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歷過一個革命的時代,暴風雨的時代,也是文學的高潮的時代。
國家不幸詩家幸,那個時候,社會面臨崩塌,政權搖搖欲墜,官方的誠信指數是負數。那時候有了魯迅,有了巴金,有了丁玲,也有了艾青。作家憤怒、悲情、決絕,成為點燃著自己的心靈為公眾照亮了前進的道路的先行者。文學呼喚革命,文學激勵歷史,文學點起了熊熊大火。那個時候的魯迅,不僅是作家,而且是精神導師,是號手和旗手,是羅盤和探照燈。
革命的慣性使我們很長時間安寧不下來。我們渴望斗爭,渴望電閃雷鳴,渴望歷史的大手筆。我們常常沉浸在幻想、奇想、激情與急迫中。文學也有時候是過于天真,過于激烈,過于做夢
……如此這般。有了新的局面。市場,金錢,品牌,產業,富豪,公司……再加上完全不同的傳播手段,網絡、多媒體、電視、電子書,新的文學產品像噴涌一樣,新的低齡作者刷啦就是一片。財富榜里也出現了作家,傳媒明星化使得有些作家名利雙收,一鳴驚世。種種關于暢銷、版稅、包裝、名目、炒作的方案天花亂墜。
還有沒有悲情的與憤怒的文學了?還有沒有偉大的與精神上堪為旗手的大師啦?還有沒有十年磨一劍的寫作了?還有沒有當今的,足以與歷史上的屈原、司馬遷、李、杜、曹雪芹并肩的當代寫作人了?
然后出現了各種藥方:要偉大就先得退出協會。要偉大就先鬧它個天昏地暗。要偉大就要揚棄聰明,傻透呆深。要偉大就要更多的作家自殺。要偉大就要敢下嘴狠咬。要偉大就要卸磨殺驢、弒父悖師。要偉大就要首先考慮歐美讀者的口味與觀感。要偉大就必須好好地養起來。
然后是各種爭論。一個人說現在情況很好,幾個人氣得要上吊。一個人說現在情況太壞,不但比新中國建國以來的任何時期都壞而且比白區壞,比偽區還壞。然后別人說說這種話的人早已經OUT啦。然后出現了新的偶像,如八零后,如張愛玲,如杜拉斯,如昆德拉,如《百年孤獨》,如村上春樹。然后還憤怒地研討為什么沒有獲得或為什么偏偏是他獲得了什么什么獎。然后趕緊祝賀,然后趕緊還擊。然后趕緊別提。然后,趕緊修館蓋堂肯定成績。
真的面目全非了嗎?《詩經》到現在已經近三千年,《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作者荷馬時期離今也是近三千年,李白杜甫的詩歌至今仍在流傳,曹雪芹的《紅樓夢》至今仍然后力無盡、高潮迭起。小小一個當今的市場或者網絡,八零后或者讀圖本,莫非真的能改變文學之是文學,名著之是名著?
語言與文字的功力,真情與實感的抒發,性格與過程的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細節與描繪的惟妙惟肖,歷久彌新的創意,深邃沉痛的思考,對于人生的關切與超拔,與眾不同的感受與見解,更強烈更敏銳更親和的人性理解……鑄就了過往的那么多經典,難道今天已經變了嗎?
文學并不絕對地拒絕市場、包裝、時尚、熱炒與低齡化的詐唬。正像文學不會拒絕潛心書寫、精益求精、耐得寂寞、嘔心瀝血、清高矜持,與老齡化的積累。文學不但要接受以低齡讀者為消費主體的市場考驗,文學還要接受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的考驗,文學還要接受專門家的挑剔與衡量,分析與比較,博士論文與答辯。文學還要回答不止一種無理的與無禮的與白癡的胡說八道。文學還要放到大世界大背景與歷史的長河下面切磋掂量,不斷有新的說法。
而不論新到何種程度,文學仍然是文學。真正的文學永生,真正的文學永不OUT(被淘汰)。《詩經》可能奧特嗎?李白可能奧特嗎?巴爾扎克會奧特嗎?還是托爾斯泰還是——哪怕只是歐·亨利?文學是時尚卻尤其不是時尚,文學是產業又尤其不是產業,文學是常新的尤其是不分古今的。時尚的文學容易過時。產業的文學給人留下的更多印象是效益。成功的文學留下的是功業與排行榜??谔柕奈膶W留下的是呼喊。憤怒的文學留下許多怒氣,但也有怒火漸消,你與天地人都漸漸和解、日子慢慢過下去的時候?;叵肷倌甑亩嗯?,你也許會微微一笑。
真正的文學留下的是文學,是文字后面的真心與智慧還有,必須有——天才。文學應該沉穩,文學應該純粹,文學應該充滿自信,文學應該有自己的主心骨,文學不介意吆喝。文學不相信詐唬,文學不相信商標,文學也不追求粉絲。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文學比一匹馬應該更能跑,文學的力量在于打動人心,而且不止一代人的心,它無法替代,多么精彩的沉靜入林黛玉的明星,永遠不等于林黛玉。文學的不朽在于它已經寫下了,寫下了,它應該永遠見證與被證在那里。
(選自2011年第1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