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壩河
沙壩河發源于烏蒙高原上一片叫做小黑箐的高山濕地,獨自流過50多公里后,便注入終年渾黃的牛欄江中,最后又隨著牛欄江匯入了滾滾東去的金沙江。它的上游稱為小寨河,進入龍頭山鎮境內的沙壩村地界才稱為沙壩河。而在照壁山人的概念中,沙壩河又專指流經照壁山后山腳下的那一段,估計有15公里左右的水路。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在我根本還沒有見過沙壩河的時候,我就對它印象深刻了。在這種建立于傳聞和臆想基礎上的印象中,沙壩河是一條水深流急、波濤洶涌的大河,而沙壩河邊是一個遙遠、神秘、兇險而又荒無人煙的地方。在我的童年時期,母親經常會和村子中的其他婦女一道,遠赴沙壩河邊拔一種可以打草鞋的草,這種草叫作“羊草”,草葉細長而柔韌,打出的草鞋柔和、耐穿,在當時可以賣到五分錢一雙。“羊草”可能因為生長在陡峭的山坡上,只有羊這種善于攀登的牲口才能吃到而得名。略懂中醫的父親也不時會去沙壩河邊,爬上高高的山崖,采挖燕尾草、小紅參之類的草藥。沙壩河邊山高谷深、人跡罕至,加之氣候溫熱,草木種類較多,長得也較為茂盛。每次去沙壩河邊,父母親總是清早出門,至夜方歸,而且總會帶回來各種新奇、神秘的見聞,比如遭遇了一種銅錢花紋的野獸,比如與幾只靈巧、調皮的猴子近距離接觸,比如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獺貓迅捷地、悄無聲息地鉆進了河水里,等等。有一回,去沙壩河邊拔羊草的母親深夜才回來,滿臉血污、渾身塵土,原來她為了拔起一棵特別旺盛的羊草,用力過猛,仰身摔下了一丈多高的坡坎。
因為上述原因,沙壩河成了我心中的一個死結,一場惡夢,一道隱隱作痛的傷痕,我對它是如此的痛恨而又向往不已。在那些日子,多少個寂靜的夜晚,無法入眠的我耳邊總會響起一種仿佛來自天外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嗚嗚聲,我的眼前就會出現沙壩河邊鐵青色的崖壁、碧綠的羊草、開著紅花的草藥、銅錢花紋的野獸……當然,還有母親留在巖石上的、已經凝固了的黑紅色的血跡。
我第一次來到沙壩河邊,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其時我已經十二歲了。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陣雨過后的土地顯得格外濕潤和清新,小升初考試結束了,緊張、疲憊的心情終于松懈下來。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到外面游玩,經過簡單的商量,最后一致決定到沙壩河邊去。據說這個季節,河邊的風景很優美。我們的小學位于騾馬丫口,也就是那個把照壁山最后孤立起來的幽深峽谷附近,距離沙壩河邊不到五公里。到了沙壩河邊,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顫抖,腦子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近乎血色的河流,河水不大,但因為山谷陡峭,落差很大,水流顯得湍急而水聲震耳。沿河邊谷地看去,只見兩岸巨壁森森,溝壑縱橫,山崖上果然生長著大片茂密的羊草、白花羊草和很多種不知名的草本植物,而樹木卻幾乎絕跡,也不知當初那種“銅錢花紋的野獸”是如何藏身的。在離河流很近的荒地里、石縫間,還生長著一種葉片肥厚、渾身長滿金黃色尖刺的陌生的植物,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它們叫仙人掌,適宜在干旱炎熱的環境中生長。時值盛夏,寬大修長的仙人掌枝條上綴滿了半黃半綠的、已經成熟了的“仙桃”,伸手去摘一個,馬上就被濃密的絨毛刺得疼痛難忍。在一道高高的絕壁上,我們還看見了一株古老的、巨大的野葡萄樹,它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那些黑里透紅的葡萄果凌空懸掛,只是沒人知道它們究竟是酸是甜。我攀登上了一個花草豐茂的山頭,尋尋覓覓,用心察看,希望發現當年父母親留下的足印和從母親身體里流出的鮮血,然而山野一片沉靜,只有流水千萬年不變的嘩嘩聲,當年的一切早已銷聲匿跡。我們順水而下,走了很長一段距離,沒有發現一戶河畔人家。
