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文本的《離騷》題義原探

一、《離騷》題解要覽

對《離騷》題義的詮釋，眾說紛紜已久。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六種，現列舉如下：

1．“遭憂”說

班固《離騷贊序》云：“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

清人錢澄之《屈詁》曰：“離為遭，騷為擾動。擾者，屈原以忠被讒，志不忘君，心煩意亂，去住不寧，故曰騷也。”依此說，離騷即遭遇心煩。

2．“別愁”說

王逸《楚辭章句·離騷經序》：“離，別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

錢鐘書《管錐篇》：“蓋離者分闊之謂，欲擺脫憂愁而遁避之，與愁告別。”

3．“離隔擾動”說

戴震《屈原賦注》：“離，猶隔也；騷者，動擾有聲之謂。蓋遭讒放逐，幽憂而有言，故以《離騷》名篇。”

李陳玉《楚辭箋注》：“騷乃文章之名，若離之為解，有隔離、別離、與時乖離三義。”

4．“歌、曲”說

游國恩《楚辭論文集》：“我以為《離騷》可能本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其意義則與“牢騷”二字相同。

張中一認為，“騷”為楚方言，是“歌曲”之意，“離”也一定是楚方言，其本意是“楚”，《離騷》乃《楚歌》，為戰國晚期楚國流行的歌曲。

郭詳貴以《爾雅·釋樂》“大琴謂之離”釋“離騷”為“琴騷”，認為《離騷》乃楚人固有之琴曲。

龔維英認為“離”為太陽，“騷”為樂歌，《離騷》題義為“太陽之歌”，即一曲太陽家族的悲歌（《求索》，1983年第3期）。

5．“牢騷”說

姜亮夫《屈原賦校注》：“韋昭以牢騷釋牢愁，牢騷亦即離騷聲轉，今常語也，謂心中不平之意。”

林庚《中國歷代詩歌選》：離騷，等于說“牢騷”，“離”“牢”是雙聲字。

6．“抒憂”說

楊柳橋認為，“離”字有“發抒”、“陳布”的意思，所以“離騷”即是“抒憂”、“陳憂”（《文學遺產》增刊第一輯）。

以上各家各有所據，也各有所得。但與文本似乎總有一定的疏離。細究之下，是因為與文本密合程度不夠，因而題義與詩的內容和主旨存在疏離。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從來就不乏以“無題”為題的詩文，王國維認為，“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一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由此可見，詩文的題義往往要能涵蓋全文的內容或能表達文章的主旨，這是基本的要求。“離騷”既有題，對《離騷》的題義就應該結合離騷全詩的內容與主旨來進行把握，如此，方能切其要害。這就要求在解讀《離騷》時回到文本，以忠實于文本的方式，解析原文的主體內容，從而通過對原文內容的把握來理解題義。

二、《離騷》意蘊：離別之抉擇與離別之情感的交織

通常認為不懈追求美政理想是《離騷》的核心主題思想之一。 “《離騷》的基本內容就是表現詩人對這一崇高理想的熱烈追求和不懈的斗爭”， 游國恩、王起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這一具有代表性的論斷充分說明了對《離騷》主題思想普遍的一種認識。然而，一個作品的主題往往不是單一的。相應地，對作品一個基本主題的展現往往也不是平面而是多維的，因為不可能拋開詩人這一源頭單純地看美政理想。作為一首抒情長詩《離騷》的意蘊就不只在詩人抒發了怎樣的情志，其情志的現實境遇與詩人的心理影響及詩人的行為反應同等甚至更為重要，并且它們客觀上始終交融為一體，詩作因之而活化為靈魂的吶喊，詩人的心靈世界因此而躍然紙上。因此，在明確美政理想這一主題的同時，分析詩人相應的心理與行為反應尤為重要，只有這樣才能展現作品本身具有的豐富性且全面、透徹地把握詩作的意旨。

