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惟西當初追求我的時候,對我說:“我向你保證:要是你成為我的女人,我會盡快在這城市買一個房子,給你一個家。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成天兒待在房間里看書、寫小說就行了。對啦,我肯定好好兒給你裝修個書房,四周貼上淡綠色的墻紙,地板全鋪上地暖,舒適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想待在里面。”
我知道接下來他還要說什么,因此我打斷了他。我說:“聽好,惟西,我也可以向你保證,這輩子絕對不會跟你好,此其一;其二,你能不能換個詞兒,開口閉口就女人、女人的,難聽死了。”
難以置信,惟西和我的這番對話,距離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七年。七年的時間里,他由空港集團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員工,升職成了技術保障部門最年輕有為的主任;他買了房子;他即將成為父親。他心無旁騖地堅守著這座城市一個有限的領域,慢慢向四周拓展,變得越來越成熟和自信。
而我,我依舊倉皇失措、漂泊無定。七年來我不斷地離開這座城市,又不斷回來。七年來我始終孤身一人,沒有談過一場像模像樣的戀愛,沒有從事過一份固定不變的工作。我的住地永遠換來換去,同一個手機號碼,保持通話的最長時間從未超過八個月。
惟西說:“你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
我說:“可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惟西定定地凝視著我的眼。我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可千萬要挺住。要是一不留神露出一絲半點的軟弱相,那我可就徹底完蛋了。于是我滿不在乎地迎上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他。不到三秒鐘,他敗陣下來,目光轉向別處,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好半天,他才冷不丁地、同時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對著窗外說了一句:“你確定?你真覺得這樣挺好?”
惟西成為今天的樣子,我應該早就預見到。事實上,我也的確有這個先見之明。在初識惟西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寧靜寬廣的港口,對于所有飄搖在海面上的尋找碼頭的船只來說,這可是再好不過的停泊之處。即便就在此刻,我也依然能夠想見,十年以后的惟西的樣子——他又升了職,換了更好的汽車,銀行的存折數目一天比一天可觀;他的孩子上了小學三年級或四年級;他一擲千金,給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買名貴的皮包和首飾;他依舊勤勤懇懇地工作,腳踏實地地生活;他或許有些發福了,漸漸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年男人,但他卻愈發地干練和精明了。
可我就是沒有答應做他的女人。
我把話兒說得死死的,動不動就把“這輩子”、“絕對”、“決不可能”這樣的字眼兒給搬出來,徹底斬斷自己的退路。
我不知道這一切癥結何在。我應該將所有的賬都算在冬天頭上嗎?灰狗給我介紹惟西的時候,是個奇冷無比的冬天。并不下雪,光是冷。地板踩上去硬邦邦的,有點兒滑;北來的冷空氣被牢牢凍結在城市上空,使得天色從早到晚灰蒙蒙一片。這一切可真叫人厭煩透頂了。就是這樣的一個傍晚,灰狗說:“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有沒有興趣?”我說:“隨便。”灰狗說:“那晚上七點半,我們在卡夫卡書屋等你。”于是我去了,就這樣認識了惟西。
在書屋碰面后,我們轉移到餐館吃晚飯,又轉移到咖啡館喝飯后咖啡。就灰狗、惟西和我三個人。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兒,說著近期上映的電影,今年流行的大衣款式,諸如此類。灰狗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玩手機,后來她終于不耐煩了,說聲“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倆愛咋咋的,恕不奉陪”,說完便抓起她的包,揚長而去。剩下我和惟西,我們靜靜地待了一會兒,隨后也離開了。惟西送我回去,他沒有走市中心,而是將車子開上了環城路線,整個兒繞著城市轉了一大圈。一路上,我滿心盼望天氣下雪,哪怕下一場傾盆大雨也好。但是天空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心里想著下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地方,恨不得回去就收拾行李,立即啟程,趁夜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我和惟西并沒有好上。“不為什么。”“我怎么知道?”“什么都不為。”面對灰狗無數次的追問,這是我翻來覆去給出的回答。沒錯兒,我不光是敷衍灰狗,我同時也在敷衍我自己。如果非要推心置腹地說出心里話,我也會換一個截然不同的說法——問題并不在于惟西,而是在于我自己。因為我并不想去愛任何一個男人,我不愿意為誰而停留。至于多年以后,惟西對于我,曾經有過那么幾次,我在心里涌起一種強烈的失之交臂的感覺。但那已經是時過境遷的事情了。我可不是逞能,我雖然經常失敗,但卻一次也不曾后悔過。在我最初認識惟西的時候,我已經想得一清二楚:即便錯過了他,我也犯不著追悔。所以我才一口死死咬定,絕對不會同他開始。這一點一直是確鑿無疑的。
但不知何故,那一整個晚上,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甚至還有點兒惱怒。以至晚上回到住地,灰狗打來電話,問我對惟西是什么感覺。“什么感覺都不是,”我灰心失意地說。如此還不足以發泄心頭毫無由來的惡劣情緒,于是我又補上一句:“是你看不上的才介紹給我吧?”我的刻薄和無理取鬧激怒了灰狗,她咆哮起來:“聽著,如果只有兩條道路讓我選擇,一是再給你介紹男朋友,二是變成蠢驢,那我定會毫不猶豫選擇變成蠢驢。”她無比氣憤地掛斷電話。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臉,感到傷心極了,只想好好兒睡上一覺。然而睡不著。時間已經過了凌晨,我關掉房間的燈,閉上眼睛,努力什么也不去想。心里說,一切都無所謂,一切都再說吧。
明天,明天在我的腦海里,是覆蓋于灰暗的蒼穹之下,一片蒼茫如幕的碧藍色的海面。
后來灰狗跟我說:“惟西可看不上我。我們兩個,就算扒個精光并排躺在一塊兒,也馬上就能背對背呼呼大睡。就是這么回事兒。”灰狗還說:“要是惟西能看上我倒好了。說實話,我還真有那么點兒喜歡他哩!”
那是一個半陰半晴的冬日下午,總算有了點兒陽光。我將椅子搬到陽臺上,就那么軟綿綿地躺著,用報紙蒙住臉,聽灰狗絮絮叨叨地講著她和惟西之間的那點事兒。我簡直大失所望,因為那根本就算不上事兒——有一年的夏天,那時候惟西也剛好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他所在的部門舉辦了一場個人先進事跡報告會。灰狗作為電視臺的編導,與主辦方的聯系人惟西就策劃事宜進行了一系列的溝通。一來二去,兩人認識了,并且作為朋友相處了下來。因為始終沒能朝著灰狗希望的那個方向發展,于是灰狗也就死心塌地,兩個人干脆一門心思地做起了普通朋友。——講到這里,灰狗去了一趟衛生間。我等待她回來接著往下講,但是沒有了下文。
我說:“就這些?”
灰狗說:“就這些。不然你以為還能怎樣?”
我說:“可真沒勁透了。”
灰狗說:“有什么辦法,惟西不喜歡我這類型的。——對了,這些天他沒跟你聯系?”