到縣城上中學后,每次走出騾馬丫口和即將走進騾馬丫口時,我都能看見沙壩河貼著照壁山流淌的那一小段,它蜿蜒如蛇,鮮紅如血;也都會看見那些裸露的或覆蓋著花草的河邊谷地,它們是那樣的野性,那樣的蒼涼,那樣的令人沉重和傷感,我想多看看它們有時又目不忍睹。就在這個期間,河邊發生了一件不算大但卻是破天荒的事情,但由于只是在遠處觀望,我一直沒能夠發現。六年后,我高中畢業后的那個暑假,緣于一種不可名狀、不可擺脫的情結,我終于再次走近了沙壩河,走近那些神秘莫測的河邊谷地,走近了一戶可歌可泣的河畔人家……
照壁山后,沙壩河畔終于有了人家。這是怎樣的一戶人家啊!一座小小的、灰黃色的茅草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漢,一條精瘦的黑狗、幾小塊零星的稻田和旱地,這一切恍然如夢,但確實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老漢姓肖,是照壁山后、二半山上的肖家坪子人,因苦于村中十年九旱、年年歉收、嚴重缺水,時年六十五歲的肖大爺心一橫、牙一咬,決定放棄世代安身的家園,搬遷到沙壩河邊去尋找新生之路,他的這一決定跟當年的愚公移山不同,前者是直接的戰斗,后者則是間接的抗爭,然而同樣都需要決心和勇氣。肖大爺也沒有愚公幸運,他沒能說服家人一同搬遷,更沒有感動天帝,得到神仙的幫忙,這個倔強的老人是只身一人來到荒寂的沙壩河邊的。他在河邊一片小小的洼地里,用石頭、泥巴和茅草建造了一座二十多平米的小屋。然后在接近河床的一些緩坡上,運用當年大寨人的偉大發明,將一小塊一小塊的荒坡改造成臺地。他把那些碩大而堅硬的石頭撬起、砸爛,拋入大呼小叫的河水中,他從石縫間、草根下一鏟一鏟地將寶貴的土壤聚攏、整平,奮戰數百個日夜,終于在沙壩河畔打造出了一畝多平整、松軟、肥厚的水田和差不多面積的旱地。肖大爺把沙壩河水引入臺地,種植了稻谷、小麥、豌豆和各種蔬菜,又在旱地里種上高粱、大豆和紅薯。老天有眼,沙壩河有情,肖大爺的莊稼連年豐收,不僅痛痛快快地吃上了大米白面,而且每年都能宰殺上一兩頭大肥豬,還飼養了若干的雞鴨。盡管如此,家人和村鄰中卻沒有任何人效仿和追隨肖大爺,只是不時有人到他“家”找糧、借肉、蹭飯,對他目前的幸福生活羨慕不已,對他那種不要命的創業勁頭敬而遠之。
我來到那間安祥的小屋時,肖大爺剛從田里扯草回來,他赤腳露臂,渾身泥水,及時地喝住了那條欲向我撲過來的黑狗。老人身材不高但很結實,膚色黑紅,胡須雪白,面目堅毅而又和善。當晚,老人熱情地款待了我這個特殊的客人,讓我真正過足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癮。酒至半酣,老人變得興奮起來,最后竟然放開喉嚨,唱起了一首豪情萬丈的山歌:“過了晌午是半天,過了六月是半年。人到三十不為老,剃掉胡子轉少年!”唱著山歌,肖大爺目光炯炯,如雪的長須和溝壑般的皺紋間都洋溢著黃金般燦爛的笑容。
大雁塘
大雁塘也許還可以叫作大淹塘、大煙塘、大堰塘等,因為就像許多照壁山人的名字一樣,照壁山上的小地名也來得非常偶然、非常隨便,沒有絲毫推敲、斟酌的痕跡,也沒有任何深遠的寓意,它們不過就是一些個籍以區別和辨認的代號罷了,而且由于給地點命名的人都是一字不識的老百姓,因此好多地名通常就只停留的讀音上,而不可能落實為具體的文字。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照壁山上確實存在這么一個地方——姑且叫它大雁塘吧。我對大雁塘的認識,也是在見到它之前就開始了的,這不僅僅因為它是我們唐氏家族的祖墳山所在地,還因為它貢獻給了我許多神奇、美麗的傳說和故事,這些傳說和故事大多又與神怪、死亡和墳墓有關,給整個大雁塘蒙上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
