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GDP崇拜”,是近年官方和民間一直熱議的話題,特別是從兩年前中央出臺《關于建立促進科學發(fā)展的黨政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考核評價機制的實施意見》以來,已形成廣泛共識。然而,從兩年來各地的實踐看,也只是淡化一點而已,并沒有真正走出“GDP崇拜”的陰影。
最近南京市出臺的《關于開展郊區(qū)縣鎮(zhèn)街分類考核的實施辦法》,提供了一個思路。
據(jù)此辦法,今后,南京棲霞區(qū)、江寧區(qū)、浦口區(qū)、六合區(qū)、溧水縣、高淳縣6個郊縣(區(qū))66個鎮(zhèn)街將取消GDP總量考核指標,代之以居民就業(yè)和收入等民生指標為考核的主要內容,并且,在官員的政績考核中,明確要讓群眾參與評價。
這個消息,在公共領域一閃而過,但“讓群眾參與評價”,即群眾成為官員政績考核的主體,這一點的意義卻不容小覷,因為它明確了這一點:政府干得如何,一個官員的政績怎么樣,本來就應該是群眾來評價。
可以說,長期籠罩在GDP考核之下的政府,終于邁出了實質性的步子,按照政治契約倫理進行轉型——盡管它還只是一小步,而且需要能夠操作的制度設計,但已給人足夠信心。
“GDP崇拜”制造巨大社會成本
為什么告別“GDP崇拜”那么艱難?
中國進入現(xiàn)代,是一個痛苦的被動過程,伴隨著外侮、戰(zhàn)亂的折磨。這一過程催生了一種國家主義話語的“國力”觀念,并被普遍接受,即國力低下導致國家衰弱、人民痛苦。晚清民國的“國力”雖未和GDP劃上等號,卻構成了“GDP崇拜”的普遍意識背景。
如果說1949年以前政局變幻、革命風潮是解決“建國”的政治問題,那么1949年后經濟建設迅速走向了舞臺中央。國內生產總值(GDP)作為國力的標志,成為了主要的經濟指標。GDP作為這一階段的主要經濟指標是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性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百廢待興的情況下優(yōu)先滿足規(guī)模要求,那么提高經濟總量確為急務。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發(fā)現(xiàn)在經濟領域已經大大落后發(fā)達國家,面臨經濟實力與大國地位極不相稱的窘境。經濟規(guī)模優(yōu)先的現(xiàn)實需求,GDP的主角地位再次凸顯,中國經濟進入一個高速增長期。盡管這一階段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社會問題,但是GDP高速增長就像強勁有力的火車頭,拖動中國社會疾馳,所有問題都在舉世矚目的速度中被淡化稀釋。中國社會普遍接受了這樣一種觀點,快的就是好的,大的就是強的。
而對于政府來說,這種高增長態(tài)勢必增強信心——對內訴諸歷史的國力對比、經濟高速發(fā)展推動的民生改善,對外則以執(zhí)政業(yè)績贏得了國際聲譽。上世紀最后20年的GDP政績造成了在政策導向上的傾斜,最終形成GDP成為壓倒一切的經濟指標的“GDP崇拜”——以GDP排名標志國際地位,GDP衡量地區(qū)發(fā)展水平,GDP考核地方官員政績。全社會GDP泛濫、GDP狂熱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
終于,GDP從合理的優(yōu)先滿足經濟總量需求走向了反面。中國的經濟模式是典型的政府主導。GDP長期作為各級政府官員的主要考核指標,將政府功能鎖定在推動經濟總量增長的單一維度上。
GDP指標考核政府,而政府又主導經濟發(fā)展,各級政府當然集中資源提高GDP。資源高度集中在各種基建項目、招商引資。教育、醫(yī)療、環(huán)保等基本公共服務,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對GDP的狂熱,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成本和一系列惡果。
