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偵探一樣悄悄走進了松本清張的書齋,那是一個由3萬冊圖書建筑的城堡。種種陳列因全被厚玻璃隔絕,與密室其實也沒什么不同:煙灰缸、萬寶龍鋼筆、斜面寫字臺,地板上還有香煙掉落地上的燒焦痕跡,不由得在腦海開始推理,到底大師伏案創作時,心中的焦慮有多大?帶一冊推理小說去福岡、去小倉,謀殺和創造之時,完整重現大師前半生的生活現場。
早上8點30分,抵達金澤車站。同行的人都已經離去,剩我一個人,開始自己的小旅行。推理小說大師松本清張45歲前未發跡在北九州島小倉生活的自傳,是我的福岡導覽。
火車
在金澤都是好天氣。兼六園每一株花木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茶屋街撐著紙傘和服女子與我錯身,屋檐底下的風鈴總被微風撩撥得嘩啦嘩啦。但因為小說的緣故,我疑心每一張拍好的照片看上去都罩著凄清的霧。《零的焦點》描寫新婚人妻到金澤尋找失蹤丈夫,未料千里尋夫的旅程卻成了社會矛盾和惡習的揭露,此書是日本社會派推理之父松本清張早期代表作。雖說是早期作品,但松本出版這本書已經50歲了。
他在41歲得文學獎,45歲才在文壇嶄露頭角,堪稱大器晚成。他前半生在報社美術部門擔任美工,靠卑微的工作養一大家子。
途中火車過站廣島,我連忙把鼻子貼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打量這城市的樣貌。松本在二戰結束后,曾一度兼差批發掃帚。為省住宿費,他搭夜車往來于大阪、廣島和九州島地區,最后折算下來,卻因店家跳票賠了錢,可松本書中回憶這段經歷卻帶著懷念口吻,旅行讓他可以短暫跳開兒子、丈夫、父親的責任和義務,能在火車上奢侈地做夢。旅行對這男人而言,是一種逃離現實的方法。
沙灘
搭地鐵轉公交車,來到下榻的福岡海鷹希爾頓。海鷹希爾頓擁有1052問房間,堪稱日本最大,中庭是巨大的玻璃帷幕,大把大把的陽光灑進來,看上去霸氣凜凜。我在飯店外的海濱百道行走,踩著細細的白沙,一旁的人工坡堤綿延到海中央,上頭龍王宮殿一樣的海上餐廳。回望飯店,那外觀比鄰福岡巨蛋的飯店,如一艘豪華客輪面向大海,感覺就要啟航。
晚上,我又搭車到珂川旁的中洲屋臺。日劇中常有男女主角于午夜街頭瑟縮推車小販前,稀哩呼嚕地吃拉面或關東煮。那源自江戶時期的推車小攤即是屋臺。經營屋臺需要執照,然因日本政府近年已停止發照,加上執照父死子繼無法轉讓,故數量銳減,唯獨福岡屋臺數量逾百,仍占全國1/4,新穎玻璃大樓對比著木頭攤販推車遂成了這城市最鮮明的街頭風景。
拉面
福岡屋臺散落于天神、中洲川端和長濱三區。長濱屋臺是博德豬骨拉面發源地;天神屋臺位百貨公司林立的天神車站,飲食選擇最多;中洲川端屋臺在珂川河畔,有河景佐餐,最富情調。見西裝上班族、OL站在一鍋熱騰騰的關東煮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拘小節的態度也讓福岡和東京、大阪相較,多了那么一點粗枝大葉的風流。
我走在人群中不免突想起松本來。25歲的他曾在福岡印刷場當過短暫學徒。半輩子受父母的羈絆、未曾離開家鄉的他,在福岡初嘗自由的滋味,他說,放假沒閑錢看電影,唯一的樂趣就是整天在市區閑逛。當時,松本也應該來過中洲屋臺,擠在人群之中享受著這人人皆有份的快樂吧。
在福岡吃飯可以熱熱鬧鬧,但也可以安安靜靜,比如我就可以在最火紅的一蘭拉面冷靜地吃完一碗豬骨熬煮的白湯拉面。那餐廳狹小如公交車車廂,座位像教堂告解室隔成一格一格的,吧臺也用布幔圍起來,準都看不見誰。在投幣機投錢兌換餐券,見哪個位置空了,坐下來,把餐券塞進布幔后,不用開口說任何一句話,眼神不用和誰交錯,那樣的飲食,多瀟灑。
故居
隔天搭上午8點45分普通車自福岡出發,9點30分抵小倉車站。正對著JR車站是清張大道,步行800米,在小倉城邊看見一棟兩層樓水泥建筑,那就是松本清張紀念館。
一入場就看見一面由松本所有小說版本和譯作封面拼貼的大墻,接下來一面長22米,由清他的照片文物和當時新聞事件照片構成的影音墻亦非常可觀。拐了個彎,眼前赫然出現一棟日式民宅,那是照著松本在東京杉并區住所打造的房子。
隔著玻璃窗看屋內種種擺設,感覺自己像偵探,想借由屋內種種陳設去推敲屋主的性格。書齋里一排排的書架塞滿精裝書、文庫本和百科,過道上一疊疊的剪報和資料,藏書逾3萬冊。
1957年,松本出版《點與線》、《眼之璧》熱賣,一時之間雜志報紙爭相邀稿,松本為應付稿債,沒日沒夜地寫,平均日產9000字。為節省時間,他將剛寫好的稿子放在吊籃,由二樓垂放到樓下庭院,讓編輯拿了立馬沖回報社撿字排版。
下午5點37分,由門司港搭車回福岡,我在車上看著今天拍的照片。放大一張松本工作室的照片,一只作家慣用的萬寶龍鋼筆安置書桌上,腦中想起《半生記》的情節:40歲的他某日在報上見百萬征文的消息,他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得了獎,就能用獎金分擔家計吧!”此時離截稿只有20天,他沒有鋼筆,只能用鉛筆和紙質粗劣的筆記本,利用空余時間寫著。書中他提到他不慎遺落了當時仍屬高價的鉛筆,半夜趴在火車鐵軌上拼命尋找鉛筆的往事,這個報社金字塔權力結構最底層的卑微美工沒有當作家的非分之想,他純粹只想掙錢貼補家用。
他把小說寄出去了。然后,得獎了。車子經過小倉車站,我把視線由相機移到車窗外,恍惚的剎那,我似乎看見松本清張只身站在月臺苦候一列開往東京的列車,連續獲得兩個文學獎的他申請轉職東京成功,他將會跳上火車,然后一切將會徹底改變,他的人生才正要開始。這一年,他45歲。
(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