最早也是最頻繁地聽到的一個傳說是關于狐貍精的。從前,照壁山上有一個安山匠(獵人),他經常在大雁塘一帶打獵。一天,安山匠看見一只黑色的狐貍從大雁塘一側的松林里跑出來,閃電般穿過狹窄的山谷,消失在對面茍家梁山的密林之中。從此,安山匠就像著了魔一樣,干脆在大雁塘定居下來,在那只狐貍經過的路口支上捕獵的扣子,一門心思想抓住這只黑色的精靈,“千年白,萬年黑”,想必這只黑狐貍已經在照壁山上生活了上萬年,它的身上一定藏著價值連城的“寶器”。三年后的一天,扣子所在地終于有了動靜,安山匠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婦人被他下的扣子勒住了腳,見他過來,開口便罵:“你這個絕兒子,砍秋頭的,咋個恁個缺德呀!老娘要回媽家去,你還不快點給老娘解開!”安山匠連忙賠禮道歉,并迅速幫她解開了扣子。那婦人走出四五丈遠后,回頭對安山匠神秘一笑,然后倒在地上打了一個滾,變成一只黑狐貍,一陣風似的逃跑了。安山匠當即氣得口吐鮮血、氣絕身亡。安山匠死后,人們就在他看到狐貍精的地方安埋了他。這位執著的獵人,他死后是否還會與狐貍精遭遇,照壁山人自然不得而知,但他的墳卻一直保留了下來,至今還有一個青石壘成的墳堆,默默地向人們訴說著曾經的凄美和真實。
接下來這個傳說似乎更加可信,因為它的主人公就是我的老祖公。我老祖公年輕時候,有一次和另外幾個人幫村中一戶姓謝的人家挖井(即給死者挖掘墳墓),挖著挖著就出現了一塊光滑的石板,眾人覺得奇怪,便合力把石板撬了起來,誰知底下竟然躲藏著兩只白鶴,石板一開,白鶴便拍著長長的翅膀飛走了。老祖公是個懂行的人,他馬上意識到一棺寶地就這樣報廢了,隨即又緊盯著白鶴飛行的路線,期待著另一棺福地洞天的出現。最后,老祖公看到這兩只祥瑞的神鳥飛到大雁塘上方,便一齊降落下去,但具體落在何處卻無法得知,因為老祖公他們“打井”的地方在二半山,我們村子的邊上,而大雁塘卻在高處,接近梁山的一個山谷中。從此,老祖公也著了魔,整天在大雁塘尋尋覓覓,一心想找出白鶴落腳的地點,以作為自己今后的安息地。多少年過去,老祖公終究沒能找到,或者說沒能確定找到那塊寶地,只是根據一些粗淺的風水知識,在大雁塘一個呈扇形的山頭上,接近于“扇柄”的洼地里,選定了一小塊最終的歸宿地,還將它命名為“公子扇扇”,指望著后人能成為手搖羽扇的公子王孫。雖然老祖公過世后的確安葬在了“公子扇扇”,但也許是錯過了那兩只白鶴的緣故,至少到目前為止,后人中并沒出現過羽扇綸巾的風流人物。然而從此以后,家族中一旦有老人過世,都會抬到這個扇形的山坡上來安葬,許多人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卻是明顯地沖著兩只白鶴來的,據說一戶人家還找到了“有人扇扇”這樣的福地,聽起來好象比“公子扇扇”強多了。幾十年下來,大雁塘就成了我們唐家的另一個祖墳山。我們原先的祖墳山在村子后面一片叫作大墳山的硬頭松林里。
關于大雁塘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說大雁塘這個地方陰氣太重,森林又密,以前只要太陽一落山,整個山谷就會變得霧氣沉沉,各種鳥獸的叫聲此起彼伏,那種陰森恐怖的氣氛會讓人心驚肉跳、失魂落魄;比如說自從成了唐家的祖墳山以后,不時有人會聽到墳地里傳來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好象是那些故去的老人的靈魂在一起聚會;……而且就像前面那兩個傳說一樣,全都說得有根有據,有眉有眼,不由得人不信。
