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嵇康、郭璞是魏晉時期的著名詩人,受政治環境和文化思潮的影響,寄情仙境,向往自由,是其詩文創作的主要內容,也成為他們顯著的外相特征。而另一方面,兩位詩人都關注現實,憂懷世事,這又成為他們重要的內在生命特征。這種對傳統的叛逆和依戀,對現實的超越與憂惠,濟世弘道與走向世俗,構成了其雙重的生命特征。
關鍵詞:嵇康;郭璞;雙重生命特征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2-0130-05
嵇康、郭璞是魏晉時期著名詩人,雖人生經歷和個性特征不同,但在民族文化浸潤下,卻表現出許多相似的生命特征。受政治環境和文化思潮的影響,二人都寓情仙境,向往自由,追求自然暢達的理想人生,同時又關注現實,憂懷世事、不畏強權,這種對傳統的叛逆和依戀,對現實的超越與憂患,濟世弘道與走向世俗,構成了其雙重的生命特征。今天,我們將兩位詩人放在一起,探究其悲劇中所體現的民族文化的遵從性和民族情感模式的共同性,重新審視他們在深重的人生苦難和生存困惑中,所表現出的剛毅健勇、憂懷世事、虛靜正定、高邈超邁的獨立品格與浩然正氣。穿越浩渺的時空,他們深厚的生命意識和情感活力,深邃的思想,敏銳的目光,勇于批判,善于思辨,真誠率真、通脫雅致的生命境界,必將對匆促、浮躁的現代人有所啟迪。
一、才高命蹇,生不逢時
嵇康(224—263),譙郡錘(今安徽宿州)人,字叔夜。是魏晉時期重要的思想家、文學家,“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黃庭堅稱嵇康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方廷璉言:“讀叔夜詩,能消去胸中一切宿物,由天資高妙,故出口如脫,在魏、晉間,另是一種手筆。”郭璞(276—323),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人,字景純,西晉末、東晉初的杰出的文學家,著名的訓詁學家,精于歷算和術數之學,善于卜筮。作品有后人所輯的《郭弘農集》。他創作的《游仙詩》尤為有名,鐘嶸稱其詩為“中興第一”,《晉書》本傳說他“詞賦為中興之冠”。
兩位詩人都才氣超人,志向遠大。然而不幸的是他們生活在魏晉政治劇烈變動的時期,此時戰亂頻仍,禍亂繁生、政權交替頻繁。
二者不同的是嵇康生活在正始時期,此時司馬氏與曹氏兩大勢力集團展開了激烈的政權爭奪,最終司馬氏取得了政權。為鞏固篡逆奪來的政權,統治者一面拉攏名士,一面瘋狂地剪除異己,戮殺名族,受此牽連的士人幾乎無一幸免。追求自由閑適生活的嵇康對該政權有著近乎本能的拒斥,故受誣下獄,被當局所殺。郭璞比嵇康晚半個多世紀,在他生命的47年里,經歷了八王之亂、西晉滅亡、司馬氏東遷、東晉初建等幾個動蕩的歷史時期。雖幼習儒業,有匡正之心。但此時政局混亂,準的無依,門閥當權,再有東晉統治者的偏安、享樂心理,故寒素出身的郭璞始終不被重用。后因勸阻軍閥王敦圖逆,被其殺害。可見,嵇康、郭璞短暫的一生都是在風起云涌的政治風浪中度過的。他們才高命蹇,生不逢時。雖殘酷的政治斗爭使之與建安士人有了很大差別。但可貴的是兩位詩人在渾渾塵世,沒有迷茫,沒有沉淪,而是清醒地選擇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無論是嵇康的遠離政權,還是郭璞的濟世不得。為維護自身尊嚴與人格獨立,他們拒斥黑暗,超邁絕塵,求仙訪道,寄情詩酒,彰顯了魏晉風度,譜寫了高邈的人生樂章,給后世以標榜。
二、寄情仙境,鄙棄現實
在魏晉險惡的社會環境下,士人話語中居主導地位的不再是君權和功名,而是個體生命的存在與精神的自由。“不是人的外在的行為節操,而是人的內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作是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標準和原則”。此時的詩風也由建安時慷慨悲涼變為詞旨雋永、寄托遙深,蘊含深刻的哲思和痛徹的人生悲哀。盡管二人性情不同,嵇康越教任心、傲世蔑俗,執著峻急,優雅高爽;郭璞狂放縱誕,鄙棄榮華,譏嘲虛偽,直言諫諍。但其性格中都有一種天然的追求自由的素質。為抗拒黑暗的現實,他們都將自由的仙境作為自己的理想之所:
