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夫妻團圓事
孟姜女丈夫造長城
——《孟姜女》唱詞
來到廣州后,因為事先聯系的單位黃了,使我一時沒有著落。很慌。房子已經租下,余資極其有限,如果不能及時工作,可能會面臨生存問題,起碼得卷鋪蓋回南京。關鍵在于,我離開南京時,親朋好友都是晝夜祝福、送別,有的還送錢送物。臨上火車之際,我的老母親從懷中摸出兩條麻油大糕,這是南京當地的一種傳統糕點:長約四十公分,寬十公分,配料為上等糯米粉、白砂糖、食用植物油、芝麻和麻油。在二十多年前,此物當然是極好的禮品,孩子們會爭搶的,不過時至今日,可以說是相當難吃。老母送此,當然也不指望我靠它果腹強身,只取步步高升之意。也就是說,在眾親友看來,我來廣州旨在開拓新生活。升官發財揚名立萬光宗耀祖一朝衣錦返鄉都是應有之義。如果我僅僅因為暫時(天知道)的沒著落就打退堂鼓,把有限的那點盤纏花個精光再兩手空空回家尋求庇護,無論是他們還是我自己,確實難以接受。所以我只能先安心住下,等待機遇了。
在所謂機遇降臨之前,我發現自己確實過上了“新生活”,具體表現在生活居然有了規律:中午十二點起床,下樓或打電話叫份盒飯(這里叫便當)吃吃,然后坐電腦前發呆。到了天黑,繼續下樓吃飯,吃完飯繼續坐電腦前發呆,直到凌晨三點左右上床。這時候上床與睡眠關系不大——我總得看看書吧。于是我就捧本書把自己看睡著。這么說,是表明我在南京過的可不是這種日子。在南京我經常出沒于各式各樣的酒桌,有時達到不分晝夜的地步。酒精使我不能正常吃飯,不能正常睡覺,更不能捧本書來表達自己還殘存的求知欲?,F在好了,我在遍地黃金的廣州儼然過起了拮據而平靜的生活,這,有點兒像小說。
此外,因為睡眠的充足,我開始有了醒后可以記憶并回味的夢。這在南京也是沒有的。我在南京幾乎不做夢,如果有夢,因為破碎不堪、不成體統,難以捉摸,記錄在案簡直是夢中之夢。在廣州,在這么一間充滿老鼠尿液氣味的房間,在這張從來不會被整理的床鋪上,我居然做了一個春夢。不僅因為季節已是春天,而且它涉及性愛。
是這樣的:我和她置身一個非常古老的建筑群,都是石料的古代建筑,顏色呈灰暗色,和鄉下一座廢棄的抽水站的蓄水池的水泥邊沿顏色一致。也可能就是一個廢棄的抽水站。我外婆家門前就有這么一座。在我很小的時候,也是春季,村民們會開動兩個口徑很大的電泵從河里抽水,然后流經外婆家門前的灌溉渠汩汩向田野而去。后來,因為時代的變遷,人們不再種植水稻,也就是不再需要那么多水,抽水站就被廢棄了。在我到廣州之前,曾去過一趟外婆家。喝了許多茶水,所以去了一趟茅房。外婆家的茅房就在抽水站旁邊,我注意到抽水站荒草凄凄的模樣,也探頭看了蓄水池底。里面除了荒草,還有許多垃圾,酒瓶和農藥瓶以完整或破碎的形態積聚其中,看起來里面隱藏著使鄉村兒童夭折于此的險惡。也就是說,我夢境中的那些建筑或許就來源于此。區別在于,夢中的是建筑群,高大、巍峨、明亮,而且有一段攀登的經歷。這又讓我想到南京城古老的中華門。那些據說來自明代初年的城堞,依然那么壯觀、威嚴。我曾多次經過,總能看到一些塑料制作的魁梧的明代士兵忠誠地矗立在城墻上面。他們手中握有各色旗幟,只是時間太久,灰塵濃厚,且沒有什么大風,旗幟總是靜止不動。我就假設我和她是沿著左右為明代士兵護衛的階梯攀援明城吧。我們一前一后,具體是我前她后。這可能因為她是個女的,在攀登這種力氣活上遜色于我;也可能因為我是男的,為了在她面前表現自己的男性優勢而故意走在她前面。但我不可能舍棄她獨自攀登,我得與她保持很近的距離,防止她腳崴了什么的需要人拉一把。也就是說,當我因為攀登揮動胳膊的時候,胳膊肘在不經意間能夠碰到她。然后我就真的碰到了她,而且是她的胸部。非常柔軟非常滾燙的胸部。真是這樣,起碼夢境是這么顯示的。我甚至還通過胳膊肘感觸到了她褐色的乳頭(不知顏色是如何通過胳膊傳達的),不大不小,同樣是柔軟滾燙的。于是我似乎回頭看了一下,她穿的是一件布的上衣,很薄,由此我判斷她沒有戴胸罩。我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一個南京女孩不戴胸罩是件很夸張的事兒。但在夢里,它卻自然得很。然后我們就上了城頭。在城垛之間,她面對著我,和我做愛。我無法理解這個姿勢的合理性。我感覺我們是面對面的,而且城墻上不可能提供一張桌子給她坐在上面。但我仍然抽插自如。她的體內和乳房一樣,也很滾燙,所以我們在城頭做愛并不感到冷。我們也接吻,她沒有口臭,她的唾液甚至是甜的。她很高興,不斷在勸我使勁,并且沖我露出鼓勵性質的微笑。我感到幸福而平靜。平時性交活動中應有的那種激動也不存在,但并不代表我在這種近乎麻木的抽插途中會陽痿。我很堅硬地和她持續著做愛的動作,此外就什么也沒有了。然后我就醒了。
