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讀史懷哲(Albert Schveitzer,1875~1965)的書長大的一代。史懷哲是體現人性光輝的20世紀代表人物,他是管風琴演奏及指揮家,是神學家,更是醫師,到非洲行醫,透過具體的實踐亦彰顯人道的價值。他畢生獲獎無數,1953年獲諾貝爾和平獎而到了學譽的高峰。
其實,諾貝爾獎對史懷哲根本算不了什么,因為他一生的成就早已比諾貝爾獎大了不知多少倍。近代西方神學研究里,試著還原歷史里的耶穌和使徒保羅,史懷哲有著原創性的貢獻;近代古典音樂的巴赫譯釋,他也是個先驅人物。單單這兩項成就,就足以讓他列名在西方最重要的神學及古典音樂學史冊。除了專業學術及行醫外,他對20世紀還有一項了不起的貢獻,那就是他用人文關懷的觀點重寫文明史,希望透過這種哲學的重新解釋,來提振近代的日益沉淪的人道精神。
因此,史懷哲真當得上20世紀特異俊才的稱號。在每一項都有原創性和先驅性的貢獻,于是,人們難免要問,他的人生短短90年寒暑,他的這些成就是怎么辦到的?他是不世出天才嗎?
對此,我在他的自傳里讀到了非常有啟示性的一段,他說他一生治學研究和思考的方法:
——不僅僅以提供某種解答為滿足,尚致力于探究并撰寫整個問題的歷史,我三度采取如此迂回吃力的研究方式,可歸因于亞里斯多德,記得第一次閱讀其《形上學》,發現他總透過對先前哲學的批判來探索哲學的問題時,不知狠狠地抱怨了多少次!但研讀這些段落也同時喚醒我內在潛伏多年的因子,從那時起,一股強烈的驅策力迫使我在理解問題的本質時,不只是看它現在所呈現的面貌,還透過歷史追溯其演化過程。
我認為史懷哲的這段話,除了天子自道外,其實也讀到了思考治學的根本。在世界上,人們所繼承的無論是思想或者制度,都是被給定的,既然是被給定的,我們對某個問題會去怎么反應,它的選擇種類當然也受到制約。但一個真正的原創人物,他的思維方式卻不同,他一定先去把那個問題本身做一番探究,那個問題最先是怎么發生怎么被設定的?它的語詞概念系統為何?它和當時的現實有什么樣的關系?只有透過這種總體性的理解,這個問題是怎么發生的,它的來龍去脈是什么,才可被理解。有了這樣的理解后,等于人已不再被原來的問題意識所框限,而跑到問題的上面。史懷哲對歷史上的耶穌及神學之所以會有原創性的貢獻,他之所以能對《福音書》的文本做出不同的解釋,原因即在于他對古典彌賽亞的起源與演變有了全盤性的理解所致;史懷哲在巴赫管風琴的演繹上成就了一家之言,這也是他嫻熟這種樂器的歷史、古代的記譜法以及對音樂學上的美學效果有了全面性的理解有關。搞學術的人都知道,不了解全面就不可能了解局部,亞里斯多德那種探究問題起源的方法論,乃是史懷哲在思想學問上能成其大的關鍵。
史懷哲的思想、行動及著作都極為不凡。而我認為他對我們那個時代最有一般影響力的應為《文明的哲學》這部著作。在這本書里,他重寫哲學史,意圖重新找回消失已久的人類古老的生命關懷及人道精神。他和有些人道主義者不同,他不認為空泛的人道概念可以重振人道精神,而是認為生命關懷及人道精神乃是一種現實世界的神秘主義,它會勾動出人們的世界情懷和人道熱情。那不是一種庸俗化了的理性主義,而是一種生命與熱情的呼喚。在哲學愈來愈技術化、教科書化的時代,它其實是在埋葬著人道精神。近代人說人道的愈多,但做人道的卻愈少,也證明了史懷哲的見解確是讜論。
關懷生命價值,強調人道精神,這是一種生命的熱情,它的位置超過了書本上的說人道。近代的世界早已不再是人道世界,反而是個反人道的世界。處于這樣的時刻,我更懷念史懷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