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儒學中包涵著豐富的人文主義精神,這和西方“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既有類似之處,又具有諸多差別。本質而言,儒學人文主義既以人為核心,又將個人價值和尊嚴束縛在以三綱五常為標尺的倫理框架中,與西方人文主義內涵大相徑庭。儒學發展到現代,在西學東漸的基礎上,得以重建和創新,儒學人文主義也在現代世界視角下融入了諸多西方人文主義因素,開始將關注的眼光釋放到全人類,關心人類共同的命運。
在對中文“人文主義”一詞的溯源上,它直接翻譯于英文humanism。作為一個舶來詞,“人文主義”最初完全是一個西方概念。現代的人文主義內涵起源于十四到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是新興資產階級在自身發展的訴求下,掀起的一股反封建和反基督教精神枷鎖的社會思潮。正如當代英國史學家阿倫·布洛克所說:“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按其性質來說是屬于個人主義的,……它所代表的思想,它對人的經驗的價值和中心地位——用今天流行的拉丁文原文來說,即人的尊嚴——的堅持,力量是太大了,它們一旦被恢復和重新提出,就無法加以永遠的壓制。”因此,一般而言,對人文主義的理解是指社會價值取向傾向于對個人價值的終極關懷,尊重人的尊嚴和個性,主張自由平等和自我價值的體現,尊重每個人的基本權利。
而中國在近代之前所存在的儒學人文主義精神,是孔子所創立的儒家學說中“仁”的思想的典型體現,孔子認為“仁者,人也”、“仁者愛人”,他不僅提出了“仁”的思想,并且將“人”視作其學說的立足點,以人為核心。所以,我國著名哲學家梁漱溟先生曾說:“儒家從不離開人說話,其立腳點是人的立腳點,說來說去還歸結到人身上,不在其外。”
具有中國本土特征的儒學人文主義精神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發展中,后經過孟子、荀子、董仲舒、程顥、程頤、朱熹、李贄等一大批儒家代表人物的闡釋和發展,其內涵不斷得到豐富和延伸。在經過近代新儒學代表人物的闡釋發揚后,儒學中包涵的人文主義思想逐步顯露和體系化,并在與西學融合的過程中,逐步具備了現代世界視角。不過,儒學人文主義的內涵遠較西方人文主義內涵涵蓋內容廣闊和豐富,不可同日而語。于此,當代著名儒學學者杜維明曾說:“儒家的精神可以說是一種涵蓋性和整合性的人文主義,它的人文精神非常寬廣,和西方現代經過啟蒙所發展起來的凡俗的人文主義有很大的不同。”
那么,儒學人文主義的現代世界視角是如何發展并確立起來的呢?
近代以來,對中國社會而言是一個空前的轉型時期。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中華民族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僵化的儒學思想已經不能適應時代大潮下的發展要求,不能挽救民族危亡,唯有求變方能圖強救國。學者杜維明曾說,“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儒家的歷史就是一個悲劇性的歷史……在這個悲劇性的歷史演變中還出現了最重要的事情,即中國知識分子中最勇敢的頭腦刻意選擇了拒斥儒家人文主義,以為它與中國的現代化背道而馳。”因此,高舉“打倒孔家店”旗幟的“五四運動”風云而起,儒學思想被全盤否定,中國人面臨著巨大的精神信仰落差,開始完全求助于西方的“民主”、“科學”價值思想體系。然而,正當近代西化思想風起云涌之時,一戰的爆發赤裸裸地展示了近代西方國家內在的深刻矛盾和危機,昭示人們西方文化也并非濟世救民的靈丹妙藥。
這種形勢下,一批中國知識分子轉向國內,認真研究中國傳統儒學及其變革和發展,現代新儒學應時而生。以梁漱溟、馮友蘭、熊十力、賀麟為代表的一批現代新儒大家重新將儒學與西學糅合再現,使其煥發了嶄新的生命力,并且充分將“以人為中心”的儒學人文主義精神內涵弘揚光大。例如,梁漱溟儒學思想的核心范疇是所謂“生活”,他說:“照我們的意思,盡宇宙是一生活,只有生活,初無宇宙。……宇宙實成于生活之上,托乎生活而存在者也。”并且梁漱溟指出整個宇宙大生命有一個“核心”,它叫做“人”,此處的“人”就是生活的主體——“我”。