注意,沒有遺精,甚至沒有勃起。
這個夢中的姑娘是我曾經喜歡過的。我覺得我對她的喜愛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墒钱斪鐾赀@個夢醒來,我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想了想,發現,我和這個姑娘的故事也僅僅是在三四年前發生的。當然,我可以把它說成是一起學生時代的初戀,這樣的話,小說本身會很純情。不過完全不是那樣。這是對的,讓我感到高興。我討厭初戀,討厭別人當著我的面兒滿懷深情地回憶和描述初戀。我發現他們在回憶和描述的過程中,會失去交談的誠意,就是被自我的敘述所陶醉,眼睛總會慢慢地移向一側。他們那種目光所到之處最好有一扇窗,窗外有藍天白云樹木飛鳥什么的讓他們的目光能在那里散漫而美好。如果沒有窗,是夜晚,窗簾緊閉,他們也會盯著一個老鼠洞或者一根拖把開始。他們的眼睛多半會因為敘述的舒緩而瞇起來,怎么說呢,看起來其實很色情;說到興奮處,眼睛當然很大,唾沫四濺。而最后,無不是悲傷和嘆息。
你覺得這有意思嗎?我覺得很無聊。
我能這樣說,是夢中那姑娘當年跟我的那點破事讓我現在想起來還很鬧心。沒有多少時間跨度,我的記憶力也沒衰退。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她現在不可能變老,才幾年啊,她就那么容易老嗎?再說了,就我當年的觀察,她皮膚本來就不白嫩,臉型也瘦削,這種女的不到五十歲,絕對看不出是個大媽。換言之,她現在應該跟三四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差不多。也許此時(晚上)正在失眠,考慮要不要手淫一下把自己搞疲倦了入睡,也許正在和男朋友或丈夫交配。當然,她以另外一個她自己做我上述的夢,也是可以的。我不反對。這個夢不是很差。
我記得自己是在桂花樹下看到她的,是在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并不說明任何問題,“那個夏天”這四個字似乎在暗示什么,不是。我碰到她時是在那個夏天,包括桂花樹,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沒有辦法改變這些。如果我能改變,我希望在月亮上跟她遇見,那樣她哪兒也跑不了,沒有后來的分手,只能跟我在地球光線的照耀下談戀愛,在隕石坑里交配,成為月球上的亞當夏娃盤古女媧。
我說你是誰?
她嚇了一跳,然后很緊張地告訴我,她是隔壁幼兒園的老師,來我們單位找王鵬。
王鵬是我同事,長有一臉青春痘脫落后的坑,頭發梳二八開,我挺討厭他的。我覺得,眼前這姑娘如果跟了他,我會很不服氣。所以我說,他你男朋友?
她臉紅了。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臉紅的經過,先是脖子紅,然后上升,讓我清晰地看到血液上涌的生動形象。于是,她說不是你是誰要你管。走了。
這個回答使我很滿意,也使我對王鵬第一次產生了好感。因為她不是王鵬女朋友,而王鵬是我同事,我可以借助王鵬跟這個姑娘試一試。
挺俗氣的。我說男女戀愛??偸强措娪?,吃飯。我跟王麗也不例外。她叫王麗,王鵬的堂妹。
我說,我們為什么不能換個方式談戀愛呢?
我沒跟你談戀愛,別瞎說。王麗臉又紅了。
哦,我說,我說的是“我們”,是指大眾,說成人類也行。你發現沒有,人們總是這樣談戀愛。
她先白癡了下,然后表示同意。她說她在讀幼兒師范的時候,有過個又高又帥的男的追求她,那個男的是師范學校對面中學的高三學生,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都站在路對面沖這邊望,后來那男的就走了過來,對她說:“我能請你看電影嗎?”說到這里,王麗笑了。
那看沒看呢?
看了,是《指環王》,我挺害怕的,里面那個受到詛咒的精靈樣的人,那么小,卻長了那么張老臉,我一看到就害怕。
我說,我也看過那電影,我對這個精靈印象不深,我記得那個后來當上皇后的女的,太漂亮了,像圣母瑪利亞。說到這里我后悔了,圣母瑪利亞我沒看過啊。
其實,過了會兒,王麗開始目光散淡起來,緩緩進入了回憶狀態,其實,我挺喜歡那個人的。
是不是因為他又高又帥?