美政理想的求索與幻滅對詩人的心理與行為具有直接的影響。因而圍繞美政理想這一主題，《離騷》始終貫穿了兩條至關重要不容忽視的線索。

其一，離別的線索：因美政理想的現實挫敗引發詩人難以決計的離別。

面對理想的幻滅，詩人從現實所迫不得不離到主觀上心生離意再到行為上選擇離去再至離別行動失敗終至決意“從彭咸之所居”而形成“不得不離→心生離意→離意已決→以死離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離別”線索。

其二，情感的線索：面臨離別詩人內心充斥的不安與騷動。

面對離別的抉擇，詩人內心騷動難安。伴隨著對離別的決計這一過程而產生了“離之無奈”、“離之傷”、“離之痛”、 “離之絕望”等不同層次的離別情感，并自然地構成一個情感發展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離別與情感兩條線索、決計離別與情感發展的兩個過程緊密交織，相輔相成，反映了詩人情感與行為的統一。情感與行為因而隨心理發展交織為“不得不離——離之無奈”、“心生離意——離之傷”、“離意打定——離之痛”、 “以死離別——離之絕望”共四個環節。這一脈相承的四個環節，也是情感與行為相輔相承的統一，在邏輯上注解出“離騷”是為詩人遭遇離別抉擇時內心的不安與騷動這一意蘊。

（一）不得不離——離之無奈

美政理想作為詩人形與神共同投射的焦點是詩作的一個重要內容。開篇，《離騷》就以較長的篇幅鋪墊其欲借助美政理想實現自身價值的熱望。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詩人從家世、生辰、名字、內在、修養等各方面談及自己之美，以此鋪墊政治理想之美。 同時，在強烈的生命意識與愛國熱忱下詩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于是“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詩人決心輔助楚王進行政治改革施行美政。美政便不僅僅是詩人的理想，也是詩人舍我其誰的大志和源于生命追問的使命所在。

然而在國君具有絕對權威的當時，愛國與忠君難以區分，理想的實現首先寄望于國君的器重與信任。詩人遭遇的第一個現實就是楚王“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進而“謇朝誶而夕替”，“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楚王的昏庸注定了詩人在政治生活上的失意和悲劇。

詩人美政理想的實現還寄托于整個朝廷的氣候，這是大環境的作用。放眼朝廷卻“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這些卻“非余心之所急”。詩人必然遭遇與大環境格格不入的尷尬，這種格格不入必然招致眾人的排斥甚至是陷害，詩人認識到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世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向上得不到君主的信任與任用，朝廷之中又受排斥與陷害，詩人想施行美政可謂舉步維艱。面對理想受挫于現實詩人獨自啜飲著“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的苦痛，客觀上也承擔著不得不離去的現實處境。

詩人將強烈的使命感和對自己寄予的厚望全部投注到美政理想之上，然而迫于楚王的昏庸、現實的黑暗，美政理想的未來卻只能是一片黑暗。詩人內心充斥著不甘心卻又不得已的現實矛盾，心里充滿對現實極大的無奈。

（二）心生離意——離之傷

如果說“謇朝誶而夕替”在客觀上讓詩人不得不離別，放眼朝廷對楚王及朝臣乃至整個政治環境進行審視后，詩人對楚國不再抱希望，在楚國施行美政的理想也隨之幻滅。然而不管多么艱難詩人對自己的人格與美政理想矢志不渝。“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等詩句表達了詩人對人格的堅守。詩人對人格美德的堅守與對美政理想的堅持本身就是相輔相承、不可二分的。詩人借“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抒發了對美政理想的堅持。理想是這樣，現實卻是那樣，詩人“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詩人憑借豐富的想象完成與女媭、重華的對話，并神游天地、“上下求索”。其實詩人是通過想象與幻境解決于現實重大矛盾沖突下內心的疑問，通過問與答進一步堅守人格與美政理想的追求。最后詩人詰回現實“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不能永遠忍耐下去，又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那么除了走還能怎樣。詩人主觀上離意遂生。

