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散記(組詩)
湖和我
我來的時候,空氣都是濕的
那么多鳥鳴滴下來
路邊的野花像被洗過
湖水涼得襲人,寬大得讓人想哭
漁船小得像個嬰孩
游弋在母親子宮里
多少年了,我一直還愛著這湖水
愛著走丟在其間的魚群
天空寥落,鳥的影子越來越遠
獨留下我,依然與你相看
初春的湖水
它們從冰層后面活過來了
那么多小翅膀,張開了往你懷里飛
除了水還是水,每一片浪花上
都棲著陽光。它們嘩嘩拍打堤岸
像在喚醒一個沉睡的人
一葉小舟沖破冬天的冰棺
把早春從水底翻出來
你站在水與水中間
體內似乎也有嘩嘩的聲音響動
死去的蘆葦
它們叫蒹葭的時候,是綠的
飽含汁水的綠
一塵不染的綠
莽莽蒼蒼的綠
掩映過佳人、游魚、蓮藕
和來去無常的鳥類
如今佳人老去,游魚游走
蓮藕被采摘,鳥類
早已拋棄了信誓旦旦
水做的骨頭隨了流水
像是一個懷抱,撒開手倒下去
冰面上的凍船
水老得走不動了
船也是
被水困住是命定的
被冰困住亦是
兩具軀體在某些時侯
和兩具棺槨沒有什么不同
它們必先于水干涸,先于春風靜止
留守的鳥
你還是在這里的,高處有風聲
身下有泥濘
不前不后的,只是孤單
沒有一縷綠色肯留下來
陪你越冬
你把叫聲藏起來
把翅膀上幽藍的光收起來
把自己低向枝條之下的流水
灘涂,和從不肯出聲的土地
背 影
湖畔小徑,到處可見背對人群之人
他們荷葉般蜷曲著自己
背影有著深絕的孤獨
一個人的眺望讓湖水起起伏伏
更闊大的空曠
在目光未及之處
飛來飛去的鳥
我用鏡頭捕捉它們
葦叢用枝葉垂釣它們
樹木用樹梢邀請它們
更遠處的時光,停在水面
把它們困在那里
山林,與你同題
我沒去過山林,想像的山林除了風聲
沒有一個雜音,甚至連鳥鳴都顯得
突兀
陽光將樹影分開,我被樹影分開
我呼吸,不過是山林吐納的一部分
我全身都是綠的
頭發也松針般透明
山路中,沒有行人,我是虛無的
又仿佛內心深遠,路途無盡
火車、那夜的火車
夜深得沒有行人了,你間或聽見
探照燈在高處咝咝響
鐵軌無端又分出幾條岔路
之后,你整個身體開始搖晃
火車紅紅的眼睛、紅紅的嘴唇
喘息著逼向你
你擁抱了它,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
正開出去
事實上卻是,你一直薄薄地站在相框里
多少年也未取下體內的釘子
天下公園都一樣
無非是路套著路
從起點又回到起點
無非是橋連著橋
從這端到那端
無非是楊柳裸露著骨頭
或者又著了新衣
無非是流水板結,湖面封凍
或者春波推著秋波
無非是長亭短亭,遭遇著過客
無非是滑過的陌生口音和面孔
讓你想親近時,又漠然別轉
無非是啊
光線投在冰面上
恰巧映見一張,轉瞬即逝的臉
序曲:一片樓宇的死亡
不過是騰起了一片灰塵
不過是斬斷了一片膝骨
它們從天空碎下來
像一個老人,在死亡面前
松開了自己
一夜之間,這里布滿了棗樹
它們黑漆漆的,彎曲著肢體
它們筋骨剝離,彌漫死亡的氣息
許多事物正從它們身下出逃
早年的亡靈,舊日的燭火,懷揣種子的花草…
我在夜色中潛入
領走父親的靈魂
對遇見的一群老鼠招手
它們正嘁嘁喳喳著,商議東南跑
幾年之后,當塵埃再次站起
只剩下相似的形體。21克的重量
早已在這個冬天,隨塵埃飄離
隨想曲:風呼喇喇吹
風呼啦啦吹
樓前的小樹肥了一輪
又一輪
葉子密得風快吹不透了
小丫兒小小兒,歪著小胖腳
一扭身就跑大了
大媽大嬸在樹下縫織、說話
大風吹
她們的發絲飄舞,由黑變灰
聲音一半被歲月吹跑
一半回到耳蝸
敘述曲之一:姐弟
弟弟考取中專的那年
立勤除下了肩頭的書包
立勤隔兩天就上一次夜班
夜里十二點,總聽到樓道里
開門關門的聲響
立勤上了一年班
頭發還是清湯掛面
腳下的鞋,也依然平跟布面
每月發薪水的那天
她都要中途拐彎
東北方那個遙遠城市的男孩
每月的這一天都去往郵局
伸到窗口的雙手
每次都像捧著一塊燙山芋
幾年后,男孩帶著女朋友
回來結婚,發現四十平米的房子里
姐姐、姐夫、外甥女,滿滿而居
自己已無立足之地
協奏曲:搭救
夜好黑呀,像一片巨大的沼澤
他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拽著
下沉、浮起、再下沉
好累呀,有一瞬他放棄了掙扎
死亡趁機漫上來,吞沒他的腰、腹、胸
直達喉嚨
他在生死的邊緣
爆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一盞燈亮起來,接著又是一盞
一扇門打開了,又是一扇
他聽見老伴焦急的呼喚
和遠遠近近急促紛亂的腳步
他分辨出張家二小子的大嗓門
二樓老馮頭三輪車鎖鏈子的咣當
他正被一點點抬離死亡
人間的涼風拂過他移動的身體
老鄰居蹬車的背影在夜晚冒著熱氣
天的盡頭,一絲亮光
正緩緩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