不是——不知道,他人也挺好,在看電影的時候,我被嚇得一跳一跳的,他就扶著我胳膊,好像我們站在公交車上似的。
沒摸你?我問。
你怎么說話呢,她急了,誰像你,松手,我數到三,一、二……
我是那次摸了王麗手的。我沒松,任憑她怎么掙扎也沒松。不過也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很喜歡她,覺得我們應該結婚。而且我也相信我們會結婚。在奔往結婚這條路上,除了摸手,我還會干別的。我很清楚,我要想個辦法把她搬上床,然后跟她結婚。
三月八號,王麗她們幼兒園組織了趟出游活動。我也去了,當了回婦女。她們領導也是個婦女,是個以做媒拉皮條為業余愛好的中年婦女,她對我這位外單位的男同志主動要求參加她們婦女的活動不僅毫不介意,而且熱烈歡迎。她們歡迎的方式,就是我在上大巴時,一溜人坐在椅子上捂著嘴笑。有個大包牙,沒捂嚴實,牙縫都讓我瞧見了。我在王麗身邊坐下,她沒有反對。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笑。而且抱臂坐在那兒,腦袋對著車窗外,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的是杭州西湖。路程不遠,也不近。在車上不說話是很難過的??晌覠o論說什么,也沒有得到一個答詞。后來我也只好跟別的幼兒園老師說話,然后就是睡覺了。我只知道,在我醒著和看著她的時候,她始終沒有掉過腦袋來,這看起來是四五個小時下來她都沒有更換姿勢和臉的方向。第二天在西湖邊一個賓館里,我被她的同室告知,王麗一進賓館房間就嚷著脖子扭了,說是昨晚睡覺沒睡踏實,落枕了。我沒說話。我想到她不僅沒掉過臉來,在路上也什么都沒吃沒喝,所以一路上大家下車方便時,她也沒下來。
所以,在西湖邊,我就沒有跟隨她了。覺得她應該是對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白跑了一趟,情緒不怎樣。我只能跟隨她們那個領導一起。之后,我們就像神話故事似的,一會兒在一塊石頭前相遇,一會兒在一棵樹下發現對方,有時我們還在斷橋上相遇,最后我們也搞了一次“百年修得同船渡”。后來我們還去了靈隱寺。在寺廟里,她虔誠地燒了香,匍匐在地,很像那么回事。這讓我看到她翹起的臀部。這是一個并不出色的臀部,尖銳,甚至有點下垂。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只腳跨在門檻內,一直腳在外,看著她跪在蒲團上燒香拜佛的樣子,感動得差點兒落淚。我沒有燒香,我在心里警告菩薩,如果你不讓她成為我老婆,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也就是說,她的尖銳臀部讓我改主意了。我開始使勁給王麗發短信發電子郵件。這些電子郵件據說被她打印出來看了許多遍。我還送過一條一百六十塊錢的據說是銀制的項鏈給她。她也說很喜歡。然后她通過短信告訴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你。我說:沒事,我暫且不需要你喜歡我。
這是真話。我需要她讓我喜歡就行了。我還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一個姑娘。我無法描述這種喜歡的形態和程度。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兒是給她發短信,臨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兒也是。我扛不住對她的想念,跑到她家小區附近蹲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已經開始顯露了失戀的狀態。我蹲在那里給近在咫尺的她繼續發短信。
能出來嗎?
不能。
我能進去嗎?
我父母在家。
那有什么?
那樣不好。
你為什么不跟我約會?
我喜歡待在家里。
不可能。
不跟你說了,我睡覺了。
別,你能站陽臺上給我看一眼嗎?
過了許久,我發現她拉開了簾子。她站在了陽臺上,在那些廢棄的家具和生死不明的盆栽植物之間。
她室內的燈光微弱,像那種白熾燈的臺燈,絕對不是日光燈。所以她家對面樓群的燈光像月光一樣照耀在她身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和神情。在我的想像中,她應該是尷尬勉強地沖我笑了笑。我故作清高地歪著腦袋看了她一眼,就埋頭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我走進樹蔭、走進人群,但我當時可以看到自己的走動形象,觀察位置正是她的陽臺。我看見自己那幅模樣,一搖一晃,一幅把自己當個人的樣子,其實跟狗差不多,我真替他感到害臊。如你所知,我在抄襲,只要你看過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其結尾正是如此。
在廣州想到這些,剛開始我認為自己的思維還停留在南京那些破事上,后來我發現自己是在回憶,回憶就是遠看,遠看正說明我已離開了南京。區別挺大的。如果在南京,可能還要穿件毛衣延續一下冬天的氣味。來廣州沒幾天,大街上有人開始穿短袖了。這讓我覺得火車是個神奇的東西,他以一個晝夜的時間將我從嚴寒直接輸送到了春光明媚之中。我有時會想,如果按這種速度和方式,我是否可以直接奔向老年時代,那樣可以免除途徑中年的疲憊。或者說,如果我想到中年想到死后想到出生前想到恐龍時代,都可以坐火車?
