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三毛和卡夫卡

張楚，1974年生，現(xiàn)在唐山市灤南縣國稅局工作。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山花》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著有小說集《櫻桃記》、《剎那記》。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

不知道“瓊瑤”這兩個字對別人意味著什么，對我而言，這個名字首先是和一個胖胖的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那時，我住在一個稅務(wù)局的大雜院，那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孩，我上初一，她上初二。她們家有一臺“熊貓”電視，彩色的。每縫禮拜六，我洗完澡，然后抹上我媽的“少女之春”雪花膏，到她家里看電視。她還有一個姐姐，在我印象里，姐姐仿佛是一只孱弱的貓：脖頸葫蘆那么細(xì)，臉色蒼白，淡黃色的發(fā)梢，窩在沙發(fā)里。那個時候，我們通常在電視里，欣賞到臺灣演員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和聲情并茂的廝打哭泣，我們哀傷地意識到，瓊瑤的電視劇又開始了：那個叫劉雪華的瘦姑娘會瞪著核桃那么大的眼睛凝望著秦漢，或者瞪著我們，從眼窩里流淌出一串一串的眼淚。這個時候，女孩的父親首先讓我覺著羞澀：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的眼睛，被白熾燈泡晃動著，眼眶里滿是閃閃的淚光；然后女孩的母親，不時從成卷的衛(wèi)生紙上撕下一塊，遞給她的丈夫，而她患有囊腫性酒糟鼻的鼻翼兩側(cè)，已滿是鼻涕或者別的咸濕液體。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他們忘記我的存在，或者說，在那個時刻，我幻想著我是透明的。因為目睹一個家庭的眼淚，是件讓一個有些自閉的男孩感到多么恥辱的事情。也就在這時，胖胖的女孩會湊過來，對我說：“你看過瓊瑤的小說嗎？”

這個叫桂芹的女孩把我?guī)У剿块g，然后從被褥底下，掏出幾冊書。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正是這個叫桂芹的女孩，讓我愛上了瓊瑤的小說。她的被褥仿佛是個可怕的書庫，源源不斷地冒出一冊又一冊瓊瑤的小說：《月朦朧，鳥朦朧》、《心有千千結(jié)》、《一簾幽夢》、《卻上心頭》……我的眼睛就是在她的貨源和激情供給下驟然變近視的。每天晚自習(xí)回來后，在被窩里，我打著手電筒，那個圓形的光柱籠罩著一行行蠕動著的漢字，讓我不由自主地哽咽，或者在睡夢中夢到書中那些美麗而命運不濟的女孩。而桂芹和我的關(guān)系也因為這些書籍變得緊密起來。那時她已經(jīng)完全蛻變成一個滿口“好耶好耶”，“我好好煩哦”，“這幾天你想沒哦？”的臺式女孩。她的本性本是豪爽和外向的，是那些瓊瑤的文字或者憂傷的情節(jié)讓她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所以，她的多愁善感常常因為內(nèi)心的狂熱和煩躁有些走形。那次，我等著她拿書時，結(jié)果她卻從被褥底下拽出一條白色內(nèi)褲，雖然我的眼睛近視了，但我還是看到那白色內(nèi)褲上淺淺的紅色，而且，我聞到了一種水果糜爛的氣味。她的臉剎那間比番茄還紅，她不知所措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像個機敏的特務(wù)將它塞到了床底下。她的房間里有一面鏡子，和我一樣高的鏡子，天尚未黑，在鏡子里我看到了院子外的行人，踢足球的兩個小男孩，延展著鋪向南方的黃色麥田，以及，撲愣著飛的麻雀。那一刻，我難過極了。