我站起身來,到屋里拿了兩罐啤酒,扔給灰狗一個。后來灰狗還跟我說了些別的,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心里想著應該如何回復惟西的信息。惟西的一條短信息,此刻在我的手機里,已經靜靜躺了三個小時。
這條信息是:“今天有空嗎?我特別想見到你。”
如果沒有記錯,那個冬天我和惟西一共見過四次面。兩次是我單獨和他在一起,另外兩次灰狗在場。獨處的頭一次,就是他發來信息的那個下午。我回復他說:“我有的是空兒。”然后灰狗走后,按照惟西指定的碰面地點,我也出門了。我和惟西在附近一家西餐廳吃了意大利面。惟西提議去看電影,但我嫌太冷了。然后我們就沿著冬日冷清的街道,一路散步回去。途中我們逛了幾個小書店,我在其中一個書店買了阿麗梅·諾冬新出版的小說《獨斷》。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諾冬迷了,但說不清楚是何緣故,這部區區四萬字的書我讀了好多次,但直到今天,也依然沒能夠將它讀完。
第二次單獨見惟西,情形實在是狼狽至極。那時候冬天快要過完了。一個霧漾漾的傍晚,房東來敲門,單方面通知我說決定從元旦開始漲房租。租房協議上寫明房租到期是來年的七月份,并且租金已經全部預交了。我認為這不合理,為此和房東理論起來。最后我們鬧僵了。剩余的租金被如數退還,而與此相對應,我必須當晚搬離出去。這副倒霉樣兒,別說惟西,我甚至都不愿意讓一只小狗見到。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夠求助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于是我給惟西打了一個電話。二十分鐘后,惟西把車子開了過來,將我以及我的那些書籍和行李,運到了灰狗處。
我在灰狗那里住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惟西來過兩次。他給我們買來水果、蛋糕、披薩餅和各種各樣的零食。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灰狗往嘴里塞著惟西買來的零食,總是有幾分不懷好意地對我說:“我這可是沾了你的光。這些都是你的功勞,一切全部拜你所賜。”灰狗說:“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真的不打算跟他好嗎?”灰狗說:“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可千萬別后悔呀!”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報之以一笑。這些并不是我所關心的。我在日復一日地等待、等待。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放在等待一個晴朗的日子上。
直到一月中旬過后,天氣才總算稍稍回暖了些。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我收拾了幾件像樣的換洗衣物,挑上十來本喜愛的書籍,給灰狗寫了個便條壓在玻璃杯下面,離開了。
在那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在西南邊陲的各個小城鎮竄來竄去。我先后去了大理,麗江,景洪,西雙版納,中甸。我寫小說和詩。有時候也充當知心姐姐,給報紙寫點兒亂七八糟的情感專欄,換個千兒八百的稿費。這真是可笑,我個人的情感一塌糊涂,但卻像個有模有樣的戀愛專家一樣,專給那些為愛所困的人們答疑解惑。但舍此之外,我又還能怎么做呢?好在生活總是能有辦法繼續下去。我一直做著最壞的打算,隨時準備走到人生中最糟糕的那步田地。我預先設想了種種情況,我想我可能會露宿街頭、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什么的。但最艱難的那個時刻,我一直等待著,卻一直都沒有到來。
絕大部分時間里,我的手機處于關閉狀態。經常保持聯系的,是省外兩三家報紙和雜志的編輯。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我用電子郵件將寫好的文字發送出去,他們隔段時間會給我寄來相應的稿酬。我再用這些稿費繳納租房、吃飯、買書,甚至冬天添置件大衣,夏天給自己買上幾條裙子,這些都不成其為問題。收支平衡,從來沒有多余,卻也不見得捉襟見肘。生活本身說來也奇怪,一旦欲望減少,一切就會變得出人意料的簡單起來。
隔一段時間我會打開手機看一次,能收到幾條公共信息或垃圾郵件。起初惟西給我發過信息:“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見信速回。”“務必給我回電。”類似的信息,他前后大概一共發了十多條。可想而知,在發出這些消息之后,他是懷著怎樣急迫的心情,等待我的回音。可我已經是很久以后才收到。在西雙版納的時候,我曾經給他打過一個很長的電話。那時候已經是初夏了,溫熱的風從遠處的寨子里刮來,帶來年輕姑娘們陣陣歡愉爽朗的笑聲。我說:“惟西,你還不了解我。目前就我來說,這可能是最適合我的一種方式。我嘗試過別的生活,在私人小企業當過辦公室職員,做過報社的編外記者和景區的臨時導游,還曾經遠走泰國和馬來西亞,擔任對外漢語教師。在過去的歲月里,我也曾經深深地愛過和被愛過。但我只能這樣了。況且一旦全副裝備出發了,再怎么樣也得咬緊牙關走完全程再回來。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也許秋天就回來,也許得等到來年了……”我語無倫次地說著,電話突然斷了線。當我再次撥回去,發現手機話費用完了。我還有最后幾句緊要的話兒沒有說出來。但我想,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
我扔了那張電話卡,就一直沒再換上新的。
當我結束西部長達一年的邊境線之旅,已經是又一個來年的春天了。我一身輕便,像是從未離開過那樣回到了這座城市。很奇怪,我極少有過大多數旅行者常有的那種落寞之感或傷懷之情。當七八個從未發表的短篇小說和數十首詩安靜地待在我的移動硬盤里,當移動硬盤安靜地待在我的背包里,當我安靜地待在某個小旅館、火車站或長途汽車上,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沒什么可橫加指責和埋怨的。我想我唯一需要增長的,可能只是與這個世界周旋的經驗。所以當我還在臨滄的時候,在決定回來的前一個星期,我就在網上通過中介,預先租下了郊區的一個小公寓。我已經越來越擅長規劃,越來越擅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下了火車,我先到房地產中介繳納完預付金,領了鑰匙。之后直奔灰狗那兒。剛到樓梯口,我便聽見從灰狗的屋里傳出很大音量的音樂。我用力敲了幾下門。很快地,灰狗來了,她將房門拉開一條縫兒。看見是我,灰狗歪著頭,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你找誰?”我心想,光是沖著這點,就可以看出灰狗不知比我強多少倍。我說:“我回來了。”灰狗說:“你誰呀,有何貴干?”我說:“別這樣,讓我進來。我累了。”灰狗罵了一句,將門拉開。關上門,她又跟在我身后吵吵嚷嚷個沒完,什么“你到底死哪兒去啦?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回來了。”什么“你怎么瘦得像個猴子,難不成你想進動物園去表演鉆火圈嗎!”我沒理她。卸下包,我在盥洗室洗個臉,又拉開冰箱門,就著橙汁,吃了一個火腿三明治。我走時用來壓住留言條的那個玻璃杯,盛了半杯水就放在同樣的位置。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了。我心想,算了吧。既然生活到死都是這副德行,那我又何必過多期待、過多指望呢。挪了挪塞在灰狗床底下的那三廂書,沉甸甸的,可真叫人頭疼。我想了想,決定先將行李帶走,姑且安頓下來再作計較。
好半天,灰狗在房間里窸窸窣窣不知搗鼓著什么。我背上包,隔著門打了聲招呼,說:“我走啦,灰狗。”灰狗大為光火起來。她猛地一下拉開門,赤裸著身體,手中一條裙子遮住胸口,滿臉通紅地吼了起來:“真是莫名其妙,沒看見我正忙著換衣服嗎?就知道你是這么一副臭德行。我就討厭你這副自以為是、我行我素、目中無人的模樣兒,知不知道?”我說:“你還真沒穿內褲呀,窗簾可是沒有拉上。”她回頭看了一眼,嚇得趕緊縮回去。我拖著行李袋,剛走到小區門口,灰狗追了上來。我倆在十字路口攔了一輛出租汽車。途中灰狗說:“你還不知道吧,我交了一個男朋友,改天一塊兒見個面。”我看著窗外的街景,沒吱聲兒。車子拐過另一個紅燈路口,灰狗又說:“喂,照我說,你最好馬上跟惟西打個電話。那家伙可被你折磨得夠嗆的。”