我到廣州后的第一件事兒居然是演電影。導演是朋友,他帶著攝影、燈光、錄音等一大撥人從北京趕到廣州,看我閑著,就叫我飾演了一個小角色。在片中,我飾演一位跑保險的,于2007年12月31號上午敲開一扇門,門里有兩個分別坐在自己床上的人。我對他們背書一樣背了“我公司”最新的保險品種,強調簽了這個保險單,可以“讓不幸的人變得幸福,讓幸福的人更加幸?!?。然后他們叫我坐在床上,其中一位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你知道嗎,我們是一個單位的?!边@是說,他們也是跑保險的。于是我就走了。因為這個片子很短,剪輯出來不超過十五分鐘,所以三天就結束了。然后我和廣州的一些人把他們送上去北京的火車,無精打采地返回住處,一屁股坐在床上,只好繼續發呆。
在南京我上過班的單位網頁上,我看到原來的同事集體去長江邊植樹的新聞和照片。
那是一塊荒地,汛期淹沒,旱時才顯現,種下去的樹成活率并不大,周邊是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口,經常會砍掉這些小樹苗,拿回家當柴燒。也正是這樣,可以使我們每年春天都扛著大旗浩浩蕩蕩來到這里開展植樹活動。到了地方,王鵬就把大旗往柔軟的地面上狠狠一插,手指荒蕪,說,干吧。然后大家開始挖坑、植樹、澆灌。一般兩個人為一組,如果是男女搭配,會有點意思。不過意思也不是很大,因為我那單位里女的少,年輕的女的更少。我跟一個單位的中年婦女搭配過。這婦女肥胖無比,面色難看,以前得過甲肝,后來患上了輕微糖尿病。不能干活,或者不愿意干活,都行。可是她總是一個勁嘮叨,說她年輕時候下鄉時吃過的苦,然后告訴我拿鍬不是你那么拿的,挖坑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等等。此外,就是她一直在打聽我的私生活,說個人問題遲早要解決什么的。我現在才可以說出我當時的欲望,那就是我多想把她當成一棵樹栽在這個荒灘上。然后踩實,與她揮手告別。我沒那么做是正常的,我要真那么做了,大概也不見得多突然。等到中午,一撥人就找個地方去吃飯。在飯桌上,大家由尊及卑開始敬酒。吃完,下午沒事,四個四個地糾集在一起找地方打麻將。
王麗她們幼兒園也組織來這里植樹。不過,和我們不是在一起。我那時候幻想過她們和我們聯合起來植樹,我和她被安排為一個小組。我挖好坑后,她把樹苗放進坑內,然后我填土,繼而兩人手扶樹干環繞著樹苗將松土踩實。在離開樹苗之前,我們會在上面掛一張煙殼制作的姓名卡片,我倆的名字男上女下或女上男下地寫在一起,一陣春風吹拂,它還翩翩起舞。我們還會順著柔弱的樹干由下而上望去,頭頂碧藍的天空等待著它多年以后用巨大的樹冠遮蔽。多年以后,我們分別垂垂老矣,在這棵兩人親手栽種的樹下會合。我們老淚縱橫,或者歡天喜地。我們在大樹下滿身皺褶地做愛,或者我們握著手坐在下面眼望夕陽緩緩落下。
這個幻想是受言情作品毒害的產物。它沒有發生,也不可能發生。我其實討厭這個幻想,起碼現在很討厭。
總之,這塊土地很好地滿足了我們那地方各事業單位想為社會做點好事的欲望。這個欲望,讓我們感到自己是一群負責任的當代青年,是保護環境的進步人士。即便我們沒有一次使這些樹苗長成參天大樹成為有用之材,但起碼也使周邊地區那些來路不明的人家得以炊煙裊裊,呈現一派安居樂業的景象。
王鵬后來結婚了。因為我通過他追求過他的堂妹王麗,所以我們一度成為了所謂的好友。他老婆是當地的一位小白領,我們喊小童。早在我追求王麗那會兒,小童也同時與王鵬搞上了。小童人很活躍,長得不難看。我們四個人還曾坐在他們的新居里打過牌。我說我不會打八十分,然后大家開始打跑得快。跑得快比較簡單,四人抓完牌后,誰先將手中的牌扔完,誰就贏了。沒有來錢的。我動議輸掉的人讓贏的人根據他手中的牌的數目刮鼻子,都表示擁護。我贏的不多,在王鵬鼻子上刮下了一層油。王麗鼻梁很直很挺也很瘦,像刮在桌沿的木棱子上。相比之下,小童的鼻梁很適合刮,短促、有肉、暖乎乎的,刮得人越刮越想刮,越刮越用力。正是因此,當小童贏了后,出于報復,她也使勁刮我。力的反作用力問題,你得相信這一點,王鵬和王麗都是輕描淡寫地在我鼻梁上意思了那么一下。
王麗發短信給我說“以后最好不要再有這種聯系了”的時候,我正在王鵬家和他們夫婦吃飯。之前由王鵬約過王麗,她推脫不來。三個人很愁吃完了打不成牌,所以吃的也不積極,很慢。這時候王麗發來這條短信,我也并沒有多么難受,或者我挺難受的,為了表示我不難受,我將手機給了小童和王鵬,讓他們也拜讀了這幾個字。
別難受,王鵬說,好姑娘多的是。
我剛想說,還行,沒難受。結果小童白了丈夫一眼,說,他怎么會不難受?
她這一句話讓我差點沒捏住筷子,整個人也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也就是說,難受和不難受不是人能做理智上的選擇的,就是個最直接的感受而已,一經點破,它就暴露了,人也就潰敗了。這也讓我一下子覺得小童是多么好的一個良家婦女啊。我事后問小童,你這么好的一個良家婦女,通情達理,挺懂人心的,怎么就跟我通起奸來了呢?
小童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覺得你太難受了,不忍心。
然后我就告訴她,在王麗之前,我基本沒有談過什么戀愛,沒有這么明確地喜歡和追求過一個姑娘。當然,這不說明我沒有跟女人上過床。我不僅之前跟三個女人上過床,而且還嫖過娼。我所難過的是,當我年近三十,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結果她卻冷冰冰地回絕了,使我表達愛的途徑受阻,使我剛剛形成的愛的能力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反正就是這些扯淡之詞吧,說的我自己還挺激動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在進行以上交談的時候是赤身裸體的,這讓我感到自己與小童是坦誠相見的。所以,說著說著我們又做了一次。小童是個性欲旺盛的女人。我從來沒有問及她和王鵬的性生活的質量,但就我所知,即便她和王鵬的質量很高,她還是需要想辦法跟我或別的男人干一下。這使我覺得小童對我說的那些都是假的,或者說,也未必全假,既然自己這么想干,這個天天到我家來的男的又這么孤單,為什么不雙贏一下呢?