2010年,中國的GDP終于超越日本,成為真正的世界亞軍,“趕英超美”的世紀壯志仿佛勝利有望。但是,沒有多少鮮花與掌聲,國內外的反應相當冷淡。一枝獨秀的GDP背后,中國的各項民生指標都顯得尷尬。以醫(yī)療為例,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對成員國衛(wèi)生籌資與分配公平等綜合性評估排名,中國位居第188位,在191個成員國中倒排第4位。教育投入長期低于4%的紅線,低于肯尼亞、烏干達。全國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重在1978~2007年間的20年間下滑了20%,同時居民收入增速不僅低于GDP增速,還低于消費支出增速。這種背道而馳、反比例曲線的鮮明對比確實讓人高興不起來。
由于政府的公共服務功能被追求GDP的政績任務所擠壓,導致政府對民間訴求的某種疏離。高投入、高發(fā)展的GDP經濟模式,導致政府始終處于“財政饑渴”的饕餮狀態(tài),不斷吸食民間資源,民生矛盾突出,社會不公泛濫,社會穩(wěn)定度下降,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GDP崇拜”就是這樣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最終變成了“GDP包袱”,形成一種“危機”。中央在2009年1月21日下發(fā)的《關于建立促進科學發(fā)展的黨政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考核評價機制的實施意見》,就是一次“告別GDP崇拜”的明確宣示。
傳統(tǒng)考核方式的弊端
GDP崇拜難告別在于體制本身的惰性,構成了一種最大的阻力。可以說,“GDP崇拜”施行多年,已經在體制內形成了一套明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同時形成了一個個既得利益群體。
從全國的角度看,多年形成的政治話語、政治思維中,GDP為標志的經濟成就代表了官員主要政績的觀念仍然深入人心,事實上已經成為主流意識的一部分。盡管高層已經明確意識到GDP崇拜造成的副作用,也有調整制度的明確意向,但是要把執(zhí)政理念從經濟規(guī)模的宏觀視角轉換為社會民生的微觀視角,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而從技術層面講,自上而下的層層考核如何吸納自下而上的民意評價、取代GDP指數(shù)的更復雜的量化考核標準,都是制度設計上的難點。
從各地方看,長期以來,地方政府在中國政治版圖中的地位,與該地區(qū)的GDP指標密切相關。而官員個人的任職、待遇、升遷,又和GDP指標考核息息相關。各地擁有龐大的地方公務員體系,其等級秩序的維系已經與GDP政績觀緊密結合,現(xiàn)在要從制度層面動手術的難度可想而知。
既然是一種制度,就必有制度的受益者。在政治上,“崇拜GDP”的政績考核,已經篩選和培養(yǎng)了一大批善于搞GDP政績的官員。現(xiàn)在要調整制度、告別“崇拜GDP”,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他們個人經驗、個人能力的否定。情感上的抵觸、工作角度的顧慮,都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政治前途的顧慮應該在制度調整中正視,制度轉型需要干部轉型,從觀念上、工作思路上進行調適。
除了政治上的制度受益者,還有經濟上的既得利益者。中國以政府主導的經濟形態(tài),為了維持GDP高速發(fā)展,必須不斷加大政府的財政規(guī)模。從中央到地方,巨額財政收入化為巨額財政投入,幾成無縣不修路,無城不起樓的“內需繁榮”。但是,毋庸諱言,缺乏有效監(jiān)管的體制很難適應急劇擴大的規(guī)模,巨額財政投入很容易滑向巨大的利益驅動,以部分官員為核心,形成了一個“GDP利益群體”。這一利益群體的存在,化公為私、裙帶獲利,工程出干部的同時工程出大案。財政投入充盈、工程項目浩大的部門、地方,腐敗危險就越大。實際上,中國近年來有力的反腐動作中紛紛落馬的官員,不少都是搞工程項目的“GDP能臣”,廣開財源、能掙會花的“GDP計吏”,頗能說明問題。那么,拋棄“GDP崇拜”的制度調整必然觸及這批既得利益者的現(xiàn)實利益。這種抵制力量應該在制度調整中大力克服。
