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章魚想起的
旅居國外多年,愈是接近洋人的文化社會,便愈發感受到極端個人主義之下人際的冰冷與無情。整個西方的文學、藝術界,就是一個嚴峻的生態競逐場,雖然不像生物學家所說的食物鏈反應那樣,一切由既定的生存規律來宰制,但在文藝從業者之間,也隱然存在著“弱肉強食”的現象。仔細觀察,可說處處有玄機,不僅饒有趣味,也透著幾分殘忍。
前些年,法國畫壇曾流傳著一句話:在巴黎,有成千上萬的畫家為畢加索工作。而漫畫家筆下的這位藝術祭酒,赫然是一條大章魚,這個龐然大物把帶有吸盤的觸足伸向四面八方,很多小畫家心靈勞動的成果,都被吸了去,接著更如此這般地來上一番“再創造”、“集大成”,原本的集體經驗就變成個人創作了。
熟稔繪事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個畫家只要努力工作,勤于思考,不管是在內容上或技巧上,多多少少總會有些許的收獲,找到與別人不同的經驗。這些因人而異的新發現,不一定是大師級畫家所能體會得到的,自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不過大畫家與小畫家最大的不同點,是前者具備發展的能力,能把一點點的東西擴大或深化,后者卻沒有此種功夫,一點點終歸是一點點,最后只有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開掘的寶貝變成別人作品的養料了。
如果有哪位被大師“欺負”過的小蹄子,大呼小叫說畢加索抄了他的東西,人們準會笑這個人是妄人,是瘋子,而且更大的可能是,這些黑材料在大師特大的胃囊中翻騰、攪拌之后,恐怕連被襲用者本人也覺察不出自己的一根小指頭,早已化為藝術泰斗鴻篇巨制的一部分了。
當然,如此的臆測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世界繪畫巨匠與竊賊作聯想,也是大大的不敬哩。藝術事業畢竟不是領兵打仗,用一將功成萬骨枯打比方是夸大其詞了。好在歷來論創作的批評家并不怎么重視“誰弄得最早”,而重視“誰弄得最好”。英國文學史上伊麗莎白時代,劇作家如云,像馬婁、格林、皮耳這些人,都相當杰出,后來不都變成“后起之秀”莎士比亞的“供血者”了嗎?燕雀的嘈切,也許是為了陪襯那一聲清越的鳳鳴吧。至于大師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奇妙戲法是怎么變出來的,這要靠高明的文學史家或批評家去抓他們的小辮子了。等到辮子被抓出來多了,后人對大師的敬意就會打些折扣。歷史的評判永遠是公平的。
與西方藝術、文學界相比,我們的大師、前輩們的形象是親和的,可敬的,遠的如胡適、魯迅不說,在臺灣新詩方面,詩人覃子豪先生便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典型。當年他以苦行僧的精神創立“藍星詩社”,傳道家的熱誠推廣詩運,鼓勵青年寫作不遺余力,經他培育、調教的學生,很多都成為今日文壇名家。覃子豪一生隨時隨地都在尋找寫作人才,發現有潛力者不斷予以鼓勵,并不辭“到處逢人說項斯”,推介他們的作品。平日治學,喜歡在平等的位置上與年輕人討論問題,探討真理,從不以學霸姿態,居高臨下對后輩發言。詩人只身在臺,待學生如自己的子女。一九六三年十月十日他因患肺癌病危,彌留之際,猶喃喃呼喚諸生之名,等弟子們到齊了才咽氣。他死后一切治喪事宜均由詩友張羅,追悼會上,他教過的學生柴樓鶯,披麻戴孝向各地前來吊祭的親友跪拜叩謝,見者無不動容。這種師生間的神圣感情,恐怕外國人是永遠無法懂得的,亦大畫家畢加索未至之境也。
最早的與最好的
很多年前,在臺北有一個機會聽前輩畫家林風眠聊天、講古。我問林老在法國念書時認不認識詩人李金發,他說不但認識,還是最要好的朋友;他隨即談了很多早年與這位“詩怪”同窗共硯的往事,饒有趣味,至今不忘。
原來林風眠與李金發是廣東梅縣的小同鄉,差不多是同時(二十年代)以“勤工儉學”名義保送歐洲留學的。在巴黎,兩個人是同班,還合租一間屋子。林學油畫,兼及雕塑,李則專攻雕塑;課余之暇,醉心于新詩寫作。
林老回憶說,有一天,李金發拿出厚厚的兩沓詩稿給他看,說想寄回國內出版,問他寄給誰比較好。他想李的作品深受法國詩人波德萊爾、魏爾倫等人的影響,應屬象征主義一路,就建議寄給周作人。林先生說他這么建議是有理由的,誰都知道周氏兄弟二人的文學理念完全不同,象征詩風比較接近周作人的趣味,而與魯迅的社會文學觀不相干,甚至是相沖突的。李金發聽了林風眠的話,把稿子寄給周作人,果然得到熱情的回應;在周的推薦下,兩本稿子都順利出書了。
當時正值新詩的草創時期,對英美浪漫主義詩歌一般人還熟悉,但對來自法蘭西這種重暗示、忌說明、強調“音”與“色”新關系的象征是相當陌生的。李金發以《微雨》(一九二五)、《為幸福而歌》(一九二六)、《食客與兇年》(一九二七)三本詩集進入文壇,不到三年的時間,便成為詩界的新焦點,且引起很大的爭議。
周作人自始至終是重視李金發的。另一位支持者是朱自清。在朱編輯的《新文學大系》詩集中,一口氣就選了李的十九首詩,在入選的五十九位詩人中,選量僅次于聞一多、徐志摩和郭沫若;連胡適也只選了九首而已。朱自清并且在《導言》中為這種象征風格作詮釋:“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許多人抱怨看不懂,許多人卻在模仿著。”
“許多人抱怨看不懂,許多人卻在模仿著”,這就是李金發作品的魔性與吸引力。不過平心而論,李的這種創作試驗,雖然對當時詩壇來說是全新的,但卻是簡陋的。蘇雪林便不客氣地指出《微雨》等三本集子中大部分的詩中文不通,盡管她承認“近代中國象征詩至李氏而始有”。另一作家黃參島則說:“李詩所歌詠的是唯丑的人生”,這是從內容上所做的批判了。不過這些指責并沒有遏止“李金發風”的蔓延,很多人(如戴望舒、王獨清、穆木天)都是從他那里得到啟發,循著他踽踽獨行過的荒僻小路,避開一些失敗的經驗,創造出一個“豪勝于幽,顯勝于晦”的新天地來。
在文學史上,任何一個新思潮或新形式的出現,每每帶有革命的性格,偏激或矯枉過正不可避免。“最早的”雖不定是“最好的”,但卻可以促成那些最好的。早起走路的李金發功不唐捐。
西方文學史上,類似例子也常有。很少人說安德烈·布勒東(Andre Breton)是法國的重要詩人,甚至連好詩人也算不上。他的作品如迷歌囈語,令人不忍卒讀,但他倡導的超現實主義,卻影響全世界,成就了無數的詩人、作家和藝術家。這其間的微妙關系與價值判斷,要靠有遠見和歷史意識的評論家去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