我見到了灰狗的男朋友,省電視臺新聞節目的一名主持人。長相自然是沒法兒說,否則的話也出不了鏡。主持人對我十分友好和客氣,人也親切隨和。但就是不免多了幾分自以為是。我前后一共見過他兩次面。每次出門,主持人務必要戴上帽子和墨鏡遮住臉,一副生怕被普通市民認出來的模樣兒。在這件事兒上,我和灰狗態度就截然不同。換作是我,肯定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個男朋友。再說了,電視鏡頭上的新聞主持人和作為現實生活中的灰狗的男朋友,其實二者可是有著天壤之別。此前我一直不知道,男主播也是需要化妝的。
也見了惟西好多次。確切地說,我和他差不多一直待在一起。尤其在我剛回來的那段日子里,惟西幾乎每天都來找我。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吃飯。來我簡陋得不成了樣子的住所里,幫我接電線,修下水管道。每天晚上臨睡前,他務必往我的手機里發來道候“晚安”的信息。時不時會有個把女孩的電話打進來,惟西也不回避,而是當著我的面落落大方地接聽。他有意在我面前表現出一副光明磊落的、無所隱藏的樣子,這我清楚;我也深知那些女孩兒的把戲。惟西對女人出手可是夠大方的,這一點尤其對年輕女孩來說,可是一個致命的吸引力。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問他:“近段時間有不少女孩在追求你吧?”惟西說:“那又如何?”我說:“有看上的嗎?那么多女孩,總有個把看得上的吧。”惟西說:“你說得對,我是看上了一個。但那家伙非常驕傲,像只刺猬一樣,叫我無從下手。”我既不是傻子,又不能裝傻。我說:“知道嗎,惟西,你應該好好兒找個像樣的姑娘,而不是像我這樣吊兒郎當的。我是個徹底不靠譜的人,這一點你很清楚,不是嗎?”惟西說:“我太一清二楚了。這個可用不著你來教我。”
我起身來到陽臺,不遠處是一個公共汽車站。我目不轉睛地盯住往返的車輛,看它們在站臺上木然地吐出一批乘客,又帶走另外一些。
惟西正式熱烈地追求我,是五月份,他過完29歲的生日以后。仿佛有一件無比重大的事兒要發生,他把周圍空氣都弄得異樣了起來。他表現得還蠻像那么回事兒的,毫不掩飾地過問起了我的飲食、作息,打聽我一天之中都做了些什么。他在工作的間隙給我發來柔情蜜語的信息。他在每次外出的時候,務必詳細地告知我要去的地方,回來的時間。在喝醉的深夜,他打來電話,一聲接連一聲喊著我的名字。他含糊不清地把我介紹給他所有的朋友和同事,要是有人誤以為我們是一對兒,他就笑而不答,好像巴不得大家都這么誤解似的。
六月份,一個星期一的工作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惟西打來的電話。他興沖沖地將我叫到樓下,并且不由分說將我塞進了汽車的副駕駛室,隨后“砰——”的一聲兒使勁關上車門,一踩油門,車子彈了出去。我簡直一頭霧水。我問:“這是干什么,你要拉我去哪兒?”惟西頗有幾分洋洋得意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對啦,給你放首歌兒,來個節奏明快點兒的怎么樣?”他放了一曲美國鄉村民謠《Traving light》,還跟隨旋律吹起了口哨。我可不喜歡男人流露出這股子自以為是的聰明勁兒,因為這樣會使得他們看上去非常傻氣。何況被他這么不明不白地一弄,我心里頭已經生出了幾分惱怒。我說:“這到底是要去哪兒,不說清楚的話,我可是要下車了。”惟西這才別過頭來跟我說:“帶你去看咱們的新房子。頭頭們終于正式下達通知,咱們可以分到單位的福利房了!這會子我可是擅自離崗,偷偷溜出來帶你去看房的呢。”我說:“誰是咱們?”他說:“我和你呀。”我說:“惟西!”他說:“好啦,別急。不等這張CD放完就到啦。”
交通有點兒擁堵。惟西不停地拍打著方向盤,時而輕微摁幾下喇叭。又開了將近四十分鐘,我們才來到一個工地。惟西說:“看見沒有?正在封頂的這十五幢樓房,其中有一戶,就是咱們的家。”工地上各種攪拌機和大型混凝土機械在施工,發出隆隆的巨響,吵得我腦袋里一陣轟鳴。惟西激動不安地在工地外圍走來走去,一會兒用腳踹幾下裸露的鋼筋,一會兒又看看四周的地形。“這兒什么都不缺,看見沒有?”他一一指點給我看,“將來地鐵直接通到咱家門口。看看附近,醫院、超市、銀行、菜市場、學校、電影院、餐館,一應俱全。”
我說:“好啦,行啦,咱們回去吧,一會兒天要下雨了。”直到我一連催促了好幾遍,惟西這才重新回到車子里。他還打開錢包,翻出一張銀行卡在我眼前晃了晃。“咱們的首付款和裝修費都在這里面。房子暫時還不能裝修得太豪華,不過,我肯定給你裝個漂漂亮亮的書房。對啦,你喜歡什么風格?給你裝個日本的榻榻米怎么樣?總而言之,掙錢的事情就交給我,你只管待在家里邊看書寫東西就OK啦!”
當惟西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幾次三番想要打斷他的話,告訴他并不是那么回事兒。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不過后來回去之后,我們正式談了一次。我說:“你聽我說,惟西。我并不是適合你的那個女人。將來你需要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妻子,但我不是。我會到處跑來跑去,走很多的地方,完全過上一種未知的生活。但你想要有個孩子,有個妻子待在家里給你洗衣煮飯什么的吧?但我不是。我沒有固定的工作,如此便無法擁有固定的人生。你的一切規劃得有條不紊,而我可能一覺醒來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惟西伸出三個手指頭,說:“三點:一,有沒有固定的工作,這有什么關系?二,我并不需要一個煮飯洗衣的女人,所以你大錯特錯了;三,等將來我和你結了婚,這就是交集,咱們的人生就因此而固定。”頓了一下,惟西又說,“再說了,你照樣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情,這就是我喜歡的你的樣子。只要能夠同你結婚,這些對于我來說,統統都不是問題。”我搖搖頭:“并不是你設想的那樣簡單。總而言之,你就聽我一句勸,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了。”惟西說:“你這是蠻不講理。你所有的論據都支撐不了你的觀點,知道嗎,小朋友?”我氣鼓鼓地瞪著他。惟西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眼神熱辣辣的。忽然間,他湊近我,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你這樣子,我真想一把摟住使勁兒親個夠。我說,要不咱們試試?”我賭氣抓起包,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惟西跟在我身后說:“我相信,總有那么一天,你會愛上我的。”
我可沒跟惟西不明不白地糾纏下去。十月份,我再次離開了。這一回,我去了更遠的地方,足足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沒有回來過。我去了北京、廣州、武漢、成都和南京,期間還去了一次臺灣和韓國。我給雜志社撰稿,為企業做宣傳策劃,幫大型出版社做新書發布會。有時候為了掙上那么幾個小錢,還絞盡腦汁給廣告公司寫廣告語,參與汽車展銷會的會場布置什么的。在貴州的時候,我做了半年的志愿者,在山區的一所小學校教孩子們英語。我干得好好兒的。要不是因為母親腦溢血突然住進醫院,或許我會就一直那么待下去。因為就在當時,我已經隱約地產生出了這樣一種想法——一所能夠遮風避雨的小屋,二三十個天真爛漫的山區孩子在我左右,那對于我來說,或許將是我最后的歸宿,也將是我最好的歸宿。
在此期間,我和灰狗通過MSN,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絡。她同新聞主持人分了手;她撿回了一只流浪的拉布拉多犬養在家里;她又交了一個新的男朋友,他居然是個部隊的高級軍官;她燙了卷發,但還不到一個星期又去拉直了……我喜歡聽到來自于灰狗的這些消息,有時候對我來說,那竟是一種安慰。
我并不確切記得,這樣的日子到底又過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灰狗從MSN上冒出來,神神秘秘地跟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你聽了可千萬別難過。”我說:“什么難過的事兒?你把我的鋪蓋扔到大街上,把書拉到廢品收購站賣啦?”灰狗說:“惟西好像是有交往的對象了。”我說:“這關我什么事兒?”灰狗說:“你可別嘴硬。不過也許你說的對,這真的不關你什么事兒。反正你從頭到尾就沒有把他放在眼里。我就這點鬧不明白,你這么一個尖酸刻薄、傲慢無禮的人,長得又很一般,脾氣還那么糟糕,并且身上的缺點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惟西到底是看上了你哪一點呢?”
