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缺陷障礙”的發病與遺傳、營養、神經生理和環境刺激都有關系,事涉醫學領域的專業研究,并非一篇短小的專欄文字所能涵蓋。我們至少知道,很多ADD的個案,在兒童時代病情尚未穩定和固定,只處于輕微情緒障礙的范疇之內。這時候倘若父母和老師能夠對具有ADD傾向的兒童給予充分的關照和正確的支持,癥狀逐漸減輕、緩解乃至完全康復,都并非沒有可能。既然少年兒童的注意力問題已經成為日趨嚴重的社會問題,為了中國人共同的未來,我們這些為人師長的成年人沒有理由忽略甚或回避它。在專業技術的醫學干預之上,我們的聆聽、理解和支持鼓勵,我們需要付出的無條件的生命之愛和永無止境的自省,這些都是重要的和決定¨生的。
注意力的問題,在表面上,它是學習狀態的問題。當老師說:“同學們,請把課本翻到第十頁,找到第三課。”誰是那個心不在焉、動手動腳、東張西望的孩子?當老師讓那個孩子起立,他空漾散亂的眼光背后是一份怎樣的心緒?在“走神”的片刻,他又有怎樣微妙難言的體驗?在更深層面,我們會發現,注意力的問題是生命狀態的問題。無法專注地做事,乃至無去專注地傾聽、思考和表達,是因為渙散的生命能量沒有找到清晰明確的方向。這遠不是只在學習時才表現出來的,在飲食起居的每個環節你都可能發現AD D傾向的兒童那份心不在焉的恍惚。生命能量的渙散讓人覺得活著無趣,覺得個人生活微不足道,覺得主宰自己的生活既無必要,又無可能。可惜在醫學研究當中這些感受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那很可能是自己與生俱來的稟賦,但卻久已沉埋和遺忘。為一項創造性的使命而活,這就是立志。這是在兒童時期必然孵育的夢想,然后在青春期,它漸漸轉化為理想。先有生命狀態的方向感,然后才會有學習狀態的專注感。孔子所說的“志于學”,《大學》所說的“明明德”,都是在這生命根源的開闊處,引出汨汨奔流的源頭活水。ADD癥狀的醫學干預,往往忽略了生命要求豐富和展開的人文本性,也忽略了日趨導向實利算計而失落了基本的價值關懷的大背景。其實,對具有ADD傾向的兒童而言,注意力的失落就像一把鑰匙的丟失,每個孩子需要找到屬于他自己的那把鑰匙,來開啟屬于他的自家寶藏。
露西·喬帕拉迪諾博士提出“注意力曲線”,認為“不管處于缺乏刺激還是過度刺激的狀態下,你的注意力都難以集中”。刺激并非簡單的公式,它是復雜和高度個體化的。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敏感“穴道”。倘若生命的方向沒有被尋得,就像找不準穴道的推拿,對孩子來說,當然是“缺乏刺激”的。說白了就是覺得沒意思,不帶勁,無聊。穴道也好,鑰匙也罷,說的都是喚醒一個人立志向學、希求成長的原初渴望的那種獨特方式。刺激那份渴望,它才會蘇醒。缺乏刺激,生命就只會在渙散狀態下流失能量,漸漸沉淪。
ADD傾向的兒童也可能長期處在“過度刺激”的狀態。由于功利主義的教育,學習往往失去了好奇和探索的生動本性,成為競爭取勝的工具。父母和老師,代表全社會那些壓抑和對立的價值,在以言談舉止給孩子們施加無形的影響。這就是“過度刺激”最主要的來源。“過度刺激”在ADD傾向的兒童那里表現為強烈的緊張。緊張同樣可以讓生命能量無法聚攏,讓弓箭手的手不聽擺布,目光偏離靶心。這時候,注意力難以集中,是因為結果決定了一切,結果的嚴厲讓孩子無法關心過程。由于沉溺于競爭取勝,注意力的分散就成為必然:它試圖偏離學習本身,試圖聚焦在通過學習的手段而達致的功利效果之上,譬如黃金屋、顏如玉等等。而那些都只是白日夢的幻想,只是進一步加劇了注意力的分散和患得患失的緊張。
生命有方向,就能自主前氖立志而學,勢不可擋。心志的清明,完全能統御感官的波動。這叫做“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花花世界,到處部是感官的誘惑。恰如老子所說:“五色令人目盲,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沒有方向感的生命,只能任生命能量在眼花繚亂的感宮迷醉中耗散流失;而有方向感的生命,內心深處的召喚讓他心無帝騖,直奔目標而去。對他而言,學習的過程就是價值的實現,就是生命的完成,心神的凝聚與陶冶完全超越感官的膚淺經驗。這種最倒犬態被稱之為“心流”(flow),這是由心理學家米哈里齊克森米哈里博士提出的。他發現登山運動員和國際象棋選手等擁有高度注意力的人群,當他們完全沉浸于正在做的事情時,時間好像都暫停了。在這種狀態下,全心投入,輕松舒適,又積極而富有活力,這種感覺真的很棒,但它不是專屬某一特定人群的。只要明白了內心的真正渴望,就能夠全身心也融入愉悅之流。
這種創造性的專注就是生命狀態的自主和自由。它是人人具備的潛能的自然顯露。當日出日落,當虹霞滿天,每個人都有過失神駐足的愉悅瞬間。那時,生命中充沛的專注力被喚醒。《道德經》嘗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以往的解釋都把焦點落在前半句,而忽略了后半句才是真正的重點。“自化”、“自正”、“自富”、“自樸”的生命狀態毫不消極,自己就能這樣做到,心理學大師韋恩·戴爾博士門譯作“負責任的、健康的、成功的,而且是誠實的”。那是在自然中成就的自由。具有ADD傾向的孩子同樣有這樣獨立的、創造性的人性能力,只是沒能找到一個清晰的方向,讓能量疏通,讓活力蘇醒。父母師長的管教方式常常是錯誤的,以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孩子,武斷且負面。韋恩·戴爾博士說:“當孩子們被鼓勵順其好奇心去探究世界和訓練能力時,無需多少規章制度,他們會努力做到最好”欣賞他,不要打擾他,讓他自己找到那條最適合他發展的正路,他會專注地走下去,并漸漸豐富。
現在的問題是,無論父母師長的強烈期望和強力干預,還是大眾文化的功利標準和感官趣味,都只是在“缺乏刺激”與“過度刺激”間搖擺,都只是分散孩子的注意力而已。對具有ADD傾向的孩子們來說,“自化”就是自我調整,只有相信癥狀表現不是他們內在的真我,而只是真我受困的壓抑和窘迫,只有相信他們的真我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的路該怎樣走,自我調整才會慢慢實現。一股睛況下,注意力只能聚焦于生命內在的真實興趣。這時候小心地保護孩子的學習興趣,乃至生活興趣,而不是以世俗功利的標準逼迫他,讓他從ADD的咒語中漸漸解脫出來才有希望。這是由老子提出的,針對具有ADD傾向的孩子們的一份人文療愈方案。戴爾博士解釋說:“不需要在任何人的規矩下生活。”容許孩子們做他們自己,這是幫助他們在學習和生命當中發揮高效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