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一場雪
這些淘氣的小獸
有著純白的皮毛和晶亮的眼睛
有可獨處可群居的好脾氣
彼此相似,又絕不相同
我懷疑它們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姐妹
不諳清明、谷雨和重陽的茱萸
隱起水做的身子
我一直在尋找啊。望眼欲穿
風(fēng)一陣冷似一陣
夜張開盛大的網(wǎng),舀盡殘光
所有的灰燼都飛起來。萬物昏睡不醒
而我是多么驚喜啊!我的爐火尚存
它們?nèi)鲋鴼g兒,它們咕囔著家鄉(xiāng)方言
它們以細小又輕浮的蹄印
把我幸福的骨縫 一一砸疼
異 鄉(xiāng)
如果你擔(dān)心相向而來的兩列火車
會不會相撞,那就太過矯情了
等不及你想出結(jié)果,他們就已擦身
而過
或你同樣憂心故鄉(xiāng)的槐花
已污了貞潔,它卻在原地奮不顧身
地白著
許多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在遙遠的小站
春天被節(jié)節(jié)切割,毒在每一個豁口
沁出
做為一個失聲者,我只能代替你站著
多年前你站過的地方。陌生的花
陌生而安靜。像你一樣
我所有的尋找,也是多余的
春 陽
不忍把你撒進曠野
雷聲響起前,春天還在一些形容詞里
半遮著臉。所有的綠,都藏著你
懷春的小情緒。對此,我滿懷敬意
春風(fēng)為剪,你就是一切的動詞
小馬駒撒著歡兒,杏花撒著歡兒
柳姑娘柔軟的留海 水紋一樣拂
過眸子
若再來點兒雨水,所有的動蕩
都將瞬間發(fā)展成大事件。最渺小的 一棵草
也將蛻殼、破土、尖叫。人間處處
高舉著長長短短的感嘆號
因為驚喜,所有死去的都將活過來
暗 冢
為你種草養(yǎng)花,為你偷偷安排
小橋、流水。和你拼湊小小人家
像養(yǎng)小情人一樣,養(yǎng)大你的小女兒
我從未懷疑過,換你是我
我就是一切代名詞,是草、是花、
是小情人、小女兒,是你
走到哪里 就背到哪里的家
可你還是累了。我看不到
是什么樣的鬼魅在你心上蹲伏著
草是荒草,花是殘花。綠瑩瑩的火
點亮身后的天涯。這么多年
我不過是一個養(yǎng)虎的人。被你的白藥
埋得越來越深
春天是一場伺機
而動的侵略
你得承認,騷動正在發(fā)生
一場風(fēng)。給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 土地
遍播紅疹。略地、攻城。眾鳥低飛
從瓦檐到谷倉、雞棚、農(nóng)家的菜地
它們的肖像 已先一步占領(lǐng)天空
滿街都是奔跑的人。他們懷抱空口袋、
空竹籃、空瓶子來掩飾兩手空空
他們需要柳色的青 覆過漫長的黃
他們需要抓牢更多的東西在沙塵
里穩(wěn)住腳跟
釣鉤劃破流水、磚石擠壓農(nóng)田、臃
腫的
長途車逐一掏空民工們身體里的
故鄉(xiāng)、妻小
和爹娘。江南的桃花尚未漫至北方
草木各在泛濫的抒情背后養(yǎng)兵。較量
無所不在。料峭人間愈發(fā)熱鬧起來
在萬樹梨花間
只有這一刻才是最心甘情愿的
無人引我,也無人攔我
云朵從天空一路低下來,開得
錯落又絕不零亂。我們懸浮其間
失重、窒息,讓人擔(dān)心
下一秒不是起飛,而是沉沒
風(fēng)里的小刀片,正一片片削薄我們
為萬物分割春天的甜香。在低處
細小的植物各自暗淡而冷靜
只有我們,有著因高燒而緋紅的臉
高燒不退的語言。進出無路了
白蝴蝶已交出翅膀,蜜蜂
把所有的多情吻在花蕊上。而我們
除了心跳,似乎再沒有什么可供交換
嫁 接
做春天的門外客,在熱鬧中噤聲
把所有向上的欲望削平
還要接納刀子,接納眾多的傷口
以一顆火熱的心迎接新嫁娘
愛或不愛,此后都要抱在一起
互為動脈,把生活的繃帶纏緊扎牢
且相信,未來是嶄新的
等到開花結(jié)果,每一朵每一顆
都是AB型,有你也有我
只是,我們還有一段漫長而艱難的路
痛苦的磨合期、隨時可能發(fā)生的
排異反應(yīng),刀口上的毒
所以,一切美好的,都還言之過早
你不在的夜晚什么樣兒
走到哪里,都是死胡同
一臉無辜的路燈和聒噪的樹
都有從頭到腳的黑心腸
在夜里,它們不需要任何偽裝
風(fēng)經(jīng)過它們便鑲上了黑邊兒
大窗口和小窗口 是一群
戴著黑框眼鏡的不良子弟
不安分地,偶爾打出響指和忽哨
而我是被窺視的人。是那種
眾目睽睽的、熱鬧地窺視
讓人一下子想到地縫兒
想到飛檐走壁,想到鳥人
任何一種都沒可能,那就想到你
貪心的你呵。只有想到你
你才會用一塊叫做“夢”的綢布
把我整個兒包裹起來
家
就像一個調(diào)色盤
你有你的藍、綠、灰
我有我的黑、白、粉
有你有我,才有圓滿的河山
而我們又各有自己的疆土
在各自的地盤,耕種、修剪
把生活旁逸的枝節(jié)扶正
大多時候,界限不可逾越
一旦逾越,即是淪陷
這甜蜜的、這危險的淪陷啊
我們?nèi)诤希圃觳煌谖覀兊?/p>
第三者。他有著熟悉的膚色
和陌生的語言
這多出來的一個,用寬闊
代替了我們。仿佛 他才是
我們筆墨下的祖國
母親睡在我身邊
從最初的三百六十五天
到現(xiàn)在的三五天
睡在母親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我把多出來的,給了異鄉(xiāng)、
給了人群和流水、給了柴米油鹽、
給了天上的月亮和懷抱里的小女兒
今夜,女兒和母親都睡在我身邊
仿佛另兩個我,一左一右
一個尚淺、一個塌陷,唯有我
是心懷波瀾的那個
需要整夜擁圍最細小的浪花
一個比夜更黑的漩渦
在我的胸口挖井。我已不能
再安心地 把手攀上母親的乳房
夜是一所大房子
我們的 都無法與之相比
四十平,七十平,一百二十平
甚至更大的 也不能
無數(shù)小房子 住在大房子里
無數(shù)我們 住在黑漆漆的籠子里
富有的,壟斷燈火
貧窮的,偷食月光
什么時候,我們才能
像鳥兒一樣,遼闊地飛啊
而飛著的鳥兒,一定揣著相反的想法
天空太高太遠了
它們渴望一所房子用以降落
所以你看,在夜里
鳥和我們,是多么隔閡又多么相似
它鳴叫,我們嘆息
房間如此空曠。萬物群居
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 制造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