在灰狗告訴我這些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我才在手機里翻出惟西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惟西距離我,猶如在世界盡頭一般遙遠。然而一直以來,我卻又依稀感覺到,他已牢牢駐扎在我心底,一刻都從未遠離。電話響了兩三聲,惟西接了起來。我說:“惟西,是我。”惟西在電話那頭機械地應了一聲。我猜想,他可能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我不想兜什么圈子,于是就直截了當地說:“聽灰狗說你有了正在交往的女孩兒?”惟西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我說:“你還好吧?”惟西說:“你指什么?”我說:“所有一切。”惟西說:“你真不該這么問。”
沉默了大約有一兩分鐘,我和惟西誰也沒有說話。我突然意識到,也許自己確實不應該打這個電話,于是我說:“那么,就這樣吧,再見了。”我正要掛斷電話的時候,惟西說:“你若真想要知道的話,我也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沒錯兒,我跟姑娘們在一起,有時候也帶個把回來過夜。我跟她們做愛,沒有一次不幻想在我下面的人是你。你不喜歡我,但我依然想你、牽掛你。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感到心痛,不知是為你還是為了別的什么。”我說:“別說了,惟西,求求你別說了。”我們沉默了大半天,在我看來,無異于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絲尖銳的疼痛。為了不至于失態,我迅速掛斷電話。
最后一次見到惟西,是在一個連我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那時候我在南寧,準備同一個新認識的欽州女孩,在廣西大學附近合伙開一個工作室。無所歸依的生活,已經迫使我越來越遠離寫作。直到終于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用來做平面設計,用來做動漫,用來打印那些烏七八糟的資料。我提前接受自己失敗的命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接完那個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退掉剛剛租下的房子,把省吃儉用才攢錢買下來的全新家俱送給了合伙的女孩兒,回到了我無數次離開、無數次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城市。
我跑去找惟西。我站在樓下,朝著他宿舍的陽臺拼命喊:“惟——西!惟——西!”我一連喊了十多遍,沒有回音。我給他打電話。我說:“喂,惟西,你跑哪里去啦,你沒聽見我叫你嗎?”惟西說:“什么?”我說:“你聾啦?我嗓子都喊破了。快出來,我在你樓下。”好半天,惟西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兒。惟西說:“我已經不住在原來的地方了,不過我很快過來。”
十多分鐘后,我見到了惟西。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個酒吧進去,要了兩杯啤酒。我感覺臉上燙乎乎的,也許看起來別提有多可笑。我說:“惟西,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再也用不著東奔西跑,再也不會去干那些亂七八糟的活兒了。我獲得了省政府的一筆創作基金,你可聽好了,是創作基金!喔,天哪,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我頭上。他們還給我提供了一個空缺,叫我去做文學期刊的編輯。盡管眼下還只是臨時的,但干得好的話,不出一年就可以轉正。嘿!你知道我肯定會干好的。這消息可真叫人意外,得好好兒感激人家。”我說得顛三倒四,簡直停不下來。惟西說:“我可真為你高興。”我說:“我相信,從今以后,一切會開始慢慢兒好起來的。”惟西說:“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寫作。”我說:“知道。”
我幾乎喝光了一大杯啤酒,惟西面前的那份兒還紋絲不動。有那么一會兒,我們安靜地坐著。我有些后悔自己說得太快,這么一口氣就將所有的話兒都說完了。我等著惟西也跟我說上點兒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酒吧的男歌手在翻唱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聽上去居然如此動情。唱完這一曲,他又唱了另外一支我此前從未聽過的。
而我,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說:“惟西,你要結婚了吧?還是,已經……結了?”
惟西說:“結不結婚已經不再重要。我現在,是一個還未成形的兩個月胚胎的父親。”
我本來想說:“恭喜你。”我想說:“喂,惟西!作為朋友,你也太不夠意思啦,居然瞞著我們。”我甚至還想扯點兒別的:“你看昨天的報紙了吧?雙城州的州長被逮捕啦,嘿,他竟然吸食海洛因!”但我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我在心里一個勁兒告訴自己——好啦,行啦。這么些年以來,你可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要是此刻忍不住哭出來,那你可就徹底完蛋啦!我同時還對自己說,這一次見面過后,在明天,在下個月,在未來不久的歲月了,你在他心底,也就不復存在了。
CD機里,左小祖咒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灰狗說:“難聽死了,就跟念經一樣。你能不能換一首別的?求你了。”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灰狗走過去,將CD關了。我爬起來,又打開。又回到床上,閉上眼,從頭到尾沒吭一聲兒。
灰狗說:“搞什么,嚇我一大跳。你干嗎沒事老裝死?”
灰狗說:“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失戀的清晨遇見失戀的風箏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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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個,誰先講呢?
還是你罷,他說。你雖然談不上漂亮,臉蛋這么圓,鼻子看上去似乎還有點歪。不過在我眼里,你可是個善良可愛的好姑娘。真的,不騙你。況且你這么悲傷,你看你的小狗兒都快跟著哭起來了。
這可不是我的狗。
抱歉,看走眼了。不過我還是堅持認為它跟你在各方面都十分酷似。
可我鼻子歪跟這件事兒又有什么關系?
是“似乎”。似乎有點兒歪,似乎又有點兒不歪。
得得,這都哪兒跟哪兒呀。簡直瞎扯淡。
2
“走著瞧吧,對女人不好的男人,下輩子只能轉世投胎做衛生巾!”
我咆哮著朝副教授扔下這句話,隨后拉開門,使出平生氣力,“砰——”地一聲兒狠狠摔上了。結束了,全部結束了!我在心里狠狠詛咒。去你的教書匠,舉世無雙的小氣鬼、書呆子、笨蛋,見鬼去吧。
我和副教授之間的恩怨,說來委實話長。不過在此我并不打算多說。啊,一提起這個活寶來,我到現在都還要氣得鼻子直冒青煙。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認識的嗎?哎呦喂,我都簡直不好意思提。那還是去年的初夏,四月份還是五月份,我忘了,反正不是四月份就是五月份。學校附近一家大型超市瀕臨倒閉,在廣播里發布廣告說清倉大減價。要是我有錢,我才不會提著三四個購物袋,擠在一群平均年齡65歲以上的大媽中間去搶購便宜貨。我才23歲,好歹也算是大好青春風華正茂。像我這樣正值妙齡的女孩兒,有誰愿意在一大清早爬起來,跑去那種場合丟人現眼?算了,這個就不提了。總而言之,我捂緊錢包里僅剩的123.50元錢,推著一個購物車,尾隨大媽們滿超市亂轉。
我一共選購了三包火腿腸,二十個鹵雞蛋,兩大包超值裝方便面,一盒速溶咖啡。掐指一算,還剩下12.70元錢。為了不至于在付款時再一次丟臉,我心里默背乘法九九表,準備把這個數字再驗算一遍。不過還沒等我檢驗出結果來,這當兒,大媽們又一股潮水似地往水果攤那邊涌過去了。來不及多想,趕緊拔腿跟上。但遺憾的是,我的速度最終還是慢了1/4拍,當我伸手抓住最后一袋半價蘋果時,發現另外一只手也同時伸過來抓住了它。
我卯足勁兒死命往懷里一拽,沒想到那只手比我抓得還牢。
我抬眼瞪他。啊,是個令人無比討厭的眼鏡男。皮膚白白地,臉蛋兒比我的還要光滑細膩。這副尊容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學校食堂里剛出籠的饅頭來。——喔,饅頭!我已經就著榨菜吃了整整一個星期的該死的白面饅頭。——并且他還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西裝!對于這等人間僅有天上絕無的極品男士,簡直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倆相持了長達兩分鐘之久,誰也沒有妥協的意思。
“一人一半,如何?”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
我思忖了一下,松開手。人生已經窩囊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么話可說,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付完款走出超市,我倆在門外的休閑長椅上坐下來,著手分蘋果。錢是他出的,12元,我給了他6元。打開口袋清點了一下,蘋果一共是9個。他默不作聲地挑出4只大個兒,歸籠;剩下另外5只自動成了另一堆。然后他一只手叉腰,裝作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說聲:“你先挑吧。”我比較來比較去,拿不準到底是選4個大的劃算,還是5個小的才不吃虧。最終當我想到小的可以多吃上一回,這才終于下定決心。分完蘋果,我拎上袋子,說聲“再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事情本該到此為止才是。可當我還沒走出幾步遠,他又在背后“喂喂”的叫住了我:“我說,你這是去哪兒呀?”“管得著嗎?!”“咳咳,今天這事兒,說起來,你我好歹也算是有緣,對吧?要不,一塊兒回家做飯吃怎么樣啊?我就住在附近。”他一面說著,一面還揚了揚手中剛買的番茄和排骨。啊,簡直氣死人,我難道是那種輕易就去別人家里蹭飯吃的女孩兒嗎?況且剛才還跟我錙銖必較,這會子竟然舔著臉邀請人家去做客,什么人吶,簡直是!實在是氣暈了,我于是說:“好啊好啊,炸排骨和番茄炒雞蛋倒是不錯,不過我最想吃的還是水煮肉片和清蒸小龍蝦,這可怎么辦呢?”你猜怎么著?啊,他竟然真的返回超市,買牛肉和小龍蝦去了!