為了避人耳目,我和小童通奸很有一套辦法。也就是說,我們極少以成雙成對的方式出現。大多情況是我倆加王鵬。比如我去她家吃飯,飯前和王鵬坐那聊天。聊著聊著,廚房里的小童就喊了起來,說什么沒買,問我倆誰愿意去。我說我去,王鵬就說他去。你是客人嘛!他客氣地說。我想想也對,就看著他穿好鞋出去帶上門。我不耽誤,趕緊折身到廚房,小童效率也高,褲子早脫了,屁股翹那等我呢。王鵬去超市再回來一般要二十分鐘左右,這點時間足夠解決問題了。就是沒解決,也很有勁。你說是不是?
還有一次,我腳扭了,躺在家里,她和王鵬來看我。我媽在廚房做飯,居然也喊缺東西,要出門買,進我房間托小童看著鍋里的湯,別濮了出來。我家樓層高,七樓,我媽也老了,王鵬夫婦當然自告奮勇要代勞。而當時是夏天,爬上爬下挺吃苦的,所以王鵬當然不讓小童去了。我說了是夏天,還在于說明小童當時穿的是裙子。她爬上床掀起裙子將內褲撥向一側,直接坐我胯上就行了,什么都不用脫。在此過程中,我們也不便關門,防止我媽起疑心。于是,我們一面默默無聞地干著,一面很平常地聊些話題讓我媽在廚房能聽到。好在我媽的拖鞋是硬塑料底的,在實木地板上走動的聲音很大,足以讓她跳下床坐回凳子上,我則拉上被子即可。
我們只有一次是完全放心地脫光彼此躺在床上通奸的。那次完全是巧遇,我因為去辦什么事兒在街上遇到了也去辦什么事兒的她。更巧的是,我們的事兒都辦完了,而天尚早。于是我們就像一對高中生那樣去鐘點房。就是這一次我們聊了上述一些話題。
我說,小童,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上了你。
她說,我也有點喜歡你。
我說,我們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在王鵬之前認識。
她說,就是,那樣我就跟你結婚了。
我說,跟我結婚,那你會不會也跟王鵬背著我搞?
她沒說話,看了我一眼,然后坐了起來,然后穿上衣服,然后走了。她生氣了。
我和小童沒聯系那段時間,某一天,我在辦公室無聊透頂地看著窗外。外面小雨淅淅瀝瀝,樹木也沒有怎么綠,并沒有什么可看的。我所能看到的是幼兒園里的情景。那些孩子在王麗的帶領下使用童音歌唱,全然無視室外的春雨。這使我想到“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之類的景象。我還看到王麗揮舞著胳膊在桌椅間走動,為了糾正某個孩子的發音,她還做出了一個暫停手勢,讓那走調的孩子跟著她唱了一通,直到她覺得問題不大才繼續叫全體孩子從頭再來。
我被眼前這個景象感動了。跟靈隱寺里看到她跪伏在地翹起臀部一樣感動。我覺得視線模糊,擦了擦窗戶,發現還是模糊,然后才發現我流淚了。
與此同時,我還想到,遲早有一天,我還會看到窗外有個男的撐著一把傘夾著一把傘在等她,而那個男的不可能是我。
我打電話給小童,告訴她這件事兒。小童說,你告訴我這個干嘛?我說我現在想見你。她說你瘋了?我說沒有,真的想見。她說懶得理你。掛了電話。
小童一直給我說,要把她表妹阿香介紹給我。據她所說,阿香乖巧得很,雖然沒念過什么書,在鄉下幫助父母料理家務,井井有條。而且扎了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一直拖到屁股那兒。屁股也很大,按照鄉下的說法,將來必然生兒子。有一次小童去鄉下玩兒,阿香卻一直像個丫鬟那樣跟在后頭。后來給小童遞杯子的時候,小童沒接好,杯子掉地上碎了。阿香的爸爸見狀,沖了過來,二話沒說,一腳踹在女兒屁股上。
像這樣的姑娘你不是很喜歡嗎?小童說。
是,我承認這樣的姑娘經常被我反復念叨??墒?,我說,我憑什么去奴役人家呢?
