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生產與王國維敘事文學批評

摘要：審美主體的文學批評以建構的審美經驗為知識依據，文學批評實踐具有主觀傾向性與變化性，王國維對敘事文學獨特的價值認同重置了既有的知識結構，促進了敘事文學批評知識的生產。

關鍵詞：知識生產 敘事文學 價值認同

在時代語境下，審美主體對于客觀對象關照的映像在不斷調試累積中形成了主體的知識儲備，此類知識經驗的孕育形成是審美主體知識結構持續邏輯建構的過程，審美主體的批評實踐具有主觀傾向性與變化性，王國維對敘事文學批評獨特的價值認同重置了既有的知識結構，促進了文學知識的生產。本文試從王國維審美經驗的知識依據、個體主觀的價值傾向與重置敘事文學批評知識方面作初步探討。

一、審美經驗的知識依據

王國維知識結構的積淀有歷史的必然性與或然性，具體說，這種積淀離不開文化轉型時期的社會環境與家庭教育的熏陶浸染，以及個人主觀努力方向與興趣聚焦。葉嘉瑩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中從王國維的個體性格與時代環境，即認為王國維兼具理性與情感矛盾，天性悲觀憂郁與對于真善美理想追求的復雜性格以及變亂激蕩的時代角度論述王國維治學途徑的轉變。[1]王國維學術研究可分為三個重要時期，大致輪廓可以概括如下：從1901年到1905年，主要從事哲學、美學研究；從1906年到1911年，主要從事文學，包括文學批評與戲曲研究；從1912年到1927年，主要從事史學研究。王國維在每個階段都推出了影響極大的代表性著作，獲得的突出學術成就與其知識經驗密不可分，哲學、美學、倫理學、文學、教育學、心理學、史學等豐富知識構成其美學思想、文論觀點、文學批評的基礎。

客觀存在知識材料奠定了演繹的邏輯前提。學術研究是在歷代積累的材料基礎上展開的，缺少前輩知識的鋪墊創新就無從談起。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自序》中說：“凡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獲也。”王國維比較客觀謙虛地評價其《宋元戲曲史》的學術地位，也指出這是在材料積累基礎上“說明”而獲得的創新結果。

既有的知識為王國維的知識生成與結構形式提供了底本，王國維的知識積累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是家學淵源或國學傳統。王國維出生在書香之家，少年時曾被譽為“海寧四才子”之一，其父王乃譽通于經史、書畫、詩文。王國維七歲時，入私塾接受系統的傳統文化教育，十一歲時，其父親自教授。王國維在《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中說：“家有書五六篋，除《十三經注疏》為兒時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歸，每泛覽焉。”王國維廣泛接受傳統的經典古籍，打下了扎實的國學基礎。二是廣泛主動吸收和接納國外“旅行”來的理論思想。王國維接受和翻譯外來眾多著作，如《哲學概論》、《倫理學》、《西洋倫理學史要》、《辯學》等涉及哲學、倫理學、美學、文學諸多領域。歷來學者一致認為悲劇理論可以看作王國維對于西方理論借鑒的范例，境界理論可以看做王國維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現代轉換的典型。

王國維對于中西思維方式有著清醒的自覺意識。王國維在《論新學語的輸入》中指出：“抑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長于抽象而精于分類，對世界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往而不用綜括及分析之二法”。[2]這種對于中西方思維存在差異的準確把握，建構了審美經驗的復雜多樣性，形成了科學嚴密的理論分析理路。在分析、論證前意識到首先對于概念進行界定，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叔本華對于悲劇的三種定義，通過比較認為《紅樓夢》符合“第三種之悲劇”。王國維掌握了豐富優化的知識結構主導其轉向對敘事文學的獨特的評價、選擇。

二、對敘事文學的價值認同

知識處于動態的不間斷的建構中，對于研究對象的選擇與主體的價值取向相關。王國維學術研究分為三個重要時期，從事哲學、美學的研究，尤其是對于叔本華“悲劇”的鐘情與其時代精神寄托相契合，而在“可愛”與“可信”的情感與理智的掙扎中轉向了想象的文學研究，在面對文化的沖突與焦慮的壓力下，繼而回歸到歷史考據的故紙堆中尋找心靈安慰，王國維三個階段跨學科研究的每次轉變都與其衡定知識的價值相一致。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明確提出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文學觀念，此論彰顯對其小說、戲曲類的非正統的敘事文學提供了價值認同。他在《宋元戲曲史·自序》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在王國維的時代，小說、戲曲類的敘事文學尚處于非中心的邊緣境地，被排除在主流的詩詞文體之外，而這一觀念為小說、戲曲文體正名，也成為研究小說、戲曲的價值意義的依托。他又說：“元劇自文章上言之，優足以當一代之文學。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家論世之資者不少。”[3]指出元劇對于現實狀況的描寫具有不同于騷賦詩詞的特別認識價值，理應受到人們的認同并且能夠獨立代表一個時代的文學。

