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是研究先秦歷史的重要資料,同時也是高水平的文學作品,對其各版本異文的考釋和分析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原文深意。在此謹對其中幾則異文進行考證,探求異文之間的聯系,并判別正誤,以求《左傳》更接近其原貌。
《左傳》又名《左氏春秋》、《春秋左氏傳》,是對《春秋》的解釋和擴充,并對當時的一些史事做了詳細的描述,它包含了豐富的歷史數據,文字簡潔生動,是研究先秦歷史的重要資料之一,而對《左傳》異文的分析和研究,對于我們更精確地理解原文意旨有很大幫助,在此就對《左傳》中幾則異文進行簡略的分析。
如同陸宗達、王寧先生所言,異文是“指同一文獻的不同版本中用字的差異,或原文與引文用字的差異。”這樣的異文就包括同字異形和異詞兩種情況,文章中所分析的異文皆為后者,是對《左傳》的各種版本進行比對后所發現的同一語段中所使用的不同的詞語。
一、陪—倍
“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左傳·僖公三十年》
此句中“陪”字,《春秋左傳注》(楊伯峻著,以下簡稱《左傳注》)、《春秋左傳詁》(洪亮吉著,簡稱《左傳詁》)、《春秋左傳集解》(杜預著,簡稱《左傳集解》)和《四部叢刊》本《春秋經傳集解》(杜預著,簡稱叢刊本)皆為“陪”;而《十三經》全文標點本(簡稱標點本)與阮刻本《春秋左傳正義》(簡稱阮刻本)作“倍”。
《左傳注》作“陪”,并注:“阮刻本‘陪’作‘倍’,唐石經、金澤文庫本、宋本俱作‘陪’。杜注:“‘陪’,益也,亦作‘倍’,校勘記引錢大昕云‘從阜為正’,今從之。”
阮元在《校勘記》中講到:“石經、宋本、淳熙本、岳本、足利本‘倍’作‘陪’,宋本《釋文》亦作‘陪’。案:錢大昕云:‘從阜為正。’”
《左傳詁》作“陪”,并注:“諸刊本誤‘倍’。今從石經、宋本改正。”
陪,薄回切,《玉篇·阜部》:“陪,加也。”《說文》:“陪,重土也。”即往土堆上加土。段注引《左傳》曰:“分之土田陪敦。注曰:陪,增也。”而杜預注:“陪,益也。”可見,“陪”取增加、增益之義。“亡鄭以陪鄰”意為“消滅鄭國來增加鄰國的土地”。
倍,薄亥切,《說文》:“倍,反也。”段注:“此倍之本義。又引伸之為加倍之倍,以反著覆也,覆之則有二面,故二之曰倍。”可見“倍”之本義為“背叛”,后來才引伸出“加倍”之義,又從“加倍”引伸為“增強”。如《墨子·節用上》:“圣人為政一國,一國可倍也。”
究其源頭,“陪”與“倍”是同源詞,它們之間存在同源關系。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中指出:“‘倍’有增加的意義,‘培’是在莊稼上加土,‘陪’是在土丘上加土。‘倍’‘培’‘陪’三字同源。”“陪”與“倍”同源義近,又字形相似,這些就是它們形成一對異文的主要原因。
從語義上來看,“倍”之“增加”義是引伸而產生的,它離“倍”的本義“背叛”相距較遠,是比較邊緣的一個義項;而“陪”之“增加”義就是很接近本義的一個中心義項,比較常用,所以應作“陪”,若作“倍”的話,釋義就變得迂回曲折,不若用“陪”更加清晰直接。而《左傳》的大多數版本也都采用“陪”字來表達“增加”之義,故錢大昕說“以阜為正”,意即采用使用率高的“陪”作為正確版本。
二、示—視
袒而示之背。《左傳·定公五年》
此句中“示”字,標點本、《左傳注》、《左傳詁》和叢刊本皆為“示”;而《左傳集解》和阮刻本作“視”。
《左傳注》作“示”,并注:“‘示’,阮刻本作‘視’,校勘記且謂‘古皆作視’,但今仍從金澤文庫本、宋本等作‘示’”。
阮元在《校勘記》中講到:“宋本、岳本、纂圖本、監本、毛本‘視’作‘示’,石經此處缺。案:‘示’古皆作‘視’”。
示,神至切,《說文》:“示,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段注:“言天縣象箸明以示人。”《廣韻·至韻》:“示,垂示。”《玉篇·示部》:“示,示著,語也,以事告人曰示也。”可見“示”有“展示、讓人看”之義。如李白的《贈范金鄉二首》之一:“祗應自索漠,留舌示山妻。”
視,承矢切,《說文》:“視,瞻也。從見示聲。”段注:“目部曰:瞻,臨視也。視不必皆臨,則瞻與視小別矣。渾言不別也。”“視”與“瞻”之義皆為“看”。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鳥以數十目視人,人以二目視鳥。”
“示”與“視”之間有通假關系,“‘視’,上古屬禪鈕脂部;‘示’,上古屬船鈕脂部。此二字為迭韻通假。”如《莊子·列御寇》:“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后世慮,不若休之。”這里的“視”通“示”,意為“以事或物示人”。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履部》:“視,假借為示。《漢書》多以視為示,古通用字。”