喲,小童冷笑道,沒看出來,你還挺高尚。
不是這個意思,我辯解道,是……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辯解,索性不說了。然后只能捏了把小童的屁股。
后來小童真給我介紹了,但不是阿香,而是王鵬的表妹。先是堂妹,然后是表妹,從這一點來看,我命中注定要和王鵬撇不清關系了。正如王鵬說的那樣,這樣一來我們就掛上親了,祝你成功。他確實很高興的樣子。
王鵬的這個表妹第一次給我的印象是很害羞。始終沒有怎么抬頭,也沒怎么說話,一直拘謹地坐在我的對面。我們百無聊賴地枯坐著,只好使勁喝水。我們喝了很多水。后來我去王鵬家的廁所小便,嘩啦嘩啦,突然想到,王鵬表妹大概也要上廁所,會不會也有這么大動靜?結果直到結束,她也沒上廁所。
我跟王鵬表妹有過長達兩個月的交往,事實證明,她與我第一次見她時的印象完全不同。所謂第一印象其實是一件極其虛無的事兒。至于上廁所,后來我理解為她有一只壯碩的腎加一枚容量驚人的膀胱。
我沒有帶她去看電影,也沒在外面吃過什么飯,好在這些都不是她喜歡的。我們的約會地點大多集中在王鵬家里。牌局于是重新被鋪了開來,表妹坦然地坐在本來屬于王麗的位置上,但對此無人再提,她也許毫不知情。
在王鵬表妹的要求下,我們在原來一幅牌的基礎上又添加了一幅牌,她說,一副牌打起來太快,三下兩下就扔完了,完全靠運氣,沒什么意思。兩幅牌則不同,能體現牌技。兩副撲克的總數即便除以四,每個人抓到手上的也顯得沉重繁多。這使我發現表妹的手很闊很大,她輕松地將那些牌整齊地排列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在調整牌時,也不能使之紊亂。其他三個人都不行,手上的牌外觀上都是犬牙參互,一不小心就撒了一桌。從抓牌動作上就能看出表妹的牌技遠遠高于我們。她總是贏。這使我刮她那個蒜頭鼻子的機會少之又少,也就是說,我對她的鼻子至今還沒有什么手感,很陌生。她刮人鼻子的時候,喜歡站起身,先將手高高豎起,然后猛得朝下,這把所有人都嚇得兩眼一閉,一幅任人宰割的模樣。而當她手下來之后呢,則又輕盈地滑過你的鼻梁,讓你虛驚一場。唯一例外的是對她的表哥,手下毫不留情,每次打完牌,我們都發現王鵬的鼻梁像刮痧那樣紅彤彤的,或者像那種酒糟鼻,挺滑稽的。
你為什么老對我下狠手?王鵬不滿地說。
表妹得意地搖晃起腦袋,回答,誰叫你是我表哥呢。
我另當別論,不是她的家人,嚇嚇我足矣,不必當真刮。那你為什么不對你的表嫂也同樣下狠手呢?我到現在還想問表妹這個問題。難道你對小童有意見?不過,我想了想,覺得也很正常,小童是剛剛嫁進門才兩三個月的媳婦。與王鵬表妹基本無關。
在牌桌上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兒。我和王鵬互相遞煙,一般從來不考慮在座的女的。這可能是一種陋習、偏見和武斷。后來,表妹見王鵬點上了煙,她很不客氣地從后者嘴唇上搶過煙塞進自己的嘴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出牌。我和小童面面相覷一下,表達了我們的驚訝。王鵬則試圖搶回自己的煙,并強調:你個小姑娘家家的,抽什么煙!
其實小童也抽煙,每次我們干完,我抽煙時,她也抽幾口。有時在做愛前,她也要求抽兩口,然后深深吸進肺部,繼而做出暈倒在床的動作。據她所說,抽煙可以刺激她的情欲,容易達到高潮。早在大學時代,小童就學會了抽煙。那時候是真抽,每天一包的抽。后來畢業工作,嫁了王鵬,為了保護牙齒保護皮膚,才不抽了的。不抽也沒什么,她說。
怎么不能,憑什么你們能我就不能?表妹反駁著王鵬,尚嫌不夠,狠狠吸了口,然后扶著桌子劇烈咳嗽起來,連眼淚都咳了出來。這在我看來,她和小童恰恰相反,并不會抽煙。她這么做完全是一個挑釁的姿態。我認為是做給我看的,事后證明不是。
當晚散局之后,我照例送表妹回家。在路上,她走走停停,甚至還在馬路牙子上蹲下身。干嘔。我說,你沒事吧。她不看我,搖搖手,表示那枝煙害了她。
然后,她直接問我:你喜歡我嗎?
我說,還行吧。
她于是像鬼魂那樣在空曠的夜晚笑了起來。然后站起身,繼續走。
到了她家門口,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又叫住了我。這時候她顯得疲倦而清醒,聲音不大,問:你是不是跟我表嫂有事兒?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否認的了。我感到恐怖,表示沒有這回事之后就趕緊跑了。
王鵬表妹的這句話確實把我們嚇壞了。我和小童商量了下,一致認為還是就此了斷了吧,免得將來鬧出人命。至于王鵬表妹與我之間,當然也是不了了之??謶质刮覀兺巳ド罹客貔i和他表妹之間是否也“有事兒”。
王鵬對此不止一次地表示惋惜。他說,我覺得你們相處挺融洽的啊,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