我開始走近大雁塘,是在我成長為一個六、七歲的牧童以后。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山上的樹林已經被砍伐得七零八落,一些草坡還被開墾成了莊稼地,傳說中的神秘氣氛自然就減去了許多。不過,安山匠的墳確實還在,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道陡坡之下的平地里,由數十塊大青石堆砌而成,墳上長滿了枯瘦的苦蒿和雜亂的茅草。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墳旁邊經過,穿過陰暗、狹長的山谷,一直通向茍家梁山的荒坡,無聲地標識著當年黑狐貍逃跑、消失的方向;老祖公的墳墓確實位于一個酷似扇子柄部的地方,建造得規規整整、高大飽滿,它背靠從照壁山最東邊的蛇腦殼延伸過來的龍脈,面對遠方連綿起伏的藥山山系,左邊與云霧繚繞的茍家梁山隔谷相望,右邊則緊靠照壁山的另一高峰——轉垴包,看來風水真是不錯。
置身大雁塘,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關于黑狐貍和白仙鶴的故事。在安山匠的墳前,我無數次想像著那個美麗的小婦人的模樣,她有時長得妖里妖氣,像個十足的古靈精怪的狐貍精,有時又長得美貌而善良,就像茍家梁山那位有名的媒婆。至于那只黑狐貍,它有時像我們家曾經喂養過的一只溫馴的黑狗,有時又像是一頭兇狠的黑熊。但我總是無法想通狐貍與小婦人之間的關系——黑狐貍怎么會變成美麗的小婦人?美麗的小婦人怎么打一個滾就變成了黑狐貍?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讀到了蒲松齡先生的《聊齋志異》,見識了許多狐仙鬼怪之后,我才稍微釋然些。但安山匠的墳呢?它不是一直在那里固執地證明著傳說的真實性嗎?再說那對白鶴,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白鶴是一種什么樣的鳥,但我曾在一張年畫上看到過一個白發銀須、紅光滿面的神仙騎著的白羽紅頂的仙鶴,還在一個大雪天看到過一群從低空掠過的、白羽黑頸的雁鵝(我現在知道它們叫黑頸鶴),因此,在我的想像中,它們就以仙鶴和雁鵝的姿態交替出現,它們總是扇動著修長的雙翅在空中自如地飛翔,似乎還不時發出悅耳的“咕咕”聲,但我想象不出它們落在地上的樣子,更加想像不出它們鉆進土里的情形——這怎么可能呢?但在我們家族中,幾乎沒有人懷疑過那對白鶴的存在。對于大雁塘傍晚的陰氣和鬼話,也許是因為它們賴以產生的茂密的森林草地已經消失的緣故,老實說,我一直都不是特別相信和害怕,但眼看太陽西墜,還是會和其他孩子一道,趕著牲口往家里飛跑——這已經成了所有在大雁塘放牧的人的一個慣例。
如今,接受過系統的唯物主義教育、掌握了相當的“科學文化知識”的我,對于來自于大雁塘中的所有稀奇古怪的傳聞都已經不愿意相信,而且我至少有七八分把握,可以說服父老鄉親放棄這種可笑的迷信思想,然而我一直沒有這樣做,今后也不打算這樣做。因為我隱隱感覺到,日益荒涼的照壁山需要這些奇聞怪譚,勞苦沉悶的照壁山人需要這些奇聞怪譚,有一只美麗的黑狐貍奔跑在照壁山古老的紅土地上,有一對圣潔的白鶴翱翔在照壁山潔凈的天空中,有一些神秘、可畏而又可愛的事物永遠鮮活在照壁山人寂寞的心里,這不管怎么說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去年我回老家過春節,年夜飯桌上,年近古稀、酒至半酣的父親湊近了我的耳邊,悄聲地、神神秘秘地問我:“你也相信狐貍會成精、白鶴會鉆土嗎?”這是一個在父親心中積壓了多年的問題,他想解開又怕得不到理想中的答案。當我用堅定的點頭回答了父親的問題后,我看到老人的眼里透出了無限的欣喜與安慰。
三灣
三灣其實是三個各自獨立的村莊,也就是我在前面經常提到的唐家灣、左家灣和陳家灣。其中唐家灣居中,左家灣和陳家灣東西分列,陳家灣和唐家灣之間隔著一道紅巖巖梁子,唐家灣和左家灣之間隔著一道大坡梁子。三個灣子都位于照壁山的山前,都處于二半山區,彼此又挨得很近,因此,在整個照壁山上,這是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地帶。幾年前,一條簡陋的便道路把這三個村莊大部分連接起來,且被命名為“三灣公路”,于是,“三灣”之說便有了正式的出處。