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唏陽振羽儀,長鳴戲云中,時下息蘭池,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嵇康《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同上)
逝將離群侶,杖策追洪崖。焦鵬振六翮,羅者安所羈。(嵇康《述志詩》其一)
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郭璞《游仙詩》三)
淮海變微禽,吾生獨不化。雖欲騰丹溪,云螭非我駕。(郭璞《游仙詩》四)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游。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郭璞《游仙詩》五)
詩中的意象都蘊含遠大理想和美好品格,是自南和光明的化身。它們軒翥低昂,凌空奮飛,逍遙自適,高翔天外,表達了詩人內心對自南和光明的熱烈向往。此外,二人筆下還經常出現仙人意象和隱士意象:
遙望山上松,隆冬郁青蔥。自遇一何高,獨立邊無叢。愿想游其下,蹊路絕不通。王喬棄我去,乘云駕六龍。飄飄戲玄圃,黃老路相逢。(嵇康《游仙詩》)
俗人不可親,松喬是可鄰。(嵇康《五言詩》其三)
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郭璞《游仙詩》二)
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郭璞《游仙詩》三)
事實上,游仙也好,隱逸也好,都是詩人無可奈何的選擇,它并不意味著其政治意念的完全消解,而是表示對現實的不滿,對世俗的鄙棄,對自我人格的堅守,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權變,但其精神上的抑郁苦悶是不言而喻的。
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二者的不同之處,嵇康詩歌清峻玄遠,高蹈遺世,豪壯清麗;郭璞詩歌則艷逸俊美,形象生動,仙人合一。嵇康游仙的目的是拒斥現實,抒發自己超世拔俗的強烈愿望和對優游閑適生活的熱烈渴望。郭璞則是用游仙詩這種隱晦曲折的形式來抒發自己難言的坎壕之懷和對現實的失望與憤慨,展現自己理想的社會圖景和情志抱負。陳祚明言嵇康:“輕世肆志,所托不群,非真欲仙也,所愿長與俗人別耳。”評郭璞:“景純本以仙姿游于方內,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語奇杰,非關命意。《游仙》之作,明屬寄托之詞,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鐘嶸在《詩品》中也說郭璞:“但《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棲榛梗’,乃是坎壕詠懷,非列仙之趣也。”可見,兩位詩人都是借游仙內容的詩歌來抒發內在之心緒和自由之精神,并以此反襯現實社會的黑暗和自己的高亮人格。按精神分析學,這是嵇康、郭璞內在之心緒在被壓抑之后的轉移和升華。
三、身處邊緣。心存社稷
嵇康、郭璞在某種意義上以可以說是身處邊緣的士人的代表。所不同的是嵇康是自我邊緣化,而郭璞則是被邊緣化。嵇康因其與曹魏的關系,有了一個中散大夫的頭銜,但這只是一個閑職,并無什么實權,不需到朝廷辦事,曾隱居山陽二十年之久;又由于在司馬氏時期,嵇康蔑棄統治者以名教來掩飾自己虛偽殘暴的丑惡行徑,便以決絕的態度,回絕了山濤的舉薦和統治者的拉攏利用,希冀于遠離世俗,彈琴飲酒,教養子女,與親舊敘闊的閑適生活。如此,他實則是一個主動遠離政治權利中心而義非真正隱士的“邊緣人”。而郭璞在重門閥,重出身,“上晶無寒士,下品無世族”的時代,盡管飽讀詩啪,有濟世之忐,以滿腔的熱情積極上疏晉元帝實施良策,以正視聽。但由于元帝平庸并貪圖享樂,對其政間置若罔聞,義r11于郭璞寒素出身,且“妙于陰陽算歷”,故存統治者眼中,僅是個方術之士,屬社會末流,故一直未得重用。在這個意義上郭璞是被邊緣化了。
