灘花園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寫著“華人與犬不得入內”。這句話深深刺傷中國人心，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這塊牌子是中國極重要的愛國教材。

此一說法和事實有出入。花園門口的確掛了一塊牌子，那塊牌子很大，上面羅列管理規則：日本人不能進去，韓國人不能進去，印度人不能進去，中國人不能進去，還有，腳踏車與犬也不能進去。“華人與犬不得入內”這句名言是從中剪接而生，這是宣傳家炮制出來的藝術品，用以激揚民族自尊，同仇抵御外侮。

今天我們知道，英美各國的公園都掛出牌示，禁止游人帶狗，當狗不能入園的時候，那個帶狗的英國人也不能進入。“犬不得入內”這句話是獨立的，和華人不得入內是平行的，合并組成“華人與犬不得入內”之后，意義大大改變!中國人絕難容忍。

想當年軍民奮發，英雄和時勢互濟，一九四三年，列強和中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廢除，租界收回，論這不世之功，“華人與犬不得入內”的作者也是參與者，種種因緣，成就了一位宣傳高手。“華人與犬不得入內”可以列為宣傳品的經典之作，可惜創作者沒留下姓名，埋沒了他，我們連他的工作單位都不知道。

材料多，這一段無法擠進回憶錄，留在這里吧。

四月十四日 星期日 晴

每逢星期天，地鐵班次減少，而且常常半途停駛，不想再到曼哈頓去做禮拜了。

天氣很好，兒女都來幫我整理后院，清理一冬天的垃圾，頗暢老懷。鄰翁為深明睦鄰之道，走過來稱贊年輕人勤快，又指點我勞動時采何種姿勢最安全，他說，蹲下來種花施肥拔草是錯誤的，正確的姿勢是跪著做，市場出售專用的墊子，可以保護膝蓋；挾帶重物不可雙手端起來，要抱在胸前；移動裝滿了廢物的垃圾桶要向前推，不要往后拉。

聽鄰翁的勸告，想起一句格言：“重擔不會壓倒你，而你背負的方式卻會。”誠然!我常常因為不懂如何承擔壓力而受到過多的傷害。但是這句格言翻譯得太壞了，不易流通，我想改寫，又不知如何著手。

傅運籌電邀午餐，莊信正在座，莊教授、吾之鄉賢也，他的住處離紐約市很遠，相逢不易。其為人也博學多識而吐詞簡約，我說我不能“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讀十年書才聽懂你一席話。”博他一笑。

四月十五日 星期一 微雨

今天的日記簿幾乎留下空白，晚間某太太來找老妻閑談，救了我。

老妻比我有人緣，常有訪客傾心吐膽，而我不得與聞，這一次無意中讓我聽見了。想起畫家的速寫，想起素描、速寫等用語俱已移用于文學寫作，于是速寫如下——

婚后，朋友問我第一胎希望生男還是生女，我說“生女兒”，下面的男孩有個大姐比較幸福。

第二年我生了個男孩，全家高興，我趕緊說“生女兒是我的第二志愿。”

可是以后第三胎第四胎都是兒子，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大家庭里，我這個媳婦連生貴子，算是很爭氣，給丈夫掙足了面子。我在笑逐顏開之余不免怏怏如有所失。

那是計劃生育高唱入云的年代，流行的口號是“兩個孩子恰恰好”，我家超出限額一倍，不免惹人另眼相看，自己也確實辛苦。我們“外慚清議”，暗暗叫停，同時“內疚神明”，總覺得兒子都是“他”的，女兒才是“我”的。

漸漸的，我開始喜歡別人家的女兒，忍不住給她買件衣服或者送一件小首飾，于是有人說我在選媳婦，我趕緊澄清，選媳婦是兒子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只把她們當女兒。“疼媳婦和疼女兒有分別嗎?”有，那像是橙子和橘子都可口，像旭日和夕陽都美，可是有分別。

我喜歡女兒，漸漸有了一群干女兒。朋友說，如果你自己有女兒，又怎會有這么多干女兒?她們都叫你“媽”，跟親生一樣，她說我“賺了”。我連聲稱是，心中暗想，朋友借給你一張畫，讓你在客廳里掛幾天，跟你自家的收藏能一樣嗎!

可是我已注定了沒有女兒，有時候我看見人家盼望男孩，生出來的凈是女孩，和我恰恰相反，心中納悶：生男育女這檔子事，冥冥之中真有個主宰嗎?他是怎樣安排的呢，他究竟勤快還是懶惰呢，是精明還是糊涂呢，他心存善意還是和我們為難呢。人口專家說，千百年來，世上男人的數目和女人的數目有天然的平衡，除非有戰爭或者溺嬰惡俗，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家家平衡一下呢?

每逢看見“遺憾”或“心愿未了”這樣的詞句，我總想起我沒有女兒。我不甘輕易放棄這個愿望，為了生個女兒，我愿意來生再做女人。

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晴

氣溫上升，出現今春第一個華氏七十度，后院的木蓮花一夜盛開，令我一驚。老妻愛花，這棵木蘭幾乎籠罩半個院子，是她的“寵物”。她愛大朵的花，種了郁金香和玫瑰，郁金香的球根年年繁殖，我家的后院太小，分送鄰家，現在鄰家的后院也太小了。花開得好，她說是地氣旺，而地氣旺是因為家和人和，“夫妻吵架，花不開，雞不生蛋”。孩子嬉笑說聽不懂，我懂，但是不相信。