在“三灣”中,唐家灣地勢稍顯平緩、寬展,總體生存條件較陳家灣和左家灣要好一些。對于唐家灣的基本情況,我在前面已多有提及,在此就只介紹一下另外兩個村莊的山形地貌。
左家灣山高坡陡,溝谷縱橫,全村找不到一塊像樣的平地,村民們都把房子零散地建在的陡峭的荒坡上或險峻的懸崖邊,因此,盡管它的姓氏、戶數和人口都和唐家灣都相差無幾,然而村莊的面積卻要大得多,稀稀拉拉延伸了好幾座山頭。由于地勢險陡,山路崎嶇,幾乎每年都有人畜跌落山崖而傷亡的事故發生。許多年前,村民們就捐資出力,用碩大的青石塑起了一座三面臉的鎮山石碑,威風凜凜地鎮守在大坡梁子上,逢年過節,全村老幼紛紛到它面前燒香化紙、頂禮膜拜,然而終究是無濟于事。可日子總得過下去,踏著兇險的、帶血的山路,左家灣人年年播種、收割、放牧。不過左家灣已有些值得稱道的地方,比方說它的土地大多比較當陽,光照充足,所產的水果色鮮味甜,其中尤以小黃梨最為有名,只可惜種植零星,產量低微,形不成什么氣候。
陳家灣是一小片無法擴展的山間谷地,橫豎不過二、三百米,多年來一直只有那么四五戶人家,都姓陳,通常是一家幾代人擠在一間狹窄的小屋里過活。山后的陳家紅巖不太穩定,流沙滾石不時來襲,制造了無數災禍和險情。有一年夏天,一個斗大的巖石從山上呼嘯而來,砸斷了陳小爺爺家的房梁,毀掉了幾乎所有的家具,還砸傷了陳小奶奶纏著長長的裹腳布的小腳,而這老屋居然沒有倒下,經過簡單的修補,又恢復了它遮風擋雨的職能。由于村小山大,水源不錯,陳家灣又是整個二半山區燒柴飲水唯一能夠自給的地方,在一些干旱的年份,照壁山上好幾個村莊的人都要靠他們的陳家水井供水活命。
三灣一線,雞犬之聲相聞,村民之間締結姻緣,有事互幫,始終保持著交往和聯系,彼此之間非常熟悉。雖然地理環境略有差異,但同為二半山人,物產相同,生產生活相似,實在沒有多少優劣高下之分。一直以來,三灣人承受著許多共同的艱難和不便,比如氣候干旱、土地瘦薄、交通閉塞、水電不通,等等,但天時地理如此,山野之民又能如何?只得聽天由命、頑強面對而已。這種局面在最近十多年有所改變,原因是一些人走出三灣,擺脫了莊稼漢的命運后,有了見識,有了比較,有了“建設家鄉”的赤子之心,便萌生了解決、消除這些困難和不便的念頭,雖然最終收效甚微,但畢竟有了些行動,比如“三灣公路”出現。
說到走出三灣的人,還真有一些,其中以唐家灣人居多,達十多個,左家灣和陳家灣至今各有一人。走出去的途徑,主要有以下三條:一是到礦山“跑廠”或到工地做工,后來轉正成了工人;二是應征入伍,轉業復員后安排了工作;三是十年寒窗,終有小成,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雖說出去了,雖說在家鄉父老心目中風光無限,其實大家都混得不怎么樣,多是些無權無錢的普通人員,一些人的日子還過得十分困窘,不過跟三灣中人相比,終究是好多了,終究是有辦法多了。因此,為家鄉做點事情的想法,在走出去的人中由來已久,只是到了十多年前,這個隊伍有所發展,且加入了幾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后,才終于整出了點動靜。十二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夜,一群人在我們唐家灣的社長家集會,商談如何改變現狀。這群人中有唐家灣出去的幾個工作人員,有村中的幾個老者、幾個小伙,有陳家灣和左家灣的社長,還有當時讀大學二年級、放寒假回來的我。大家抽著劣質紙煙,喝著高度苞谷酒,群情激昂、慷慨陳詞,場面顯得熱烈而混亂。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最后初步定下三項計劃:一是修路,即“三灣公路”。二是通電,架通連接三灣的照明用電。三是在唐家灣建一個林場。此時,工程所需資金毫無著落,如何組織實施還心中無數,對于今后可能遇到的諸多難題更是缺乏必要的預見和準備。