同時,這兩個字又存在同源關系。《同源字典》:“‘視’是看,‘示’是使看,二字同源。”《詩·小雅·鹿鳴》:“視民不恌。”疏:“古之字,以目視物,以物示人,同作‘視’字。后世而作字異,目視物作示傍見,示人物作單示字,由是經傳之中,‘視’與‘示’字多雜亂。”正是由于“示”與“視”的迭韻通假以及同源關系,造成了《左傳》中各版本使用的差異。
文中此句是講述楚國大夫由于對于子西責難的響應,子西指責由于“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由于對曰:“‘固辭不能,子使余也。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盜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猶在。’袒而示之背,曰:‘此余所能也。’”可見“示之背”是把有傷痕的背展示給子西看,以表示這是自己所能達到的能力范圍。因此取“示”之“示人物”之義更加直接明確。
三、宦—官
鑢金初宦于子期氏,實與隨人要言。《左傳·定公四年》
此句中“宦”,《左傳注》、《左傳詁》、《左傳集解》皆為“宦”;而標點本、阮刻本和叢刊本皆作“官”。
《左傳注》作“宦”,并注:“‘宦’原作‘官’,今從阮元校勘記訂正。”
《左傳詁》作“宦”,并注:“‘鑢’字、‘宦’字并從石經即釋文改。
阮元《校勘記》:“宋本、岳本、足利本‘官’作‘宦’淳熙本作‘’,石經初刻同,后改‘宦’,是也。”
宦,胡慣切,《說文》:“宦,仕也。從宀,從臣。”仕,《說文》:“仕者,學也。”段注引熊氏云:“宦謂學官事,學謂習六藝。二者俱是事師。”可見“宦”的本義是學習官吏的事務。如《左傳﹒宣公二年》:“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杜預注:“宦,學也。”孔穎達疏:“二者俱是學也,但宦者學仕宦,學者尋經藝,以此為異耳。”后引伸出“做官”義,如《世說新語》:“年二十八始宦。”
而淳熙本中的“”字是“宦”的異體字,“宦”從“宀”, “ ”從“穴”。《說文》:“宀,交履深屋也。”“穴,土室也。”《吏辨》中也提到“從宀之字,…‘宦’可作‘’,…皆訛從穴。”因此“宦”是“”的正字。
官,古丸切,《說文》:“官,吏事君也。從宀從 。猶眾也,此與師同意。”俞樾以為“官”乃“館”之古文,以宀覆, 猶眾也。 楊樹達先生也認為“官字下從 ,蓋象周盧列舍之形,謂臣吏所居,后乃引伸為官職之稱。《周禮》官府都鄙并稱,是其本義也。”由此說來,“官”最早的意義為“館舍”,如《管子·入國》:“不耐自生者,上收而養之疾官而衣食之。”俞樾平議:“疾官乃有疾者所居之館舍。”后來引伸為“官署”,如《禮記·玉藻》:“在官不俟履,在外不俟車。”鄭玄注:“官,謂朝廷治事之處也。”然后又引伸為“官職”以及“官吏”等義。《說文》中所載的“吏事君”也就是“官吏”義正是后來引伸而來的,并不是本義。而之后又引伸出“做官”之義,如《禮記·雜記下》:“官于大夫者之為之服也,自管仲始也。”鄭玄注:“官,猶仕也。”
由此可見,“宦”與“官”的義項中都有“做官”這一義項,同時這兩字的字形又有相似之處,由此導致了這對異文的產生。
文中“宦于子期氏”意為作子期氏的家臣,結合文意,取用動詞性強的詞更為合適,“宦”是一個動詞,其“做官”之義是它的基本義,比較常用,動詞性較強;而“官”的本義是“館舍”,由名詞性義項經過多重引伸才產生了“做官”義,其與“官”的中心義相距較遠,是比較邊緣,不太常用的義項,動詞性不強。因此,文中此處采用“宦”字更為直接貼切。
異文是考察、訓釋經典字詞音義的重要材料。以上對《左傳》中各版本異文個例的淺略分析和考釋,旨在通過對個版本異詞的比對和考證,使《左傳》更接近著書者編寫的原貌,同時也使讀者可以更準確的理解《左傳》的原文原意。
參考文獻:
[1]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M].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
[2]賈延柱.常用古今字通假字字典[M].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
(作者簡介:張 佳(1987-),女,河南鄭州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漢語言文字學2010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現代漢語;朱慧芳(1986-),女,河南濮陽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漢語言文字學2010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