“哀朕時之不當”、“哀民生之多艱”，詩人因失望、哀傷而生離意，莫大的哀傷又隨離意而生，心靈在離意中浸透著悲涼與哀傷。

（三）離意已決——離之痛

對朝廷、對國君詩人不抱任何希望也沒有絲毫不舍之情，離別之念下難舍的是國是民。“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詩人滿懷愛國熱忱且憂國憂民于心，離意雖生真正棄國而去卻難以決計。在巨大的矛盾與無奈、無助之下，詩人“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借助占卜來決定去留。在這一部分詩人借神巫、靈氛之口進行自我對話來堅定離別之意。然而縱然神巫、靈氛說有許多走的理由，詩人“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由此可見詩人內心的矛盾與痛楚的劇烈。詩人于是又與巫咸對話，再借巫咸之口理性地分析楚國與四荒的形勢，最終通過自我說服，離意已決，決計離去。

“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離騷》中多有靈氛占卜、人神交流的內容。這與楚地盛行巫風是分不開的，可以說是當時巫文化的一種反映。但除此之外，我們需注意靈氛占卜、人神交流從其原初便糾結著豐富的心理內容，是詩人心境的一種外化形式。借占卜、借神巫、靈氛來決定去留體現了詩人在心理上與祖國難以割舍的情感，這也注定了詩人去國之離如割肉切膚的疼痛，這種痛苦是豐富而深沉的，包含了詩人不舍、無奈與哀傷等諸多情感。詩人正是經過了這般割舍的疼痛而完成了離意的痛定。

（四）以死離別——離之絕望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詩人踏上了西行的離路。一路上詩人情緒高漲，“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然而“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仆從尚且悲傷，馬尚且感懷，詩人的心情又是如何零落。于是“已矣哉！”之前打定離去的一切努力瞬息化為泡影。“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彭咸乃“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彭咸用于詩中詩人意指諫君或投水而死。彭咸在《離騷》文中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詩人在談及自己堅持修養美德時說“雖不周于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遺則”，顯然此處意指諫君。最后，此處“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時的屈原正領受忠言直諫之禍，已明了“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對國君不再抱任何希望，因此絕不會再度諫君，所以，一句“已矣哉！”掉的不只是對故國的眷戀，更有為理想而存的生命。既然理想難以實現，不如隨彭咸順水而去。正所謂“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為了美政理想，要么留下來在祖國實現抱負，要么去國另尋他途，然而留已不可，離又難成，詩人徹底絕望了。這種絕望既是對離去不可能的絕望，也是對美政理想不可能實現的絕望。哀莫大于心死，絕望之中詩人平靜地安排自己“從彭咸之所居”，最終決計以死離別。

綜上所述，詩人的去離與不安（騷動）在詩人的行為與情感兩個層面有機地統一在一起。如下圖所示：

可見，《離騷》以詩人為主體，圍繞著詩人對美政理想的追求與幻滅，貫穿了離別與情感兩條線索，揭示出詩人為堅持理想，面對去國之離的抉擇內心所經歷的不安與騷動的題旨。這種不安與騷動包含著詩人豐富的心理內容，既傳遞著其憂傷、痛苦的情緒，也訴說著其內心的動蕩與掙扎，較完整地展現出詩人面對離別抉擇時的精神原貌。

綜上而觀，《離騷》其實就是詩人活生生的一部心靈史。再現了詩人美政理想的幻滅過程，以及詩人面對現實處境的污穢與殘酷去留皆難的心路歷程，浸透著詩人的掙扎、心傷與絕望。在文末詩人遂發出：“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慨嘆。哀莫大于心死，《離騷》寫就之際，其實已預示了屈原最終追隨彭咸，投水而死的命運。

參考文獻

[1] 《楚辭今譯》：梅桐生著，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

[2] 《人間詞話新注》：王國維著、滕咸惠校注，齊魯書社，1986年8月新1版。

[3] 《離別之痛：離騷的意旨與篇題》：姚小歐，見于《文史哲》，2007年第4期。

張居玲（1975—），女，四川資中人，貴州商業高等專科學校講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先秦文學、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