這以后的事情,七七八八,連我自己都險些亂不清了。總而言之,我就這樣認識了眼鏡男——附近一所大學物理系的副教授。
說到這里,我終于想起來了,我和副教授在超市遇見,是五月份,我剛剛參加完學校的畢業論文答辯,整天無所事事,在校園里到處瞎轉悠。我就說嘛,要不然我怎么會如此悠哉游哉,在清早8點跑去逛超市。但無論如何,那可是段相當奇異的時間。要說我還在上學吧,我已經修完了學校的全部課程,并且順利通過了論文答辯;要說我不是學生了吧,可我還得老實待到七月份才能領取畢業證書,然后從學生宿舍灰溜溜卷鋪蓋走人。一句話,這其間的兩個月,簡直就像人的闌尾一樣,活活是生命里平白無故多余出來的。由此之故,我便三天兩頭跑去副教授家里看電視,要不就在他的電腦上跟網友打麻將消磨時間。一來他本人熱忱邀請我“有空常來玩兒啊”,二來那個時候的我,一無所有但除了時間。而時間不用來虛度,難道還指望將它積攢起來當燕窩補身子不成?這么著,我和這位冤家大頭,就這樣莫名其妙認識,又莫名其妙交往起來了。
副教授口口聲聲稱之為“家”的地方,其實不過是學校分給像他這樣的光棍條兒容身的破宿舍。是個一居室的小套間,里間是他的臥室兼書房,外間則客廳廚房兩用。房間破是破了點兒,不過副教授每一樣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連洗碗布都要折疊得四平八穩,掃帚和拖把必須放在指定的地方,鞋架上鞋頭務必一律朝外,襪子要一只跟另一只配對打結后才裝進專門的口袋里……這一件件一樁樁,聽起來不可思議吧?簡直不像是個男子漢所為。難怪他都32歲了還沒找到女朋友!這樣一個無趣透頂的男人,我敢保證就連瞎了眼的姑娘都不會看上他。
起初我去副教授家看電視,專門掐著他的課程時間表,在他上課的時間溜過去,又趕在他下課之前溜回宿舍。我可不愿意同他碰面。知道嗎,他老是數落我沒有一個女孩子家應有的端莊和矜持,一進屋就四仰八叉躺到沙發上,簡直很不像話;又說我臟話連篇,開口閉口就“他媽的他媽的”,顯得極其沒有教養;還批評我好吃懶做,他一天到晚站在講臺上給學生講課,累得口干舌燥,腰都險些斷成了兩截,回來我卻連飯都不會煮一鍋;什么我花錢太大手大腳啦,上廁所看書的習慣十分不好啦,邋里邋遢不愛整潔啦,衣服穿得太暴露像個十足的小混混啦,好端端的一只耳朵上打5個耳洞簡直是自虐狂啦……啊,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這樣傷自尊的話,觀世音菩薩聽了都要暴跳起來。——對了,觀世音是女的沒錯兒吧?——反正,我是一氣之下含淚回了宿舍。可是第二天,他居然想了個餿主意出來,聲稱是我表哥從新疆遠道而來看望我(也不看看自己像不像新疆人!),就這樣蒙混過關混進我們那幢“男士免進”的女生宿舍樓,將我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揪出來了!
碰上這樣千年不遇的死對頭,除了認命,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如此這般,我只得又回到了那個該死的小破屋。不回去可不行,我剛剛接手了一家報社的專欄活兒,可我連個最起碼的電腦都有不起。正所謂人窮志短,只好耷拉著腦袋跟他回去,以一句“逆境使人奮發”聊以自慰。當然了,他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難聽死活人的話,我可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不都說人活一口氣嗎?既然他處處給我挑刺兒,嫌棄我這里不是那里不好,因此我就想,我何不偏偏活出一個截然相反的自己來,也讓他開開眼界。說一不二,當下我就來了個改頭換面。雖然有一部分是表面工作,譬如在聽見鎖孔轉動的時候,趕緊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穿好鞋子抹平沙發巾端端正正坐好;譬如再熱的天氣我也不穿吊帶裙,而是翻出了大一時候上體育課的運動服來穿上;再有就是只要他在家,我一定堅決忍住不去買冰激凌吃。但即便這樣,不管怎么說,較之從前我還是從根本上改觀了許多。時不時我會拿起掃帚來掃掃地,每天傍晚五點過一刻還準時煮上一鍋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等待他下班回家。并且最要命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再也不將喝完的礦泉水瓶朝垃圾桶里隨手一扔了,而是每一個都攢起來,到了一定數量就送到附近的廢品收購站賣掉。甚至有幾次在路上看見別人丟掉的易拉罐瓶,我還彎腰撿起來了!
如此倒也相安無事過了一段時間。再加之霉頭觸盡,終于否極泰來。六月中旬,我接二連三收到了幾筆數目頗為可觀的稿費,長久以來入不敷出的局面得以根本性扭轉。取款回來的當天晚上,我揣著500元錢,揚眉吐氣敲開了他的門。我跟他說:“我可不想占你便宜,這是這個月以來的伙食費。本來應該五五平分,但是你每頓吃2碗米飯,下飯菜也相應吃得比我多,因此按照比例我只出三分之一。”
“哪來的錢?”
“管得著嗎?!”
“啊,不會是死乞白賴伸手問父母要,或者低聲下氣求同學借來的吧?”
我簡直氣得渾身發抖,差點兒一口氣沒換過來。我怒吼道:“偷來的,這下總可以了吧?”
誰料他竟然“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聽著就叫人火冒三丈。笑罷,他說:“別當我不知道。盼星星盼月亮,這下總算把稿費給盼來了吧?說來也怪不容易的,每天吭哧吭哧趴在電腦前,喘著粗氣咬住下嘴唇眉毛扭成兩根天津麻花兒,得揪掉多少頭發吸干多少腦髓才寫出這么些字兒來啊!——對了,我的床還好睡吧?”
我說:“床?什么床?”
他反身走進臥室,兩個手指頭撮著幾根頭發走了出來,在自己腦袋上比了比:“這個難不成是我的?還有,被窩里一股子的檸檬香型沐浴露味兒,午睡習慣肯定是喜歡扒個精光。另外,枕頭上半濕不干的口水印兒,難道是我中途丟下學生從教室跑回來,像只烏龜似的趴著呼嚕呼嚕流出來的?”