高中時，我們班的男生普遍對我充滿敵意，因為那些女孩子喜歡和我坐在一起，聽我唱歌，或者討論三毛和荷西為什么不要孩子的問題——這些本身讓我們害臊的問題被抬到桌面后，變得神清氣爽而純潔無比；在歷史老師讓我們背誦《唐朝的疆域和對外關(guān)系》時，我還會給她們唱《滾滾紅塵》。原本是陳淑樺唱的。她的聲音有時候很空靈，清淡的音樂聲讓她的嗓音仿佛虛弱而略帶疲憊，正是這種虛弱和疲憊，方顯出事情的精髓：我們正好喜歡這種虛弱以及由虛弱造就的莫名的所謂憂傷。很多個傍晚，她們和我一起唱歌。在我的記憶中，她們個子都很高，量量那么高，她們的脖頸上伸展著金色絨毛，她們的嘴唇因為激動或者即將激動而無比紅潤，她們?nèi)崛醯募饧?xì)的嗓子讓我們的教室仿佛變成了我們認(rèn)為是純潔的教堂。她們當(dāng)中，有個嗓子最粗的女孩，叫老三。我忘記了她應(yīng)該叫什么。但是她們宿舍的都叫她老三。老三嗓子不好，但她喜歡三毛的書。我已經(jīng)想不起為什么喜歡三毛和收集三毛，總之，是這個叫三毛的臺灣女人把我和老三的距離拉得格外近。她最喜歡的是三毛的那本《哭泣的駱駝》。而我最喜歡的書是那三毛本《撒哈拉沙漠的故事》。我被沙漠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和阿拉伯人有趣的屬性深深吸引，并且幻想著有朝一日，去那里參觀旅游，那里的駕駛執(zhí)照是否真的那么好考？阿拉伯女孩是否13歲就要出嫁，并且每年夏天去海邊的澡堂洗腸子？老三關(guān)注的不是這些，她關(guān)注的是那些奴隸是否都是黑人，奴隸是否已經(jīng)被解救，以及三毛為何不把奴隸都買下來，從而賜予他們自由。我們時常爭論得面紅耳赤。對我們而言，這些爭論的問題本身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時常疑惑，為何我們的思想總是如此背離和不可交會呢？大一那年，我在寫一篇小說時，我讓老三當(dāng)了我老婆，在那篇蹩腳的小說里，我?guī)е先ユ?zhèn)上的照相館照結(jié)婚照。老三笑得很開心，而我由于牙疼，嘴巴有些歪——寫下這個細(xì)節(jié)時我暗自竊喜，我甚至想在接下去的情節(jié)里，讓她給我生個三胞胎——這個愿望如今看起來已如此奢侈。現(xiàn)在她遠(yuǎn)居山西，已為人婦，我已經(jīng)七八年未曾見她。她和她的警察丈夫過著王子公主的生活。

我和老三最要好的那段時光是三毛死后。有天她紅著眼瞼悄聲告訴我，三毛用一條絲襪將自己吊死了，而且是在廁所里。我沒有吭聲，我從昨日的新聞聯(lián)播里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消息。后來老三當(dāng)著我的面嚶嚶哭泣起來，我也在轉(zhuǎn)眼淚——有什么能比十六歲的少年更能體驗到什么是死亡、什么又是死亡的恐怖的呢？那個我們覺得比地理老師、比數(shù)學(xué)老師、比父母、比兄弟姐妹甚至比朋友還親近的女人死了，死在廁所里，而且把脖子伸到了一條長腿絲襪里，“她的舌頭吐得長長的，臉色鐵青，小腿由于長時間垂掛，血管都青了”。老三好像親眼看到了三毛的遺體一樣，哽咽著詢問我：“她為什么不用煤氣殺掉自己呢？她不知道窒息死亡，是很疼的嗎？”

那年冬天，我們還在懷念三毛，我們甚至手拉手到學(xué)校外的野地里，坐在垢雪上唱歌。那歌的名字叫《追夢人》，鳳飛飛唱的。我以前一直不喜歡鳳飛飛，因為覺得她唱的都是靡靡之音。但是我們還是愛上了她，因為她的聲音那么渾厚，讓我們想到了那個長頭發(fā)、長得像印度人或者印地安人、用透明的襪子把自己送到天堂的女人。

大學(xué)時我買了一本書。為什么買那本書呢？我在扉頁上寫道，“我需要一些質(zhì)地堅硬的食物”。后來在英語課上我開始看那本《卡夫卡小說選》，第一篇小說就是《變形記》——現(xiàn)在誰還看卡夫卡呢？除了那些對寫作有陰謀的人之外。說實話，這是篇讓我至今仍覺壓抑的小說。在小說的結(jié)尾，格里高爾死后，他的母親、父親和他那個高傲而深情的妹妹坐著電車去布拉格郊外春游，“車廂里充滿溫暖的陽光”，他們已經(jīng)在思忖著如何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了。他們都因為格里高爾的死亡而放松，或者說，重新體驗到什么是累贅滅亡后的自由。我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我聯(lián)想到些許讓我頭疼的問題，比如，是否將來我死后，我的妻子也會于翌日愉快地去菜市場買萵筍和牛肉，或者幾個月后和別的男人約會？而我的父母去“夕陽紅秧歌隊”繼續(xù)扭他們的秧歌呢？這是個讓人絕望的問題。我懷著這種絕望的心境，繼續(xù)讀了《城堡》、《審判》和《美國》。我發(fā)誓讀過這些東西后再也不去碰它們，我覺得自己快要發(fā)瘋了——而事實是，很多個夜晚，在宿舍的那幫哥兒們玩撲克時，我仍拿著支鉛筆，在我的鋼絲床上勾勒著小說里讓我窒息的句子并把它們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沒有人強迫我這么干，但我確實這么干了。我覺得我的行為應(yīng)該讓那些中文系的才子們感到羞愧。

