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唐詩(組詩)
出 塞
風(fēng)提著一彎明月,穿過天空
寒冷一定凍醒了那些困頓的星辰
一彎明月,分明就是一把錚亮的鋼刀
插上關(guān)山和歲月的背脊
讓冷兵器們發(fā)出月亮的光輝
大地的關(guān)隘,是誰的甲胄
把我的土地分割
戰(zhàn)爭嘹亮的號角此起彼伏
貫穿著軍人山脈的身軀
從陰山開始
被風(fēng)輕聲傳頌和流淌的
是那些英雄的傳說
覆蓋住我的草原和山巒
風(fēng)銜走他們的名字
比如車騎將軍衛(wèi)青、飛將軍李廣
以及那些戍邊的石頭和莊稼
他們的名字閃動著
讓人懷念,如身上那永遠的疤痕
風(fēng)喊到了誰
誰的星辰就會“啊”地答應(yīng)一聲
然后把身體鑲嵌在閃爍的星群之中
彼此取暖,孤獨而寒冷
被銀河沖刷,歲歲年年
靜夜思
月光升起來,故鄉(xiāng)就會沉下去
從這漫漫旅途的窗子前
慢慢沉下去
那些清清淺淺的月光,細碎的光陰
正四下鋪開
霜一般潔白的那些潔白的思念
正漂白了斑駁的書卷,和額頭
濡濕著一樣清清淺淺的夢鄉(xiāng)
這般靜寂的夜里,沿著月光我就會走得很遠很遠
走到遙遠的故鄉(xiāng)
那漂滿星光的房舍上面
一任月光把故鄉(xiāng)的燈火打濕
月光的盡頭,是一紙素箋
正被兒時的記憶綴滿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故鄉(xiāng)這個東西
隨著月光浮沉,漂流
徑直來到我的面前
登幽州臺歌
究竟是遠山在眺望薊北樓和我
還是我站在薊北樓上眺望遠山?
我試圖問自己
問那些忽明忽滅的秦磚漢瓦
以及那些如蟻的文字,答案在陰霾
的天際隱逝
如風(fēng),如那些急于還鄉(xiāng)的晚霞
散落了一地
山河依舊,人物不同
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啊,正消失在蛇
行的往事之中
譬如,我曾經(jīng)的長劍
已經(jīng)斜插在那些書簡之中
我揮揮手就砍斷了六朝頹靡
而新的浮華卻爬上持刀的手臂
我將在這里遇到誰?
先代的先賢大儒都踩著文字消失了
而后來的圣人明哲還在書頁上孕育
他們都跟我無緣
只把我交給空曠的大地
和兀自滋生胡須的空氣
踏在這黃金臺上,我的腳步如此襤褸
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
而誰將收留我的足跡
或許只有蒼茫的大地,只有蒼天的淚滴
沿著歷史的繩索,以及我的背脊
流下來
盈透這歷史的書籍
望 岳
石頭們在腳下不住地攀登
山嵐就會在胸中滌蕩洶涌
這就是泰山,披著一身青翠的服裝
任顏色四下擴展,蔓延
而偉岸的身軀
從大地深處挺刺而出
成為一把擎天的利劍
把早晨和黃昏割開,把土地分開
山南是魯國,山北就是齊國
南北不同天
一任那些云朵們堆滿誰的胸膛
歸鳥回旋
撲入誰的衣衫
腳步,或者目光,甚至還有信念
是我丈量泰山的衡器
一步一步,延伸著新的距離
那些被我踩過的高地和峰巒
就會迅速在我身后后退,縮小
直至在我的腳下隱匿
在原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泰山的海拔就是這樣在腳下升高的
一步一步,超過飛鳥和云層的高度
泰山站在那里
仰視和俯瞰,都為我們找到測量的依據(jù)
只是,對于一個測量者來說
高度永遠都是一條射線,沒有終點
一任那把擎天的巨劍矗立在蒼天和大地之間
泊秦淮
誰的命運,一條無法停泊的小船
顛沛漂浮,劃過寒冷的夜色和星空
譬如我,或者一個國家
都將在夜的版圖中找到自己的星座
秋天說來就來了,帶著憂傷的流水
和輕霧,以及迂繞的歌聲
緊緊地裹住這條船,和河流
秦淮河在暗夜里流淌著
那貫穿著六朝繁華的水波還會響動著
把那些典故擊打著
繁華的金陵,那無數(shù)紙醉金迷的眼睛
就是兩岸和船上的燈火
成為我的疼痛
誰在這條船上走完他的一生
秦淮河喑啞著,想說些什么
她什么也說不出
那首軟軟的《玉樹后庭花》卻在唱著
覆蓋住這個城市,和所有的宮殿
“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
悠悠的嘆息,隨著花瓣凋謝
隕落,消失
在悵惘的燈火和星空之中
在時間的河流里,那些星座就是這樣蛀空的
成為一個朝代的墳塋
而我在秦淮河的夜晚,卻無法停泊
回鄉(xiāng)偶書
帶著一頭白發(fā),一大把年紀(jì)
還有一顆滄桑的心
沿著漂流的西風(fēng),我回到故鄉(xiāng)
回到庭院中那棵垂老的樹
和記憶深處
誰的須發(fā)向著天空飄散,云朵游離
天空晴朗起來,故鄉(xiāng)變得清淺
羊群就會在村外浮現(xiàn)
這些記憶深處的羊群啊
一片,或者一群,或者一團
正把思想的根子深入到青草和大地之間
那匹曾經(jīng)年輕的馬帶著我走了多遠?
蹄聲越來越瘦的馬啊
它走得多遠,就有多重的力道拉緊我的膽肝
讓那支思鄉(xiāng)的笛子,用濃重的呼吸
貫穿我的呼吸,和夢靨
直到我回來的這一天
馬蹄踏著石板,我的村莊老了
大約戰(zhàn)爭和蝗災(zāi)帶著寬廣的履帶來過
軋平了那些散亂的莊稼和記憶
面目已非,是如此的熟悉而陌生
讓我不敢相認
而我也在西風(fēng)中老了
風(fēng)在臉上刻下歲月的傷疤
一道一道,一條又一條
還會讓誰在陌生之中尋找一點熟悉的暗影
我可以遺失我自己
唯獨不能遺失鄉(xiāng)音
穿透了那支思鄉(xiāng)的笛子
回到故鄉(xiāng),我的白發(fā)和年紀(jì)就會伸出諸多根系
我和村莊瞬間老去
又恢復(fù)青春
任那棵思想之樹,伸展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