啊,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但我決計想不到竟會有這種人。當是時,我恨不得找個地洞即刻鉆進去。太丟臉了,實在是太丟祖宗八代的臉了。我遂將錢往他面前一摔,說聲:“你還是拿著罷。一個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大蒜只差連皮吃,幾乎要數著米粒兒下鍋,炒菜連鹽巴都舍不得放咸的人,還有什么資格嘲笑別人!”
“隨你怎么挖苦,不過節儉沒有什么不好的。況且我要攢錢買房娶媳婦兒,不精打細算能行嗎?”他竟然都不生氣,并且還將錢撿起來,塞回了我手里,“好啦,行啦,你還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錢就暫且收回去。等你以后找了好工作,住上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若是你還能記得我,記得人生的道路上還有個我曾經這樣存在過,那就心滿意足了。”
知道嗎,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軟。——對啦,直到現在我才突然發現,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原來是他模仿《挪威的森林》里人家直子的口吻說的!——聽他這么一說,我竟然氣一下子消了不少。但我當時肯定是大腦短路了,竟然在一時沖動之下,說了一句令我險些腸子都悔斷了的話兒來。我說:“既然這樣,那么,以后家務事我就多做點兒吧。”啊,就為這句話,我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揪下來暴打一頓。你知道接下來他說了什么嗎?他說:“這樣也好,你要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就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給我洗洗衣服罷。”哼,又不是不知道,我連自己的衣服都懶得洗,居然還叫我給他洗衣服!臉皮這么厚的人,我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好不容易強壓住心頭之萬丈怒火,我這才忍住沒一下子跳起來。
我說:“啊,洗衣服么,小事一樁。只不過不知道,內褲是不是也包含在內?”
他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思忖了5秒鐘,最后說:“內褲就算了,我可不想讓你知道我穿什么顏色。男人嘛,天機不可泄露。”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氣煞我也!
你也看到了,現在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幕,還能氣得頭發一根根站立起來。可是有時候靜下心來想想,又覺得副教授對我其實還是蠻不錯的。想當初我剛從學校畢業的時候,工作懸而未決,房子又租不起,還不是他善心大發收留了我。并且他還舍己為人,將自己的臥室騰出來讓我住,自己二話不說去打地鋪。雖然他的話是難聽了點兒,什么“我可不想半夜三更爬起來上廁所,看見一截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影響我第二天的講課思路。再說了,要是我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不小心鉆錯被窩,你豈不是以為我要存心占你便宜!所以照我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待在里間的好,門鎖一橫上,愛淌口水淌口水,愛脫光光脫光光,悉聽尊便。”啊,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心腸是不壞,只是什么話一從他嘴里說出來,讓人聽后都會覺得比吃了毒蘑菇還難受。
并且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人雖然在吝嗇程度上足以讓人懷疑是葛朗臺的親弟弟,但他也有慷慨解囊的時候。還記得有次我在書店看見我的文學偶像,比利時法語女作家阿麗梅·諾冬新出版的小說《獨斷》。啊,區區106個頁碼的書,好意思定價20元。我嫌貴,死活要站在人家書架面前讀完才走。但他見我喜歡,硬是自己掏錢買了下來。還說這本書就作為禮物送給我,我只消還上個月跟他借的那200元錢就可以了。
天氣漸漸轉涼的時候,他還曾經給我買過兩件衣服,一部黑莓手機,一個米奇的背包。對了,差點忘掉還有一個5元店里買來的小鬧鐘。買衣服的理由是,認識了我四個月,而我統共換洗的衣服翻來覆去不過就那么兩套。當然我穿什么這純屬個人審美問題,但問題之關鍵在于,每當我穿著那兩件衣服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時,就會害得他智商急劇下降寫不出論文來。而寫不出論文發表就不能評教授,評不上教授就不能加工資,加不了工資就不能買房,“不能買房就娶不上媳婦,娶不上媳婦就會斷子絕孫!”我氣得替他接上了。啊,明明是好意,可他偏偏要說得這么刺耳,煩人不煩人。至于何以要給我買手機和背包,這個他倒沒有說,我也不想問。反正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來,反正我的手機也早就該進博物館了。
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休再提及。我和他之間的那些雞零狗碎,倘使要一一說起來,我想就是半年再外加六個月也未必說得清。——總而言之我承認,活到眼下這把年紀,除了我父親,可以說,他是唯一一個關懷過我的異性。我又不是木頭人,焉能不知道他對我的好?因此作為回報,除了洗洗衣服,拾掇一下衛生,偶爾實在看不過去的情況下,我也會給他縫縫補補,釘個紐扣熨一下襯衫什么的。甚至我還給他當起了形象顧問。什么樣的發型最適合他啦,哪種款式的牛仔褲穿在身上看起來才酷啦,哪件襯衫配哪條領帶比較好啦,諸如此類莫不是我親自給他把關。倒還別說,在我的傾情打造之下,他看上去可是比從前順眼多了。雖然他說話依舊很難聽,什么“自打家里有了個女人,實在是像樣多啦”,什么“要是再添個活蹦亂跳的小崽子,這事兒就齊活啦”,但我一律只當他自言自語。對付這種人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視他之存在為空氣。要是你跟他較起真來,不活活把肺氣炸才怪哩。
便是如此。夏天過完,步入秋天;送走冬天,又迎來春天。時間按照其既定的軌跡,在副教授送我的那個小鬧鐘的儀表盤上一圈一圈流轉。自從在超市萍水相逢的那一天起,我和副教授之間,就一直維持著這種怪里怪氣的關系。直到春天快過到一半的時候,我才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份文字校對的工作,而也正是這個時候,兩人之間的關系才算是有了質的突破。啊,這種事情說出來真是丟人。換作別的女孩兒,回憶起來肯定會滿懷深情地說“那是個春風沉醉的晚上”。但在我這里,我只能說是狼狽不堪窩囊透頂了——那天晚上,本來我是去找他告辭的。行李已在白天收拾妥當,我還雇來了個三輪車夫幫忙,只待他下班回來打聲招呼就搬走。事先我挖空心思準備了一番客套話,諸如“多日打攪,深感不安”、“承蒙關照,不勝感激”,還有什么“得罪之處,還望海涵”之類的。可是到頭來一句話兒也沒有派上用場。因為我才剛剛提起行李邁開前腳,他后腿就撲上來把我給死死拖住了!一面還說些“真的狠心就這樣丟下我不管嗎”、“多日相處,已經不知不覺有了感情”之類的鬼話。好,他這樣瞎扯胡說也就罷了。最可氣的是,聽完這些不著邊際的鬼話,我的心竟然還“砰砰”跳了兩下,不,漏數了一下,是三下!
就這樣,從那天開始,我和副教授這個笨蛋,竟然談起該死的戀愛來啦!
