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臨死前的半個月,姨媽終于把她從城里接回了家。姨媽白天守在外婆床前,晚上倆人頭挨頭枕在一個枕頭上,整宿整宿地說著話。母女倆多年的積怨在這些天里全部冰雪消融了。外婆好像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連身后祭拜的事兒都一一交待好了。果然,沒過多久,外婆走了。得到消息,我丟下手頭的事,立即從幾十里外的城里趕回姨媽家奔喪。
姨媽住的魏家村和父親住的孔塘埂是連在一起的,村名叫孔塘。我從小就在這個村上長大。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孔塘的人把這兩樣都占了。處在山地和水網之間的孔塘,南面是高高低低的山丘,與東面的道教名山茅山相連;西北面是坐落于金陵城上方的赤山湖;北面就是湖熟大市,到了湖熟,也就離南京不遠了。
孔塘算得上一個魚米之鄉了。村子一面臨山,三面都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其間夾雜著一汪汪的水塘和七拐八繞的河套水溝。水面上飄浮著一團團碧綠的水花生,靠近岸的地方偶有幾簇水芹招搖著婀娜的身姿。每隔一段都會有一排排的竹桿露出水面,上面棲息著幾只水鳥打著盹,水下就是魚網圍成的陷井。河埂上是那種青青的草,草長不高,根卻在地下盤根錯節地鋪展,閑下來的老牛低頭啃著草兒,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立在牛背上的牛背鷺神情專注地看著水中一閃而過的游魚。
人們稱這里為圩區,田為圩田。圩田平整,插上秧苗就等著收獲了,耕種起來十分方便。河套水溝與赤山湖相連,里面的水永遠不會干涸,水底魚蝦肥美,菱藕誘人。平常的鰱魚、鯽魚、白條、草魚、蝙魚隨時都可能捉到,鯉魚、螺螄青、黃鱔、老鱉就精了,它們會把身子葳在泥里,沒兩把刷子是捉不到它的。捉魚摸蝦是圩區人的副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有一手,捉的少了留著自家吃,要是捉的多了或者碰到像老鱉、黃鱔之類的稀罕物,立馬就會進城換成現錢。
孔塘埂、魏家、蔡村,這三個村合并成孔塘村后,有五百多戶人家,是一個大村落。離村子老遠,吹鼓手奏出的哀樂就傳了過來,悲痛就迅速地漲潮,很快就漫過我的頭頂,我窒息在姨媽聲嘶力竭的哭聲里。
“蒼天有情,布云為幡,落雨當哭;高風亮節,勤儉持家,音容永存”。這幅挽聯不知出自村上什么人之手,字字句句牽心揪肺。外婆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壽衣把她瘦小的身體裹得十分臃腫,長明燈在她的腳邊忽閃忽閃的。披麻戴孝的姨媽,跪在外婆身邊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著。油不拉嘰的幾縷頭發沾在一起蓋在半邊臉上,兩顆錯位的鈕扣隨著她身體的起伏一顫一顫的,像隨時會裂開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心目當中還有點文化的姨媽。
吊唁的人一拔一拔來了,他們戴上孝擠在外婆的靈前,倉促而慌亂地逐一跪拜。姨媽扯著哭啞了的喉嚨,數著外婆的種種“功績”與“苦難”——“我的個親娘哎,你是個要臉的人哎,一生世都是濫好人哎——”“我的娘苦啊,十三歲就做了人家的童養媳哎——”姨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著,喧鬧嘈雜的人聲怎么也掩蓋不了她的哭喊。她干嚎的分貝蓋過一切。
遇上這樣的事,姨媽也沒請個主事的人,大小事情,她一把攥在手心里。正當她哭得起勁的時候,來個問事的人,她手一抹就變了臉,四處吆喝人去跑腿了。這邊大灶上要人了,她立馬又趕過去,操起勺子炒開了菜。那邊的喇叭一響,姨媽扔下鏟子,臉色頓時睛轉多云,捋上去的頭發又耷拉下來,又是滿臉的傷悲,婆娑的淚眼。
在外婆的靈樞前,母親按照姨媽的吩咐依舊慢斯條理地做這做那,惟一不同的是她的聲音撕啞了,講一句話都顯得十分困難,來了吊唁的人,她就去跪著還禮,悲傷卻哭不出聲音來。娘生九子,各有不同。這也許就是母親與姨媽的不同吧。