中國復雜的政治和經濟結構,意味著任何制度層面上的調整都是艱難的。而告別“GDP崇拜”的制度調整,是意義深遠的政府職能轉型,必將牽扯到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遭遇的阻力和困難又比一般的制度改革更為復雜、多變。
給官員打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積弊多年的“GDP崇拜”,要做根本性的改變非一朝一夕之功。南京這次試點,涉及6個郊縣(區(qū))的66個街鎮(zhèn),范圍不算很廣,但是制度嘗試的意義是很大的。
從南京的制度設計思路看,自上而下的考核制仍為官員考績的程序主體,著重改革的是考核指標,拋棄了GDP指數(shù),代以更科學、更人性化、更符合地方特色的新指標。而且,考核指標突出了各項民生指數(shù)的重要性,同時明確了獎懲措施。考慮到街鎮(zhèn)的GDP指標本來就不納入南京市的總體指標,同時自上而下的考核制仍為考績主體,這次調整的整體步調還是很謹慎的。而凸顯民生的方向明確、獎懲細則的措施明確是最大亮點。作為初次嘗試,地方政府采取謹慎而堅定的步調是值得嘉許的。
但是,在體現(xiàn)民意上尚不充分。其《實施辦法》中民意部分僅有一節(jié):“將群眾對鎮(zhèn)街科學發(fā)展工作的滿意度作為衡量發(fā)展質量的重要依據(jù)。計劃每年年底以抽樣調查、電話訪談的方式,組織開展群眾滿意度調查。凡群眾滿意度低于2/3的,一律不納入當年考核評價范圍,不得參加先進鎮(zhèn)街評比。”顯得較為單薄。
抽樣調查、電話訪問的方式收集民意當然是不錯的,滿意度以2/3為門檻,確實定得很高。可是,并未脫出“傾聽民意”的窠臼。
民意本身并未在制度中成為一個經常性干預的機制,年終考績時被動地接受了調查、訪問之后,就成了“路人甲”。民意除了年終“扣一下扳機”外,與切身利益相關的日常事務的決策與監(jiān)督,民意均不在場。這還談不上真正意義的民意參與、民意評價。即使是民意參與年終考核,組織機構也不明確。如果不能在制度安排上讓民眾放心大膽說真話,而是向神秘的“有關部門” 點評“父母官”,官民之間長期缺乏信任互動機制的背景下,這種民意參與有多少含金量?政府要走出GDP陰影,走到民意的陽光下,這種制度設計的細節(jié)一定要花足功夫,取信于民。
同時,在肯定南京市政府以更科學、更民生、更實際的指數(shù)代替GDP指數(shù)的同時,還應注意對“親民之職”的地方官員考核不可迷信數(shù)據(jù)指標的量化政績。以一種新的指標代替GDP指標作為政績考核的依據(jù),是近年來討論擺脫“GDP崇拜”的主流意見之一。一些學者設計了諸如“幸福指數(shù)”、“GDP含金量系數(shù)”作為GDP的替代。作為制度改革的過渡措施,這無可非議。但是,如果認為這種指數(shù)量化的考績方式可以代替民意評價,那就是新的“數(shù)字迷信”了。
“親民之官”不同于一般技術類公務員,面對的不是性質單純、易于量化的技術問題、文案工作,而是和民眾互動頻繁、性命攸關的社會事務。從執(zhí)政為民的理念出發(fā),對這些官員的評價,歸根結底還是以民意為最高標準,民眾對這些官員的政績完全可以用最直觀的方式表達出來。盡管實現(xiàn)民意的全程在場、完全評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在制度設計中多考慮現(xiàn)實的民意總是制度調整的應有之義。
當然,新方案不夠完善是可以理解的。相信在中央政府和民間的持續(xù)推動下,更多的地方政府將會邁出制度調整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