為什么此時此刻我會坐在這里哭鼻子,說一千道一萬,還不都是他的錯?就在昨天下午,家里來了個客人,據稱是他大學時候的下鋪。有朋自遠方來,本來應該不亦樂乎才對。但那哥們兒來得實在不湊巧,因為十分鐘之后他必須出門趕公交車,去給系上的學生作學術報告。我的想法是,那我也趁機找個借口溜出去逛一趟,暫且就讓這位睡在他下鋪的兄弟先在地鋪上睡個午覺,晚上大家回來再一塊兒敘舊……誰料我話都還沒說完,他就一翻白眼兒,劈頭蓋臉說我“又不是沒有人在家,怎好將客人獨自丟在家里?說來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連最起碼的待人接物都不會,將來還指望你能干出點什么來!”云云。我實在是被他數落得無話可說,總不至于當著客人的面大吵一架吧?因此只得一萬個不情愿留在家里,硬著頭皮款待來客。
但事實證明,我對類似于副教授這樣30有余的理工科男士天生不懷好感,完全是出于毫無由來的偏見。因為接下來,很快我就和這位仁兄對上了頻率。用一個成語來形容,說是“相見恨晚”再恰當不過。無論興趣愛好還是脾氣性格,兩人莫不有著驚人的相似——我們都近乎狂熱地擁戴球星馬拉多納,都對美國的硬搖滾樂隊“花槍”情有獨鐘;我們一致認為大部分哲學家的觀點純粹是扯淡,并且兩人都不約而同喜歡吃重慶酸辣粉……一言以蔽之,我倆簡直就是一對失散多年的親兄妹,這個那個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從索馬里海盜到居高不下的房價,從1991年的海灣戰爭到臭豆腐的新吃法,兩人越說越投機,越講越來勁。他說“操蛋!”我也一拍大腿說:“操蛋!”他說:“他奶奶的!”我說:“去他大爺!”中途他抽煙,問我說:“來一支?”我一來出于好奇,二來又剛好聊到興頭上,于是就欣欣然說:“好好,來上一支。”那哥們兒給我點了支“熊貓”,雖然煙子嗆得我直流眼淚,但我還是學著他的樣子“叭叭”地抽了起來,還時不時有模有樣地撣一下煙灰。一直聊到六點半,興許能量消耗太大,肚皮已經餓得貼在了脊背上。我嘀咕一句“怎么感覺有點餓啊!”沒想到那哥們兒眼睛一亮,一拍我肩膀說:“啊啊,我一直忍住沒好意思說,我可是早就餓得頭昏眼花兩眼一抹黑了,這會子正一個勁兒往肚里咽清口水呢!要不咱倆弄它幾個小菜,好好兒喝上一杯?”“對對,我也正有此意。那你去樓下便利店提兩瓶二鍋頭來,我這就開火炸盤花生米兒下酒。——對了,隔壁有家鹵菜館,再要半斤麻辣鹵雞腳,二兩牛肝,5個鴨脖子來。”
所以,當副教授七點半風塵仆仆趕回家,我正左手夾著支煙,右手高舉小半瓶二鍋頭,跟睡在他下鋪的兄弟干杯。
然后客人前腳才跨出門,我和副教授之間的戰爭就爆發了。啊,他對我說了何等難聽的話,你簡直做夢都想不到。他的原話我可以連標點符號一字不漏背給你聽:“哎呀呀,我真是被老鷹啄瞎了眼睛,怎么會引狼入室,早點兒沒看出這家伙的廬山真面目來。還有你,嗷,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滿口臟話、朝地上吐唾沫不說,還跟男人眉來眼去、勾肩搭背,瞧你這副德行!你竟然是這么個隨隨便便的女人,枉我還把你當作心肝寶貝。對了,除了抽煙喝酒,還有什么壞事兒是你不會干的?瞧你這陣勢,如果要評個黃、賭、毒全面發展的‘三好學生’,那必定非你莫屬了吧?照我說,干脆再加上偷雞摸狗、殺人防火,這樣不就占全了!”
啊,我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我真的失望透頂了。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么惡毒的話,是從兩條腿直立行走的人的嘴里說出來的嗎?
因此,在將副教授的門“砰——”的一聲摔上的那一瞬間,我又隔著門聲嘶力竭補充了一句:“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從今往后!兩不相欠!”
可但是,但可是,從今往后,我和副教授,難道就真的這么一刀兩斷了嗎?!
3
和你比較起來,我的故事說起來可就乏味多了。畢竟已經事過境遷,而且自己又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半句,同時自己也在試著慢慢去遺忘它,以至今天說起來,就連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了。但無論如何,我想你是能夠理解的。——不是恭維話,你善解人意,身上與生俱備一種能夠理解他人的品質,這點十分難能可貴。況且你又真心愿意聽我講,為此打心眼里感激你。因為就我而言,想必由于這事已在心中埋藏得太深太久的緣故,是以有時候回想起來,當真覺得幾乎快要到達了喘息不得的地步。事實上多少回,我恨不得要從大街上隨便揪個陌生人來,敞開心扉將自己心事對其一吐為快。當然說歸說,畢竟這也只是想想罷了,哪里會有這樣的神經病呢?
回想起來,那著實已經相當、相當之久遠了。遠到你還未曾出生的30年前。那時候干的可不是這行當,正正牌牌的“大東風”車司機。說起來,1980年代可是個卡車司機們的光輝歲月,貨物源源不斷,鈔票滾滾而來。而且頗為莫名其妙的一點,這些灰頭土臉的家伙們尤其招受女人歡迎,要是哪個姑娘嫁了個汽車司機,別的小姐妹們保準是羨慕不已。原因我想是在那樣物質匱乏的年代,駕駛員在人們眼里可能是個了不起的職業,因此才會如此被人高看。是以任意一條公路上,但見駕駛室里司機們手握方向盤腳踩油門目視前方,不可一世得險些連其本人都誤以為自己成了上帝。人人如此,無一例外。便是這么個年月。當然,那個時代一一連同很多東西在內——是一去再不復返的了。
大概你沒聽說過“水橋”這個小地名,遼寧丹東的一個小鎮,河里野生魚甚是出名。水橋鎮建新路46號,那便是我出生出走、父母終老的地方。當然眼下還有哥哥姐姐們固守家園,值得高興的是,親人們都健康平安,生活幸福美滿,并且幾個外甥侄女們也都非常有出息。至于我么,當然過得也不壞,至少自己是這么認為。說到底,人生這玩意兒,可以說各有各的出路,各有各的活法。至于能夠活成什么樣兒,那純粹是其本人的問題,無限風光也好,走投無路也罷,那都是自己此生注定的命運,絲毫是怨不得別人的,你說對吧?不過在此我想說的是,人這東西真是奇特,有時候就連自己也都是奈何不得自己的。只要輕微的一點點小事,就能夠徹底使你的人生軌跡改弦易轍。就好比性能一貫良好的大東風,你正開得洋洋得意嘴里還美滋滋哼著小曲兒,然而跑著跑著,卻猛然發現其已方向失靈剎車失控,你既駕馭不住,亦停止不了,只得束手無策任其朝前沖撞而去。一旦發生那樣的事情,想必神仙也都是毫無辦法的。
我要說的便是這么一件事兒。30年前,跑長途貨運的我,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結識了一位情投意合的外地朋友。這位朋友是個手藝了不起的木工,剛從江蘇淮安遷來不久,在我們鎮上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店鋪,自己打造些家俱賣。我同他非常投緣,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找他下下象棋,或者約著一塊兒上山打野雞下河摸魚什么的。要是他業務忙碌,我也時不時在旁邊給他搭上一把手。那個時候的我,比你現在還要小一些,22歲的毛頭小伙子,尚未成家立業,正樂得一個人逍遙自在。
朋友年長我5歲,是時已經成婚,并且有個兩歲半的女兒。丈夫精明能干,妻子漂亮溫存,小孩聰明可愛。在我眼里,那是堪稱黃金搭檔的一家三口。尤其說到男主人,在他之前,現在還可以加上一句在他以后,我從未結交過任何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是以當性格風趣幽默而又不失堅毅正直的他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便很快吸引了我。我欣賞他說話辦事的沉穩干練,對待朋友的真摯熱情,以及生活態度上的豁達樂觀。這么著,很快我便同他走得越來越近,交情越來越深。而作為朋友那方面來說,能在人地生疏的異鄉遇見我這個同樣熱情爽快的小兄弟,他也是由衷地充滿感激和欣喜之情。
一開始確實如此。我之所以對朋友一家關照備至,一來是出于我和他之間那份純粹的兄弟情誼,二來也是對他含有某種體諒甚至可以說成是同情的成分。朋友背井離鄉來到此地謀生,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我想無論如何應盡地主之誼,對他多加關照才是。因此除了幫他運送顧客定做的家俱之外,有時候柴米油鹽的家務事兒我也摻和一些,譬如幫忙換個燈泡接根電線,或者給他家搭個雞舍疏通一下管道啥的。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助人的人自得其樂,接受幫助的人欣然接受,兩廂情愿,皆大歡喜。