劉熙載《藝概》論:“嵇叔夜、郭景純皆亮節之士,雖《秋胡行》貴玄默之致,《游仙詩》假棲遁之青,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乃知識曲寅聽其真也。”一即無論是游心玄遠,清虛自守,還是寄情仙境,崇尚自由,都是其雙重人格中的一面,超然飄逸的氣質與剛腸嫉惡、憂懷世事的情懷,才是其思想的完整內核。盡管嵇康的彈琴、飲酒、作詩、養生等生活巾的一切均成為他“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的樂章,是他玄美人生的融然遠寄;也盡管郭璞性格率易,不修威儀,嗜酒過度,浪漫自由。我們認為這都只是其外相生命特征,而其內在的生命特征則是關懷世事、沉郁憂患。
嵇康、郭璞都家世儒學,白幼飽受儒家經典的熏陶,胸懷大志,意欲有所作為。這是他們思想的實質和基本傾向。嵇康在《卜疑集》中全面闡述了自己政治觀點和處世態度,其積極國事、獻身濟世的精神貫穿全篇;《太師箴》中強調當權者不要“肆于驕淫”,要“唯賢是授”。在《家誡》中強調立志、守志之重要,充滿著儒家積極人世的精神。他的一系列玄學論文,都具有一種清思峻骨的風格,凸現出他的高亮人格。對司馬氏集剛的鐘會造訪,他鍛而不輟,目不旁視。對山濤的舉薦,他憤而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在呂安事件中,他伸張正義,為呂安辨誣,因 此下獄。在司馬氏政權稱湯武、周公以除卻異己之時,他作《管蔡論》,說其“未為至譬”,并撰寫《釋私淪》抨擊偽君子。
同嵇康一樣,郭璞又曾何時忘懷過世事。相反,我們看到的是時代的不清明促使他更加積極地關心世事,直言諫諍,而這正是儒家的濟世思想。《晉書·郭璞傳》說他“好經術”,潛心研究儒家經典。其立身行事也始終接近儒家,學術著作也是儒家類多于道家類。按《晉書》記載他的一些奏疏,持論都是以儒家經典為本。儒家的使命意識羽悲憫情懷,必然帶來對天下、對社會、塒黎無的憂思憂慮。我們看郭璞在游仙詩中的環境捕寫,與以往游仙詩不同,濤巾的仙境是立足于現實生活的。這種對環境描寫的變化從另一個側面也表明了詩人在仙境徜徉時,也未能忘卻現實,反映了他對現實世界的熱切關注。另外他在游仙詩中抒發了自己強烈的憂國患民思想,最后也是因忠于晉室阻止王敦叛亂而被殺害。
由此我們看到,嵇康、郭璞雖身處邊緣,卻胸懷天下,心存社稷,憂國患民。高爾泰認為,“這種沉重的情緒環境,這種憂愁的心理氛圍,正是中國詩歌音樂由之而生的肥沃的土壤。”
四、憂時貴生,舍生取義
魏晉時期戰亂頻繁,政權迭替,瘟疫橫行,生死無常。《晉書·阮籍傳》稱“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故而“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全晉文》卷三三)是魏晉士人的普遍感受。但同時這又是一個“人的覺醒的時代”,在這個特殊的年代里,人們比任何時期都更關注個體生命的存在,生死問題也被提到了一個空前重要的位置。“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朱,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肖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巾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
同魏晉士人一樣,嵇康、郭璞也有著極強的生命意識,他們對生命十分的珍愛,這種珍愛之情就表現在追慕神仙、自然適性和悉心養生上。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壽;思欲登仙,以濟不朽。(嵇康《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
清虛靜泰,少私寡欲。……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唏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嵇康《養生論》)
帝臺之水,飲蠲心病。靈府是滌,和神養性。食可逍遙,濯發浴泳。(郭璞《中山經圖贊·帝臺漿》)
有人爰處,員丘之上。赤泉駐年,神木養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競。(郭璞《海外南經圖贊·不死國》)
采藥游名山,將以救年頹。呼吸玉滋液,妙氣盈胸懷。(郭璞《游仙詩》九)