母親是善解人意的,她悄悄地對我說,姨媽哭外婆的種種實際上是數落著自己的委屈,她和外婆的過節憋在心里幾十年,這一刻都通過淚水發泄出來了。人們走后,捶足頓胸的姨媽又恢復了平靜,四下里張羅著。如果不是我親眼看所見,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樸實的村婦,跟川劇演員變臉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收放自如。這輩子她不做演員真是一種浪費。我很奇怪,人們看著她的表演,一個個無動于衷,好像本應該如此一樣。
二
母親和姨媽的名字都很文雅。母親叫“太珍”,姨媽叫“太玉”。
外婆雖是女流,卻很好強,不論是肩挑手提,還是割麥插秧,樣樣不落人后。工分掙得不少,家里六畜興旺,日子過得平安也富足。更讓人艷羨的她還是當地有名的接生婆,不知道怎么她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為人接生,也許是她膽大,加上見多識廣的原因吧。一個村子的后生都是從她手上經過的,這是她的自豪。也是她在人前人后說話算數的資本。
外婆對兩個女兒視若珍寶。姐妹倆像兩棵頭尖尖、尾格格的紅辣椒,出落得俊俏俏的。她們成人后,是魏家村公認的兩朵花。盡管這樣,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誰家哪怕生了再多的女孩子,只要沒有男丁便是塊心病,在人前也抬不起頭來。那個年月,讀書都是男孩子的事,丫頭片子遲早都是人家的人,上不上學是無關緊要的事。但外婆卻堅持讓兩個女兒進了學堂,用她的話說,哪怕“脫褲子當當”,都要讓孩子識幾個字,就為這,她沒少與外公家族的人論過理。他們都埋怨外婆太拿兩個丫頭片子當回事了。那時候,外公家族的人都偏向外婆的妯娌,因為她“一撇腿”就是個“帶把兒”的。
外婆“十頭牛也拉不回”的主見,讓她倆閨女從小學讀到高中。后來一個到了城里當了老師,吃上了公家飯,大伙進城有了落腳點兒;另一個繼承了她的衣缽,在村上也是大小事一把擼,村上紅白喜事,她就是主心骨。
若干年后,提起魏家的兩個女兒,村上人都說還是魏家老太有主見,老了進城住高樓享福嘍。當然,這是后話了。長大后的姨媽曾經讓好面子的外婆直不起腰來。母親的婚姻自然是外婆做的主,她相中了在鄉村小學當老師的父親,母親也就順了她的意。在她的心里識字的人就是了不起,盡管父親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外婆倒是樂意不時地接濟接濟。
母親出嫁以后,外婆就就一門心思想讓姨媽招女婿入贅了。招女婿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延續香火的辦法。倒插門的女婿不是人窩囊,就是家境不好,弟兄多娶不上媳婦。好好的小伙子誰愿意倒插門呢,那可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自己受歧視不說,兒子的姓氏權也被剝奪了。
但姨媽不同,模樣俊俏的姨媽可是村上好幾個小伙子的目標。說媒的踏破了門檻,可姨媽一直不吐口,她像棵又麻又辣的朝天椒,對上門說媒的一概不理。人們都以為她眼高,畢竟喝了點墨水的,怕是“只跟拎皮包的,不跟扶泥梢的”,她是看不上種田的。沒想到末了她跟村上的三毛好上了,簡直讓人大失所望。
三
三毛是上海人,上海人取名字都喜歡帶個“毛”字,他在上海出生,根卻在姨媽那個村,所以也姓魏。
三毛的祖祖輩輩都在魏家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三毛怎么就成了上海人呢?這還得從三毛的太爺那輩說起。在魏家村,三毛太爺一家的家境算是最差的。六七口人窩在兩間爛草房里,就靠三毛太爺的木匠手藝掙點錢糊口,窮得常常揭不開鍋。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三毛太爺就跟著木匠師傅去上海闖蕩了。
三毛的太爺用一個農村人的精明在上海立了足。有了錢,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在魏家村豎起了三間大瓦房。青磚勾縫,清一式的黑瓦,立柱和房梁都是整棵的松木,在當時算全村最好的房子了。太爺沒在鄉下成家,卻找了個上海女人,生下了三毛的爺爺。到了三毛的父親這輩,上海的家產增多了,不僅做家俱生意,還收藏字畫古玩,房產有好幾處。鄉下的三間大瓦房造好了卻一直空著,沒有人來住。