現在我想介紹一下王鵬,這個人跟我小學就是同學,成績中等,那時候較為肥胖,但總被欺負,曾被我逼到墻角喊我“爸爸”。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至今對胖子仍有歧視心態。好在到了中學,王鵬開始躥個,開始清瘦繼而強壯了起來。成績仍然中等,仍然被欺負。有一次他被一個低一年級的小弟邀請到操場上單挑。迫于面子,他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應約來到了操場。兩人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在中央,這時候不想打也不行了,沒人答應的。從我的個人經歷來看,很多斗毆都是不相干的人攛掇起來的。而打架的人實質上非常緊張,根本不想打,如果這時候有誰上去勸一下,就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那個小弟身材矮小,比照于健碩的王鵬,勝負是可以預料的??上貔i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竟雙手一抱,朗聲問道:“是拳擊還是散打?”眾人聽罷,無不大笑。那小弟根本不答話,上來就用膝蓋猛地一頂王鵬的小腹,后者當即彎腰,前者迅速掄起胳膊肘擊打王鵬暴露出來的背部,只聽轟的一聲,王鵬就倒了下來。干脆果斷,毫不拖泥帶水。“是拳擊還是散打”因此一時成了人所共知的笑談。王鵬就是在被人嘲笑之中念完了高中,也沒有考上大學。我念完大學分配回來時,發現王鵬已在這個單位干了兩年,覺得非常悲憤。王鵬,這么個鳥人,他憑什么成了工齡比我長的前輩?后來得知,他是通過其父的關系進來的。
我說過他臉上有許多青春痘脫落之后遺留的坑,說過我不喜歡他,這顯然有某種先天性的歧視在起作用。而事實上呢,通過觀察和交往,我發現,王鵬做事認真,對上級交予的任務總能毫無怨言地圓滿完成。雖然在我們這個并不重要的事業單位做的一切事情都可有可無,但畢竟這是一個單位,大家畢竟每天都來上班,還是有那么些事兒要做的,無論它們的價值何在,都需要有人去做。如果誰也不做,那么這個讓大家賴以生存的單位就會面臨絕境,屆時誰的日子也不好過。王鵬或張鵬,他們做的很好,使所有的人都獲得了維持現狀的可能,這沒有什么不對。大家應該感激他,而不是背地里的嘲笑和議論。你可以說王鵬的所作所為是做給領導看的,是討領導的歡心,是變相的逢迎拍馬,或者是王鵬本人的權力欲在驅使一切,但這也不能詆毀王鵬的辦事能力。更何況,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不對?
不僅如此,王鵬還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通過自學考試、成人高考和黨校之類的方式取得了在這個單位所必須的文憑。這使他長期以來因為學歷低而備受的歧視得到矯正,為將來的升職掃除了最后的障礙。也就是說,王鵬才是這個單位所需要的青年骨干,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有用之才。他之所以年年獲得先進標兵勞動模范優秀共青團員等榮譽稱號,然后被提拔為團支書,都是理所應當的,是正確的權力分配。
我考慮過自己對王鵬最初的不喜歡是否摻有嫉妒成分?結果我不愿意承認自己曾經嫉妒過王鵬。然后我告誡自己,你不如王鵬,起碼在這個單位你不如王鵬有價值。于是在最初追求王麗那會兒,我曾暗暗地下決心以王鵬為楷模,一改懶散、敷衍的工作態度,凡事積極一點。我那么做了,并沒有收到什么效果。其原因不是我做得不對,而是我無法堅持下去。這對我來說是個打擊,使我懷疑自己不具備王鵬的能力和品質。很難說我后來跟小童通奸,不是為了彌補自己在王鵬面前感受到的差距。
小童也強調自己嫁給王鵬正是因為后者踏實、可靠,“有安全感”。用小童父母的話,則是:“這孩子是有前途的?!币簿褪钦f,我和小童坦誠相見那會兒的對話,假設我倆在王鵬之前認識,小童也不會嫁給我,即便她愿意,她的父母也會因為看不到女婿的前途而表示反對。
當然,我可以為自己的消極和懶散尋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會說這個單位不適合我,我不喜歡這份工作,我可能在別的工種上也能像王鵬這樣賣命,然后取得讓人心服口服的成績,被得到表彰和提拔,成為一個有前途的人。但是,這只是托辭和假設而已,很難成立。我想到自己剛來廣州那會兒,和之前聯系好的那家單位老總見面。他跟我談了許多,我也談了許多,但結果是他沒有錄用我。這雖然對我是一個打擊,讓我憤恨,對著骯臟的街角罵罵咧咧,但從對方的角度來看,未必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被告知不被錄用的當天,我曾渾身乏力地在住地周邊的街巷轉了轉。然后我問自己,是不是在查看地形,準備大干一場?回答是,這太幼稚,不是的,我只能在這附近轉一轉,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南京暫且是回不去了,而廣州這么大,除了這附近我還有點把握之外,我不敢跑遠。然后我在報攤上看到一本名為《詠春拳》的書,我買了一本,放在床頭。有一天中午,當我醒來,發現這本書的封面上被從窗戶鉆進來的老鼠澆灌了一泡無比腥臊的尿。
小童懷孕了,在我和她決定了斷一月之后,醫生告訴她,胎兒已有一個半月的生命。她之所以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是表達她的疑慮。她反復問我,在一個半月之前,我們是否通奸?我告訴她,在一個半月之前,我們肯定在通奸,只是因為次數頻繁,我不記得準確日期。也就是說,她不能確定這個孩子是王鵬的還是我的。
那怎么辦?我問。
打掉。
王鵬什么態度?
他想要。
那你怎么說?
我說暫且不想生孩子。
那王鵬父母怎么說?
不知道。
你父母怎么說?