我們以前偶爾吵鬧，為了孩子，現在處于空巢期，吵不起來，但院子里的事我不能插手，老妻常常揭示她的女權憲童：“男主外，女主內”，“即便是皇帝，也是皇后管后宮。”一家兩口，人貓俱老，還有權力分配的問題，無怪有人預測世界第三次大戰結束時，地球上只剩下兩個人，他們也會為“世界和平”繼續斗爭。

有兩樣東西象征家庭權力，一是印章，一是鑰匙。人到外國，印章無用，各人簽名，鑰匙也是每人一副，所以平靜無波。

她在后院種了一棵梅花，樹姿難看，我說修剪一下吧，她堅決反對，原來那一根一根長條短條上都會開滿花朵。在我看來，那些小花也平常，她的許多朋友竟聞風而來，我在外面常常遇到半生不熟的女士問：“你家的梅花開了沒有?”她們說，紐約梅花難得一見，花店里出售的梅花其實是桃花。

閉門讀《竺可楨日記》，所記多校務瑣事，可以看出那時辦大學如何艱辛，比較起來，今日美國大學的校長可說是神仙中人了。他是氣象學家，日記中十分注意陰晴溫度鳥鳴花開及農作物豐歉，我聯想到《禮記》的月令篇。

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晴 夜雨

某太太來訪老妻，娓娓長談，我很嫉妒，因為我的朋友從來未曾告訴我如此精彩的人生。

我也把她的敘述作成速寫——

紐約，一個中國人的家庭，兒子告訴媽，他找到結婚的對象，約個日期帶她來家給媽媽看看。媽媽一看是個白妞兒，堅決反對，費了許多力氣，把他們拆開了。

過了一年，兒子又告訴媽，他又找到結婚的對象，約個日期帶她來家，再給媽媽看看。媽媽一看是個黑妞兒，更堅決反對，費了更多力氣，總算又拆散了。

再過一年，兒子告訴媽，他這回找到最貼心的伴侶了，媽媽也認為兒子完全了解她的心意，這回無須再反對了，約個日期帶她來家，再給媽媽看看吧。——媽媽一看，是個男的!

說這個故事的人最后鄭重附加一句：你的兒女要結婚，你就趕快讓他結婚吧!千萬別提什么意見了。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晴

俞牧師見我數次缺席，來電話關切，今天赴曼哈頓聚會。

下午子女到齊，合力在前院鋪好草皮。小時候，他們也曾為了誰洗碗而爭執，現在同心協力，合作無間。

后院木蘭樹上來了一對小鳥，啁啾不去，似有所待。老妻在它們腳下懸掛食器，供應飼料清水，不甚畏人。如家中多一對小鳥，亦多一些生氣，但不知來者是否有久居之意。

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晴

讀彭明敏的回憶錄。

晚，雷聲隱隱不斷，是我今年第一次聽到的春雷，溫和如作試探。

這聲春雷來得太晚了吧，我幾乎把它忘記了，按照農歷的節氣，通常“驚蟄聞雷”，現在距離驚蟄一個多月，連“谷雨”也拋在腦后了。

聽到雷聲，老妻流下眼淚，為什么?她說她記得此生第一次聽見雷聲是在貴州，大約六歲，她問大人：老天為什么要打雷?她的爸爸說：“因為小孩不乖。”

為了這個流淚?就為了這個。

也許是為了她是一個乖女兒，可是老天仍然年年打雷。也許為了她也為人母，而她的父母都老了。有時候，你的親人正是難以了解的人。

她泡了一壺茶坐下，我們喝茶，人在喝茶的時候不流淚(喝酒的時候流淚)。

然后她慢慢地說另一件事。她來到臺灣以后，她的一個同學有了男朋友，這一對小情侶不斷偷偷地約會(那年代還需要避人耳目)。有一次，雷聲打斷了他們的情話，男孩指著空中說：“我若有二心，天雷劈死!”

可是他仍然負了她。以后她為人妻，為人母，聽見打雷，悄悄地流淚，唯恐誓言靈驗，雷真的劈死了他，她還是愛他。

為了轉變氣氛，我們互相挑釁，我問老妻是否也有男孩為她發誓，她問我年輕的時候是否也曾為女孩發誓，沒有答案，誰也不需要答案。

我暗想，如果能再年輕一次，我倒希望在雷聲之下有男孩為她起誓，我也曾經為女孩起誓，十九歲以下的誓言才美麗。

四月三十日 星期二 陰

仔細思考回憶錄第三冊怎么寫。

敘寫國共內戰的書可謂汗牛充棟，我有自己獨特的經驗，應該可以寫出一本獨特的書，要緊的是如何忠于自己的經驗，與別人“不敢茍同，不得不異”。

我必須能超出本身的利害看自己的遭遇，如果不能，我等候自己進步。

為了喚起回憶，核對人名地名時間，查出有關數字，我買了大約五百本書，約一百本與內戰有關，另外每周至少一天去“坐”哥倫比亞大學的東方圖書館，并且向中國大陸搜尋幸存的關系人，與他們通信。找資料像酒癮煙癮，總要超過“必要”才愉快，想象學人治學大抵如是。

我好像置身內戰之中，重新經歷大勢和細節，但是此時無利害，無恩怨，無是非，無禍福，也就沒有苦樂。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寫下去，而且跳出俗套。我已撤除一切障蔽，也不樹立新的障蔽，不受前人欺，也不欺后人。

四冊之中，我相信這一冊最精彩，我也相信來日研究國共內戰的人都不會忽略我寫的這一本，我在書中提出的觀點，遲早為他們采用，他們終有一天也需要撤除一切障蔽，不受古人欺，不欺后人。

寫作只需要一沓紙一支筆，最適合獨立、孤立、自立的文人，若說還得有其他條件，那是“健康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