不知道什么原因,三毛的父親自殺了,死的不明不白。按照過去的習俗,家產都是傳給男丁的。三毛就成了理所應的繼承人。但三毛父親的兩個姐妹卻起了歹意,想吞掉家產。她們倒不在乎幼小的三毛,容不下的是三毛的母親。三毛的母親只好帶著兩個姐姐大毛和二毛另嫁了。三毛年齡小,硬是被爺強留了下來。爺爺臨終時說,三毛是魏家的一條根,這根血脈可不能斷。三毛的姑姑就把七歲的三毛送到魏家村的三間大瓦房里,說是讓他繼承老祖產,實際上是怕三毛將來繼承上海的產業。就這樣,三毛成了地道的鄉下人。虧欠三毛的姑姑偶爾會到魏家村來,給三毛送點衣物,臨走的時候也會丟下幾張鈔票。
七歲的三毛像個幽靈一樣在村上游蕩,很少回到他的家。三毛的三間空蕩蕩的大瓦房就成了擺設。累了的三毛隨便往哪個草堆里一鉆就是一宿。有錢的時候就到小賣店買點吃的,沒錢的時候就只好餓著,有時候餓癱在樹底下連路都走不動。畢竟一門姓魏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村上的老人看不下去,你一口他一口的接濟著三毛。就這樣,三毛吃著百家飯一天天地長大了。誰家田地里的活忙不過來,他都會來搭把手,割麥犁田插秧他樣樣在行。三毛的水性很好,一到夏天,他就成了只泥猴,撈魚捉蝦摸螺螄,村里人就喊他“魚老鴉”。誰家來客了,就請他撒網摸魚,三毛也就理所當然地坐上了桌,主家照例會給他倒上一小杯酒,小小年紀的三毛就戀上了酒。
三毛像稻田里的稗子一樣長成了,眨眼之間就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無依無靠的他也沒哪個媒婆肯替他張羅婚終生大事。說起來,三毛人長得也很等樣,又有那三間硬锃锃、亮堂堂的大瓦房。但村里的姑娘都躲著他走。動了側隱之心的上海姑姑放下話來,誰肯跟三毛過日子,她就送一臺縫紉機。每次下來,她都掏出一大沓花花綠綠的布票,人前人后的抖落著,她手上的金躅子,也跟著不住地抖動,閃著燦燦的光芒,可就是沒有哪個姑娘拿正眼瞧。
四
姨媽在離村子幾里外的鎮上上學,一轉眼,她高中畢業了。20歲的她正是豆蔻年華。
外婆對姨媽好吃好喝地供著,幾乎是一天一個模樣。母親身高隨了外婆,不到一米六;姨媽像外公,高挑的身材,一件月白色的襯衣裹著微微發漲的身體,就像初夏的一朵梔子花。
外婆一門心思想姨媽到城里去找工作,招個體面的上門女婿,支撐門戶。她做夢也沒想到,心氣高的姨媽怎么就單單看上了三毛。
三毛人高馬大,長得很壯實,手腳也勤快。農活忙的時候,忙不過來的外婆就讓姨媽下田干活。平時不下地的姨媽在地頭挑三撿四,不愿意下田。正當她東抓抓,西撓撓的時候,三毛總會準時地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有了幫手的姨媽就來了精神,和三毛并肩作戰,割麥插禾,拋地鋤草,干得可歡了。歇下來的時候,三毛時不時地用麥桔桿編成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逗姨媽開心。
那些日子,母親發現姨媽總是鬼頭鬼腦的。有一次,母親幫姨媽洗衣服時,從她的口袋里發現了一迭花花綠綠的糖紙。母親心下思量,這肯定與三毛上海的姑姑有干系。但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外婆。事就這樣拖著,有一天,姨媽終于不知了去向。
為了三毛的婚事,三毛的姑姑往鄉下跑得更勤了。眼毒的姑姑瞄上了姨媽,不時地給姨媽一把大白兔奶糖,一雙尼龍絲的襪子。沖著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沖著那滴滴答答的縫紉機聲,姨媽跟她去了上海。
在上海的車水馬龍里走著,密密匝匝的人群讓姨媽感到窒息。穿過一條條狹長的里弄,看到一家家的上海人在巷口生著煤爐,聽著嘰哩哇啦的上海話,姨媽什么都感到新鮮。七拐八繞,姑姑領她進了一個小院落。安頓下來以后,姑姑對姨媽說,你要和三毛結了婚,就把戶口遷到大上海來,小木樓就歸你們。