這一切本無任何不妥。但直到后來某一天,我突然察覺,我助人之初衷已經慢慢偏離了原先之軌跡,正朝著一個我始料未及的方向發展而去。可能你已經預料到了,是的,我所做下的這一切,并不只是為了朋友。我絲毫不知道,那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每天熱切地盼望能夠見到她的身影,想方設法出現在她面前,為她做點兒什么,分擔她的喜悅或煩憂。那個時候他們的家俱店才剛剛起步,經濟狀況還不容樂觀。因此我時常會以一種極其隱蔽的方式,為這個家庭更多地付出給予。有時候是私底下幫他們繳納水電費,有時候則又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給家里添置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我對她充滿疼愛和憐惜,不愿意看到她為生計發愁的樣子。有段時間我甚至中了邪似的,全然拋開自己的生計,滿腦子琢磨的盡是她的事兒。
很顯然,她已然覺察到了這一切。那樣強烈的表示,任誰都是輕而易舉就能發現的。并且,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她還以同樣隱秘的方式回應了我。有時是一個驚慌失措的眼神,有時是一次故意避免正面接觸的閃躲,有時她還悄悄把自己打扮得格外嫵媚動人。但更多的時候,她則通過某種具體的方式實實在在傳達出來。她常常用心燒制某道我愛吃的菜,不止一次混同家人的衣服一道將我的衣服鞋子洗得干干凈凈。甚至在我每次出車的時候,她會毫不隱藏對我的牽掛和惦念之情。并非自作多情,我能強地烈感受到,正如同我對她心生暗戀一樣,她也同樣對我怦然心動。在這方面,有時候我想,可能男女都是一樣的。正如同未婚女孩對已婚男子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一樣,女性反過來也是同樣的道理。何況那個時候的我,不是王婆賣瓜,雖然眼下已經被歲月折騰得不成了樣子,但年輕時候多少也算是有些眉清目秀氣宇軒昂。何況在此之前我從未接觸過任何異性,那種特殊的能量第一次在生命中得以爆發和釋放,情形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有一點又非常明確無誤,她深愛著她的丈夫——我的朋友。就是說,朋友和我都愛著她,而她也愛著我和朋友。
而自始至終,對所有這些一無所知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這位友人。幾乎可以說,他是此生我所有遇見的人當中,最為心地坦蕩、光明磊落的一個。這個人從來對朋友深信不疑,對小節概不計較。像他這樣天生顧全大局、放眼長空的一個人,又如何會想到這一層呢?
看你此刻的表情,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是吧?所以你可想而知,當時置身其中的我,是怎樣的迷惘、煩惱和不知所措。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從睡眠中醒來,一遍又一遍思索著自己的處境。一方面,想到朋友令我自責不已羞愧難當;但另一方面,我卻又深陷其間,難以抗拒無力逃避。就是這樣,有時候我跟自己較勁兒,專門接手外省的長途貨運,一連數日離開。但有時候,我卻又放任自己,毫不掩飾內心的愛戀,甚至有意表現得更加直接和熱烈。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之中。一種揮之不去的失落深深刺痛著我,那些無處釋放的情感在心底慢慢積成暗傷,我既無計可施,又無法解脫。
從結識友人到這事兒完全走板走眼,前前后后大約歷經了一年半的時間。一個鵝毛大雪的冬日夜晚,我又一次在夜里習慣性醒來,聽著窗外靜靜飄灑的雪花,此前種種的煩躁之感忽然統統消失,心情變得格外平和寧靜。并且第一次,我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自己。然后幾乎是突如其來地,離開這一念頭就明確并堅定起來了。但在那時,“離開”只是一個十分模糊的想法,究竟是要去往哪里,離開多長時間,這個我并沒有具體想過。唯一堅定不移的是,無論如何我得走了。就是這樣,凌晨四點我收拾了幾件像樣的衣物,隔著門跟母親打了個招呼,說是要出趟遠門,可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母親并無多疑,這在我本來就是常有之事。隨后我發動汽車,在鎮上的加油站加滿汽油,就這樣上了路。起初是朝著沈陽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但可能是由于精力不集中——現在說起來我更愿意將其看是命運使然——所以天亮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岔到了別的路上。但我也沒有調頭返回,索性將錯就錯,道路不問去處,方向不辨東西。我已經滿心的決斷和無所謂,任憑汽車將我帶到什么地方。
我就這樣徹徹底底、干干凈凈離開了家鄉,開始了在異鄉居無定所的生活。生計當然不是問題,滿世界亂七八糟的貨物等待從這里搬到那里。而我內心已然覺察,我自身的某一部分已經失落在了那個地方。并且非常奇怪的是,我從未有過結婚成家之念頭,也似乎再沒有接觸過別的女性。仿佛既沒有什么令我心向往之,這個世界也不存在我夢寐以求的人生。有時候我會回憶起在鎮上的那些歲月,無數個黃昏我躺在自己的房間里,透過窗戶剛好有一個角度,能看見夕陽慢慢接近遠處的一棵白楊樹,在樹梢頭不多不少停留十分鐘,然后快速地在山的那一面沉落下去。不知何故,回想起來只有這一幕牢牢地印在腦海里,而當時我那樣強烈的心情,無比壓抑的感受,回想起來卻是一次比一次淡漠,一次比一次遙遠。可它又始終存在,從未消除。多少次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已經過去了,徹底過去了。就像現在這樣活著,不也是蠻好的么?如此過了幾年,直到有一天對開車徹底感到厭倦。
汽車賣掉之后我便操起了這行當。莫名其妙、突發奇想地想到這行當。不是說大話,這方面竟然無師自通,一開始就干得得心應手。如此輾轉各地,哪里有風奔向哪里。一——說到風勢、季候與地理,這里面可是大有學問的,不過這個說來就話長了。這些年來,我幾乎扔掉了身上的一切,不過有的東西又是你永遠無法扔掉的。是以有時既感一身輕松,同時又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如今想來,假使當時想法地道一些,像所有平凡活著的平凡人們那樣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結局想必又是另外一種。可又有誰知道,究竟哪一種活法更地道呢?
4
我們——我和風箏匠,還有一只不知從哪里跑來瞎摻和的臟兮兮的小吉娃娃犬,在十一月一個天色陰霾的清晨遇見。我蓬頭垢面坐在堤岸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揉著眼睛。我倒不是特別傷心,只是有點兒后悔自己當時走得太快了,都沒讓該死的副教授追上,害得我在網吧里冷坐了一夜。而他呢,在滇池湖畔扛著一個風箏架子,來來回回兜售風箏。走到我這邊時,他停下來,溫柔地問我一句:“你怎么啦,丫頭?”我說:“管得著嗎?!”他說:“啊,看不出來,脾氣還挺不小哩。你是丟了錢,還是做了錯事被父母趕出家門來了?”我說:“你才是做了錯事被父母趕出家門來了呢!”他笑了。他說:“瞞不過我。其實一看就知道,是感情的事兒對吧?你肯定是失戀了。不過你看我還不是失戀了,但我都沒有哭。”我不由得別過頭看了他一眼。他又無聲地笑了一下,隨后放下風箏架,在岸邊挨著我坐了下來。我倆開始聊天。
兩個小時過去,天氣突然轉晴,大堤上游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們各自的故事也講完了。我的一年太過漫長,而他的一生卻如此短暫。風箏匠說,他想去那邊兒的廣場上碰碰運氣。我說:“祝你好運。”我又說:“你覺得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呢?”他說:“啊,我可答不上來,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奧啦!倒是你,聽我一句勸,還是乖乖兒回去罷。我倒覺得,那個副教授其實還是蠻可愛的。”我使勁兒瞪了他一眼。他再度溫柔地笑了一下,轉身朝大堤那邊的游人走了過去。我一直目送他,直到他寂寞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晴朗的虛空里。
符二 女,1982年6月生于云南宣威,寫作小說、詩歌,著有長篇小說《聽說你來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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