公路是以三灣村民投工投勞形式建設的。一位在縣交通局工作的唐家灣人通過極力爭取,得到了一批炸藥和雷管,為公路建設提供了最為重要的物質保障。我則參加了由一位在鄉政府工作的同鄉牽頭的工作組,負責協調解決公路建設中的有關問題,比如土地占用、林木損毀等。由于沒有補償經費,協調只限于三灣人,對于公路經過其他不受益的村社地段,就盡量避免損害,避免協調,比如公路起始階段,約有一公里左右,要經過騾馬丫口村的地面,建設過程中逢土地讓道,遇林木繞行,結果修得千回百轉,留下了兩個令所有駕駛員全身緊張的大角度彎拐。就是在三灣中,也有一些人對將給他們土地財產造成的損害寸步不讓,陳家灣就有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婦人,為了保護一棵不大的核桃樹,竟然提著斧子要和我們拼命。還有人認為我們這些走出去的人之所以要修公路,完全是為了我們回家方便,因此對公路建設一直不聞不問。這樣一來,公路又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許多不必要的爬坡和拐彎,建設進度也一拖再拖。結果斷斷續續修筑了近五年,這條長不到四公里、寬不足三米,坎坷不平、蜿蜒曲折的公路才勉強完工,說勉強完工,是因為修到最后,由于炸藥耗盡、村民疲憊,致使左家灣大部分地方未能通車。這樣一條公路的命運也不難想象,一年到頭,很少有車輛光顧,只是到了冬春季節,才會有幾輛小——用車運來化肥、煤炭等生產生活物資,而且因為加上了運輸成本,銷售價格比龍頭山街上要略貴一些——就因為這一點,不少人寧愿多走四、五公里,仍用人背馬馱到街上去采購。
三灣通電是在我工作兩年后的事情。事先照例開了一次會議,決定三灣出去的人捐獻一點錢,三灣村民每家再出一點,共同把電拉通。我負責起草捐款倡議書,寄送給從三灣出去的二十多個工作人員,請求他們慷慨解囊。盡管我把倡議書寫得熱情洋溢,情真意切,最后仍然只籌集到兩萬元左右,其中我捐獻了500元,相當于當時一個月的工資。而三灣人籌得更少,總共不到100戶人家,平均每戶不過二、三十元,不少人家竟然連十元錢都無法拿出來。這點錢對于架通三灣的電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幾位老鄉到供電部門軟纏硬磨,費盡心思,最后總算通電了,然而至今仍然欠著人家三萬多元的工程款,幾位牽頭的人經常被追著屁股要債。由于電價太貴,比我所在的縣城整整高出一倍多,許多人家都只能點幾瓦、最多十多瓦的燈泡,而且只在堂屋里吊上一個,光線昏黃如豆,臥室里則通常是黑燈瞎火。一些人家不僅負擔不起昂貴的電費,甚至也買不起電表和從主線接到家中的電線,至今仍然延用著古老的油燈。
至于林場,說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場夢。我們幾位在縣城工作的同鄉經過多方努力,好不容易弄到一萬多棵優質的蘋果樹苗,運回唐家灣后,我們向單位請了假,回到老家跟鄉親們一起到大雁塘附近的一個荒坡栽種,歷時一個多星期才栽完。誰知當年大旱,蘋果樹苗干枯者十之八九,少數幸存者后來也陸續毀于牛羊無知的蹄掌和村民們橫掃的鐮刀。這個短命的林場,從種下到徹底毀滅,前后不過半年時間。
兩年前的一天,我們唐家灣幾個走出去的同鄉相約回老家看看。我們扛著兩件啤酒,爬上村后高高的轉垴包猛喝。喝到酒意朦朧時,我們看著山下蜿蜒如蛇的“三灣公路”,看著村中那些零亂如蛛網的電線,看著就在近旁的、荒涼無物的林場舊址,回想十多年來坎坷難行的“建設家鄉”之路,無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我和另外一位同鄉禁不住淚泉奔涌,對著孤立千仞的轉垴包痛哭失聲……
責任編輯:李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