同樣,新儒大家馮友蘭也將“人”置于其所創的人生境界學說的核心位置。在其提出的“四境界”學說中,都是圍繞著人來展開討論的,人始終位于主體地位,趨向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人生終極追求,也就是實現人生的終極價值,這本身已是體現了人文主義的濃厚色彩,而且更富西方人文主義的精神內涵和理論特色。
1949年以后,儒學最先在香港和臺灣等地得以復興,而后迅速蔓延至新加坡、馬來西亞、北美、歐洲等地的華人聚居區。在此形勢下,人們普遍地承認,中國人在自我反思中重新發現的儒家人文主義內涵具有重要的價值。
1958年元旦,在港臺的第二代新儒家代表牟宗三、張君勱、徐復觀、唐君毅聯名發表了一份宣言,名為《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向世人昭示了港臺新儒家的主要精神和學術觀點。他們堅信,儒學思想并非歷史古董,已經過時,而是存在著鮮活的生命。儒學注重人生道德踐履,同時也致力于超越的終極關懷,追求“天人合德”的道德境界,既由上徹下以內于人,又由下升上而通于天。
唐君毅認為,儒家思想的根本特質就是人文主義。他說:“儒家骨髓,實唯是上所謂‘融宗教于人文,合天人之道而知其同為仁道,乃以人承天而使人知人德可同于天德,人性即天命,而皆至善,于人之仁心與善性,見天心神性之所存,人至誠而皆可成圣如神如帝’之人文教也。”從宗教這個角度上理解,儒家思想是透徹人文精神的。
另一位新儒家代表牟宗三則從儒學的形上學的角度弘揚儒學的基本精神。他認為,儒家的“仁”不是科學概念,不是知識概念,而是道德概念,是人文概念。他說:“可見仁不是個知識的概念,不是科學上的觀念……照孔子的方法,就要培養如何使我們的心不麻木,不要沒有感覺。這和現代人不同,現在的學問多是使人對自己的生命沒有感覺。”
徐復觀則比較注重人文主義概念中的人性意涵,他曾專門著述《中國人性論史》,認為“人性論不僅是作為一種思想,而居于中國哲學思想史中的主干地位,并且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動力”。此外,徐復觀主張,“中國為了爭取生存,為了充實人之所以為人的向上向前發展的愿望,而應大量移植西方文化,這可以說是一種自然的趨向。”
由此可見,徐復觀在充分肯定儒學人文主義內涵的同時,更看到了與西方文化接軌的重要性,只有將儒學人文主義置于全球的視角下,才能符合中華民族的發展愿望,而且也是符合歷史的發展規律的。
總之,新儒學已不再是封建傳統視角下的舊式儒學,而是在近代西學東漸的歷史大背景下,融入了西方思想體系的新式儒學,是新時代的東西合成品。此時的儒學人文主義精神內涵已擁有了西方文化因素和世界視角,將眼光投射到了全球,開始關注整個人類的交流和命運,基本與西方人文主義精神內涵開始全面的交融與契合,并發展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或者可言,現代世界視角下的儒學人文主義是“一個向內,一個向外。”“向內”是指微觀層面上,儒學人文主義內涵從封建社會時期的側重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返歸到人本身,即現今開始關注人自身的基本需求,注重發展單個人的能力和探索、實現個人的存在價值;“向外”則是指宏觀層面上,儒學人文主義所關注的中心不再是傳統中的“個人”,而是將視野擴展到全世界、整個人類群體,更加重視人類共同的生存價值和意義。這樣,現代世界視角下的儒學人文主義內涵便具備了一種普世性的價值,而可以被全世界各個地方的人群所接受,儒學人文主義精神,即“天人合一的人文主義”精神氣質也可以覆蓋、影響到全世界各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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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 川,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2009級世界史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