珍惜時光、鐘愛生命、超脫世事、少私寡欲,平和養性。活著,健康地活著,適性地活著,是嵇康的一種理想,一種寄托。在實際生活巾他也是情趣高邈,恬靜寡欲,自然適性,而不像竹林諸賢,土木形骸,飲酒過差,縱誕放浪。嵇康養生的目的固然在于求得長生,但最高境界還是精神的超脫及對理想人格的追求。
魏晉時期很多人服食仙藥或修煉內丹,以達到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目的。而郭璞所述養生長壽術多為神話式而非現實的,是他貴己重生思想的一種反映。與嵇康不同,郭璞在生活中縱性放浪,嗜酒好色,時或過度。這種悖反既是當時頹廢風氣的影n向,也是他對社會壓迫和坎壤人生的一種痛苦而消極的反抗。
我們知道,道家在生死觀上強調的是生命的自然之理。儒家的生命觀是現實而理性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它尊重生命的規律,但也不懼怕自然的死亡,所謂“天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孟子·盡心》)在生命價值的認識上儒家強調的是服從社會的倫理價值原則。《禮記·儒行》:“愛其死以有待,養其身以有為。”孑L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所以儒家要“成仁”、“弘毅”、“取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到孟子則發展為著名的“舍生取義”說。荀子承繼此說:“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榮辱》)
很鮮明,嵇康和郭璞在生死觀上既有道家的尊重生命的自然規律,注重體任自然的養生方式和生死一體、無有哀樂等思想,又有儒家的不僅尊重生命個體存在的意義,更注重生命存在的社會價值和意義的思想。最后,珍愛生命的兩位詩人,舍生取義,慷慨而死。盡管死之因由不同,一個是因與當權者司馬氏的堅決不合作態度,受誣被害;一個是為晉室朝廷盡忠而被逆反之賊殺害,但都是為著心中的“正義”。面對死亡,他們從容鎮定,有著一種悲劇的崇高;他們既珍愛生命,又超越了生命,既重視生,也不畏懼死,體現了魏晉風度所蘊涵的生命底蘊,詮釋了儒家舍生取義生死觀的深刻內涵。
綜上所述,嵇康、郭璞儒道雙修,但就本質而言,他們是儒家思想的殉道者,實踐者。兩人均欲有所作為,但亂世紛擾,不給他們以機會,于是他們轉而托玄言以寄情,借奇行而避世,欲保全性命于亂世;但關注現實、憂懷世事的本性,終使他們卷入了亂世的紛爭之中。且根深蒂固的儒家觀念又促使其終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結果殉身于亂世之中。出世而不得,人世而不能,他們面臨的矛盾與沖突不僅僅是其個人內心的矛盾和沖突,更是中國士子在民族歷史進程和文化發展中都要面對的兩難選擇。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嵇康和郭璞,從寄情仙境,鄙棄現實到身處邊緣,心存社稷,從憂時貴生到舍生取義慷慨而死,他們雙重悖反的生命特征給歷史留下了太多的感慨和無奈,也給今天的我們以太多的啟示。余秋雨存《遙遠的絕響》一文中深刻地解析“為什么這個時代這批人物,這些絕響,老是讓我們割舍不下?我想,這些在生命的邊界線上艱難跋涉的人物似乎為整部中國文化史做了某種悲劇性的人格奠基。他們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他們力求網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志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在他們的血統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傳代者。但中國的審美文化從他們的精神酷刑中開始屹然自立。”千年后的今天,我們重溫兩位詩人剛健峻俠,淡薄名利,任性隨情,清虛坦蕩的人格精神,體悟他們雖經受艱難的人生遭際,卻始終以堅強的心理支撐,去描繪心中美好理想的高邁的生命境界,以使我們去浮躁以平和,予喧囂以寧靜,務本存真,平實堅守,建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