接下來的幾天,三毛的姑姑想方設法討姨媽好。給她在大商場買了鄉下人沒見過的連衣裙,到外灘看黃浦江……姨媽的心動了。她想到自己將會是這里的主人,不由地從心底里發出了笑聲。三毛的姑姑把一枚金戒指套在了她的手上。回去的車上,姨媽的頭歪在三毛的肩膀上睡著了。
粗枝大葉的外婆成天忙東忙西,很少過問姨媽的事。她哪里知道,一趟上海之行,三毛和姨媽已經好上了。村上人風言風雨多了,外婆才有所警覺,她開始找各種理由阻止姨媽和三毛來往。姨媽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性格越發像外婆了,這時候,她已經鐵了心,一門心思地跟三毛好了。只要有機會,她都會跑出去跟三毛約會。四鄉八村只要有集場,人們就會看到三毛和姨媽一前一后的身影;附近的村上來了放電影的,晚上他們就不見了蹤影。外婆終于爆發了,為了阻止姨媽和三毛來往,常常把她打得鼻青臉腫,甚至關在家里不讓她出門。
那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姨媽的肚子漸漸大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還很封閉,哪個村上發生了這樣的“丑事”,當事人大多數投河上吊尋死了。性格堅強的姨媽依舊像個沒事人一樣,她照常到田里干活,在人前走著。她的心里裝著上海,裝著三毛姑姑的承諾。那一次,氣極了的外婆一下一下地抽著姨媽的嘴巴,拽住姨媽的頭發往墻上撞,姨媽不出聲,像木頭一樣硬頂著。外婆要姨媽去打胎,姨媽死活不肯。外婆就拖著姨媽往塘里跳,嘴里喃喃地說:“去死吧,我們一起去死。”水一直淹到了她們的胸口。姨媽還是不松口,外婆只得把姨媽拉上岸。
要臉的外婆對姨媽說:“只要你肯把肚子打掉,我把你嫁到南京去,嫁得遠遠的,只要不丟我的臉就行了。”姨媽說:“我就跟三毛,旁的人不嫁。”外婆哪里知道姨媽要的生活呢?大上海對她的誘惑太大了。
無計可施的外婆找來了村上的一個小伙子,要他把姨媽領回家。姨媽說什么也不答應。聞迅趕來的三毛撞開了外婆的家門,手一揚把外婆攔在了一邊,抓起姨媽的手就走。外婆在黑暗里呆呆地坐了很久,終于認了命。
就這樣,姨媽挺著肚子跟三毛過起了日子。本來想看熱鬧的村上人看到這樣的結局,也就興味索然。魏家村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對于姨媽的私奔,又因加上“招女婿入贅”的想法成了泡影,丟盡了顏面的外婆故而放出狠話:權當沒生這個姑娘,一輩子都不要她上門。
五
姨媽和三毛成了家,育有一兒一女。他們和魏家村的那些人一樣磕磕絆絆地生活著。只不過,三毛的勤快是村人皆知的。有了姨媽,他的心思就全放在家里了。
沒能讓姨媽成為上海人,一直是三毛的軟脅。所以,姨媽的話就是圣旨,三毛絕對的言聽計從。男人做的事他做,女人做的事他也做。大冬天的,村上的婦女經常看到三毛在水碼頭上洗洗汰汰。惹得女人們都說:日怪呢,三毛五大三粗的,倒是個奶奶精。
為了讓姨媽過上好日子,三毛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春夏天,三毛忙完了白天的活,晚上也不閑著,深更半夜的,摸魚捉蝦下黃蟮;秋冬天,他就開個破三機,走村串巷,收鵝販豬跑運輸,哪樣賺錢他做哪樣。回到家,一把鈔票如數交到老婆手上,連一個鋼蹦兒都不留。
三毛在上海的姑姑眼瞅著不行了,她幾次托人叫三毛去上海,想用金錢彌補一下多年的愧疚。思之再三,三毛領著姨媽去了上海,病榻上的姑姑已經說不上話了。她的子女們一個都不在身邊。三毛早就知道,為了老太爺留下來的一點祖產,兩代人打破了頭。姑姑一家人從來就沒安生過,她的子女們經常為了房產而對簿公堂。
姑姑見到姨媽,眼淚就不自覺地從眼角流下來。她一邊握著姨媽的手,一邊把一串鑰匙遞到三毛手上。三毛知道這是姑姑特地為他留的一處房產。等到姑姑閉了眼,三毛丟下鑰匙,拉著姨媽就回到了孔塘。姨媽問三毛:“上海的房產,你不要了?”三毛回答說:“為了這點房產,我的那些老表們找上門來,吵得你我都不得安生,這輩子,我跟他們是老表,沾點親呢,下輩子就說不定嘍。”
回到魏家村,三毛就和姨媽在村里張羅著蓋新房了。他們扒了老太爺蓋的三間瓦房,豎起了三層小樓,那氣派在村上也是數一數二的。
責任編輯⊙青鳥
作者簡介:楊瑩,女,江蘇句容人。首次在本刊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