大學(xué)里的女生中，有個特喜歡看小說的家伙，她時常來向我借書，但她有個不好的習(xí)慣，便是常常將我的書再轉(zhuǎn)借給別人，等書回到我手里，往往已經(jīng)臟得像從垃圾箱里撿來。書籍慣有的墨香往往變成菜湯的惡臭或者大米飯粒發(fā)餿后的氣味。后來有次我心懷叵測地把那本卡夫卡的《饑餓藝術(shù)家》借給她，告誡她說，我以后買的書全是這個樣子的，你要是喜歡看可以隨時來拿。三天后她打著哈欠告訴我，她看得都睡著了。“有沒有普路斯特或喬伊斯的小說呢？”她郁郁寡歡地說，“我真搞不明白，你們男生怎么都喜歡看這種淺顯無聊的書呢？”

為了感謝我經(jīng)常借書給她，這個姑娘友好地邀請我共進晚餐。我記得那時我至少半個月沒吃到肉了。我建議我們?nèi)ァ皷|北財經(jīng)”門外的“小帽燒烤”吃羊肉串——當(dāng)然，我們不僅吃了烤羊肉串，還吃了“烤雞翅”、“烤魷魚”、“烤老板魚”、“烤蠶蛹”、“烤里脊”、“烤牛肝”，后來我還偷偷點了一串“烤牛鞭”，我使勁咀嚼著牛的堅硬的器官，又咬著牙喝了三瓶“大棒”啤酒。等姑娘去算賬時，我又要了幾串“烤豬腰子”，打算給宿舍的哥兒們帶回去補補腎。我想我當(dāng)時憨厚的吃相和恐怖的牙齒讓這個姑娘對我更加心儀。后來的一個禮拜，她又開始邀請我看電影了，我們看了《甜蜜蜜》，我們看了《情欲空間》，我們看了《欲望號街車》，我們還看了《瑪格皇后》，我們甚至看了《本能》，當(dāng)然，在莎朗·斯通舉起冰斧打算干掉床上“性”致勃勃的男人時，姑娘起身拉我出了鐳射影院，去小花園里坐了坐，如你所猜度的那樣，坐著坐著，她就坐到我腿上了。我也感覺到吃完“牛鞭”的后果了。但我們什么都沒干。我不知道該怎么干。

前幾天，我女朋友在客廳看《情深深雨蒙蒙》，她又迷戀上了那個大眼睛的格格，并且時常被她歌女的凄涼身世弄得哭出聲。而我在另一間房子里洗衣服，包括她的襪子和內(nèi)衣。當(dāng)我直起腰身擦汗時，我聽到窗外傳來一首熟悉的老歌，那么一剎那，我愣是沒想起歌的名字。最后的音節(jié)消失，我才想起來其間的歌詞，“起初不經(jīng)意的你/和少年不經(jīng)事的我/滾滾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濕潤了，我想起了那個自殺的女人，想起了她的書，想起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我還想起了另外一些晃動的人影，譬如老三。我甚至想起了瓊瑤，這個老女人還活得很好，而且仍在一批批制造著泡沫一樣的明星……我也好久沒看到桂芹了，她只是在結(jié)婚前找過我，要我?guī)兔Ρ４嫠囊恍〇|西。當(dāng)她把一個筆記本遞給我時，神情木訥地說了聲：“這是我初二的日記本，你留著吧。”——后來我把它藏在單位的保險箱里，和那些現(xiàn)金、專用發(fā)票和賬本鎖在一起。當(dāng)然，我從來沒有翻看過。

跟我借小說的姑娘，現(xiàn)在在廣州，據(jù)說在一家雜志社當(dāng)編輯，我們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面了。前幾天她給我打電話，問，你現(xiàn)在還寫小說嗎？還看卡夫卡的小說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說卡夫卡的小說確實很好看，每天睡覺前，我都翻上兩頁。我不曉得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接著她說十一要去泰國旅游了，“我想看看人妖，是不是真的很漂亮。”這個好奇心強烈的女人聲色甜美地說，“當(dāng)然和我男朋友一起去，他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

對時光而言，我始終對它保持著一種懷疑。對一個曾經(jīng)腐朽并以后繼續(xù)腐朽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懷疑主義更讓人心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