通過“悲劇”范疇來看，在西學的影響下王國維在文學批評中走向對敘事思想的重視，王國維把叔本華悲劇思想運用到中國文學中時，自然尋找到最能表現悲劇精神的敘事文學。《紅樓夢評論》的寫作時期，正是王國維學術研究的第一個階段，受到西方哲學尤其是叔本華哲學、美學根深蒂固的影響，王國維在《靜安文集·自序》中承認《紅樓夢評論》“立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同時他在《紅樓夢評論》指出：“吾人且持此標準，以觀我國之美術。而美術中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以其目的在描寫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絕大著作曰《紅樓夢》。”從描寫人生的角度看詩歌、戲曲和小說三種文體，最終的抉擇自然是敘事文學中的小說能夠更好地達到這一目標，從而王國維表現出了對于小說文體的肯定。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也表達了對于敘事文學的重視，如“抒情之詩，不待專門之詩人而后能之也。若夫敘事，則其所需之時日長，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詩家之數之所以不可更僕數，而敘事之文學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4]認為敘事文學有不同于抒情之詩的創作難度及要求，此論把敘事文學家的能力要求高高凌駕于詩家之上，可能有失偏頗，但對敘事文學的重視可見一斑。

總之，王國維一方面是受到了重視史詩、戲劇、小說等敘事文學的西學影響，如陳寅恪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把王國維的學術內容和治學的方法概況為三點，其中的第三點為“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于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等是也”。另一方面，與“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相類似的進化文學史觀念為王國維重視敘事文學奠定了基礎，此種觀念演化形成是歷史發展知識積累的結晶。王國維借鑒并利用自己的識力大膽地參與實踐批評成功地達成了升華。

三、重置敘事文學批評的知識構成

傳統知識構成的規范在發展、演變中具有歷史的慣性，而后代在潛移默化的文化傳承中總會開拓與創新，并且后代個體在承接文化過程中形成新的經驗也影響自身知識的轉向。王國維對于敘事文學批評既有知識生產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王國維對于敘事文學批評知識構成空間的重置。中國傳統的小說評點采用考據的方法，而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引入西方的倫理學、美學研究方法，尤其是叔本華的“悲劇”思想是貫穿《紅樓夢評論》的靈魂。《紅樓夢評論》從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紅樓夢》之精神、《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與余論五個部分論述，形成了嚴密的邏輯論證體系，突破了中國傳統小說的感悟、直覺零散批評以及當時盛行的考證之學的枯燥乏味。

在敘事文學批評中選擇何種范疇、術語等批評話語受到既有知識規范的制約，而王國維在此基礎上又對理論進行了延展，“意境”、“悲劇”范疇得到了王國維的推崇，也成為《宋元戲曲史》與《紅樓夢評論》的核心批評范疇。王國維指出元劇“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5]“意境”是中國文論詩詞批評中的核心范疇，而王國維把傳統詩詞批評中的“意境”范疇首次引入了戲曲批評，認為衡量戲曲文學的標準是要具有“意境”，并且指出了“意境”即在“寫情”、“寫景”與“述事”方面的具體要求和內容。王國維把“意境”引入戲曲批評豐富了敘事批評話語，也更好地表達出了戲曲與詩詞具有同樣的審美意蘊。王國維第一次把從古希臘以來西方重要的批評概念“悲劇”引入中國，并且把其用于元劇批評之中，認為“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6]王國維不但在國內小說中尋找到了符合悲劇特征的作品，而且在戲曲中同樣找到了符合悲劇特征的作品，指出了中國悲劇可以與西方悲劇相媲美。關于悲劇理論的討論，學界大多肯定王國維大膽引入西方哲學、美學思想觀念參與中國文學批評開拓創新的價值意義。

王國維在戲曲批評中自覺運用敘事，他把敘事作為戲曲之所以成為戲曲的核心標準之一，他說：“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7]指出了歌舞與故事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就不是戲曲。又指出，“然后代之戲劇，必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戲劇之意義始全”。[8]始終把敘事作為衡量戲劇的依據。

另一方面，王國維為后代提供了敘事文學批評知識演進的學術資源。近年來，有學者開始研究王國維在敘事學方面的貢獻，從其文學思想中挖掘出敘事學內涵，提煉其知識中存在的敘事思想。如趙炎秋認為王國維無論在文學的內容還是文學的形式方面都表現出了敘事文學的質素，體現在描寫具有現實與真實品格的人生內容，提出古雅的形式觀。[9]鄭波光認為王國維從敘事學角度，通過《桃花扇》與《紅樓夢》的比較，提出中國傳統敘事的兩種法則與模式，“第一種敘事法則是功利的，第二種敘事法則是超越的。具體表現形態，前者是‘國家大事’式的，是大敘事；后者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態式的，是小敘事”。[10]對于王國維敘事文學批評思想的研究仍在繼續。

參考文獻

[1]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2]王國維．論新學語的輸入[A]．周錫山編校．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111．

[3][5][6][7][8]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104，99，99，132，33．

[4]王國維．文學小言：第十五條[A]．周錫山編校．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28．

[9]趙炎秋．敘事視野下的國維文學內容形式觀[J]．文學評論，2008(4)．

[10]鄭波光．20世紀中國小說敘事之流變[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4)．

梁成帥（1983—），男（漢），山東郯城人，揚州大學文藝學博士，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會員，主要從事文藝理論、審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