不知道。
然后她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能聽著她哭,然后等她把電話掛掉。
我感到愧疚。我的愧疚所面對的是一個家庭:王鵬及其父母,小童及其父母,然后是那個未知的孩子。我剝奪了一個孩子的生命權,剝奪了三代同堂的天倫之樂。這些罪孽我能夠認識到。在我離開南京的時候,小童曾問要不要送一下,她說她可以和王鵬一起來,我像拒絕王鵬那樣也拒絕了她。
當然,我不能說這件事兒是我離開南京到廣州的原因。我還沒那么矯情。離開生活了三十年的南京是我多年來的想法,我覺得自己沒有必要非要待在南京,就像我現在想沒有必要非要待在廣州一樣。當然,待在哪兒本質都一樣,但也正是因此,為什么非要待在一個地方呢。我沒有把這個意思告訴我的家人,尤其是我母親,她會傷心的。
臨上火車時母親送我的那兩條麻油大糕還在那兒,我還沒吃完。不僅是因為難吃,而是我覺得——不知道為什么——如果吃完了的話,我的母親就會在家中孤獨地咽了氣。我無法忍受這種悲傷。
是的,我經常想起我的母親。我可以想象到她每天的生活。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她都會坐在電視機前。她對越來越豐富的電視節目沒什么興趣。主要看戲曲頻道,被那些古老的情感和糾紛所吸引。不過她仍然把音量開的很小,維持著我在家時的狀態。這種狀態從我學生時代延續至今。以前怕影響學習,后來怕我煩,即便我現在千里之外,她也不能讓她的兒子感到煩。
因為年老,她每天醒來的也很早,有時半夜兩三點鐘就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了,然后回憶早已死掉的父親,甚至還可以在朦朧中和父親說話。
她說:你怎么就死了呢?
他說:我也不想死啊。
她說:兒子到廣州去了,你聽說了嗎?
他說:聽說了。去了也好,男子漢大丈夫是應該出去闖闖。
她點頭表示同意。然后淚如雨下。
父親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但他的手早已在地下腐爛,所以不便撫摸她的背給予丈夫的安慰。
他只好岔開話題,說:你也別太虧待自己,不要因為兒子不在,每天就糊弄自己,你看你都吃的什么!
她說:兒子不在,我懶得做飯,煮了一鍋飯能吃好多天。
他說:沒事下樓跟小區里那些老頭老太玩玩,別悶在家里。
她說:我不會玩,你活著也沒教我玩,你總是叫我種地,難道你忘了?
他說:呃——那你就不能學?瞧你那笨樣,笨得跟豬似的。
母親不高興了,從床上坐起,哭道:你就罵我吧你就,你一輩子都罵我,連死了都不消停,我上輩子真是作了什么孽,嫁到你們家來了,??!
父親看交談已進行不下去,搖了搖他的骷髏,示意母親別吵了。我走好不好,你要吵就跟墻吵跟衣櫥吵跟地板吵,跟窗臺上那個針線盒里的頂針吵也行。于是他真走了。
這時候天也亮了。母親起床。她每天夜里都跟沒睡一樣,起床時關節吱吱嘎嘎,渾身上下又酸又疼。
辦完辭職手續之后,我沒忍住,還是和許多早已等候接孩子的家長站成一排,在幼兒園門口看了看王麗。她在帶孩子們玩丟手帕的游戲。這個游戲我小的時候也玩過,我記得老師的手帕很香,如果掉在我頭上我會非常緊張。有一次被我弄掉在了地上,覺得這就把老師的手帕弄臟了,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哇的一聲就哭了。
我沒有告訴王麗這個遙遠的記憶,而是告訴躺在身邊躺椅上的老張。一個長相一看就是南方妹子的姑娘在給他做腳部按摩。她也在聽,但好像沒什么興趣。
老張是我在廣州認識的唯一的朋友。他早年大學畢業也在事業單位待過,但混得很好。即便混得很好,他后來還是不干了,到廣州做起了生意,賺了一筆錢。然后他又做了一筆更大的生意,又賺了一筆更多的錢?,F在他在廣東的某個地方種了一萬畝樹。這些樹四年之后就能成為有用之材,可以拉到市場上去賣。
比人好多了,人要幾十年才能成材,而且大多數都不成材,是個廢物。
這是老張的看法,我也這么覺得。
現在讓老張不放心的是怕當地山民縱火,那樣他就血本無歸了。不過這種可能性不是很大。老張和當地村民關系很好。遇到天災,他會及時趕往救濟那些山民。因此,經常有山民挽留老張吃飯,吃穿山甲。穿山甲是保護動物,不給吃的。但那里沒人管,也管不過來。
好吃嗎?
好吃。
像什么肉?
穿山甲肉。
我什么時候能吃上?
下次。
然后老張催促我起身,去換衣間取錢包和手機。
手機也可以不帶,老張說,但錢要帶。
我不懂行情,問,帶錢干嘛。
干完之后,當場給小姐。
這種服務被稱之為“東莞服務”。在一個包房里,嫖客和小姐可以待兩個小時。小姐會按照牌子上的十幾道清楚標明的步驟給嫖客服務。在此期間,只要你精力旺盛,想和小姐干幾次就干幾次。而價格呢,你想多給一百小費,小姐只會表示感謝,但決也不會接受。
一般只能干兩次,開始時,然后小姐按摩之后,不過,老張打量我一番,說,你說不定能多干幾次。
我在上衣口袋里取錢包的時候,還是沒忍住看了眼手機。因為是廣東號碼,現在我的手機除了跟老張聯系,基本是塊手表,連鬧鐘都算不上了。結果我發現還是有一條短信未讀。是王鵬發來的,我確定自己沒有把新號碼告訴給王鵬。也許他是從我母親那打聽來的吧。
短信說:
有一種默契叫做心照不宣,有一種感覺叫做妙不可言,有一種思念叫做望眼欲穿,有一種白癡會把短信看完!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