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形式文論出發,詩歌《飲九月初九的酒》在聲韻上富于音樂性,在結構上強調對稱,作品顯得優美而莊重。作品不押韻,從而避免了流滑,在結構的對稱中有變通,由此避免了呆板。對作品進行形式分析是有效的,但語義分析可以進一步加深對作品的認識。
關鍵詞:形式主義;《飲九月初九的酒》;解讀
一、引子
詩,何以為詩?歷代理論家為之費心不少。梁宗岱在《新詩底紛歧路口》中說,“形式是一切文藝品永生的原理,只有形式能夠保存精神底經營,因為只有形式能夠抵抗時間底侵蝕”。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勃里克也有類似表述,“詩人的作品從主題加工開始,從尋找與主題相適合的文學形式開始”。所謂形式,不單指詩行排列而成的視覺外觀,還包括結構的安排、修辭、韻式、節奏、意象的選擇等所有的語言組合方式和技巧。盡管兩處引文都不無武斷地否認主題在詩歌價值構建中的作用,但對形式的重要性的強調卻極富啟發性。稍微想想“大躍進”運動中的新民歌便可明白:那些豪情沖天的“最好的詩”(蕭三語),現在還有幾人記得?即使郭沫若《女神》中的作品,如《天狗》,也常常為評論家所詬病,以為太過粗糙,不能反復把玩。故而,作品的主題僅僅是其價值的部分體現,而遠非全部。緣此,對于潘洗塵的詩歌《飲九月初九的酒》,筆者將從形式入手進行解讀,力求獲得更為深刻的認識。
二、抒情的音樂
一看題目,《飲九月初九的酒》,一股濃郁的中國風味便迎面而來,預示了全詩強烈的傳統色彩。九月初九,中國重陽節。這一天,親朋好友,老老少少,結伴登高望遠,享受自然賜予的美景。在詩中,九月初九是詩人遙望“千里之外”的時間,但更蘊涵王維詩意,“每逢佳節倍思親”,強調的是佳節的含義,一個泛化的更加思念親人的時間,而非踐行重陽節的習俗。九還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它是最高的陽數,表示大吉大利、登峰造極。海子有一句詩,“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徹夜難眠”,就是出于對“九”的崇拜。也正出于這數字崇拜,重陽節被指命為老人節。一個“九月初九”,融合了登高、思念家鄉、思念父母、為父母祝福等多重含義,可見詩人選擇意象的匠心。
而后,讀者開始了他的“精神的盛宴”。他最初感受到的是作品強烈的音樂性。回環往復,一詠三嘆,悠悠然不絕于耳。音樂本身是一種極具魅力的藝術。小學語文課本中的《月光曲》誰也不會忘記。不幸的盲人妹妹和窮苦的皮匠哥哥,聽貝多芬演奏即興創作的《月光奏鳴曲》,于沉醉中,仿佛看見了“清幽的月光”灑在“微波粼粼的海面”上,以至貝多芬離開多時,他們方才醒來。一首詩,如果具有了樂音般動聽的音律,那也就具有了音樂的魅力。歷史上許多傳世詩作都是以和諧的音律取勝的。唐代律詩自不待言,新詩中著名者也有《雨巷》《再別康橋》《采蓮曲》等。具有音樂美的詩歌流暢圓潤,能讓讀者在心緒隨音律的起伏中獲得快感。
說到音樂性,有必要再回過頭去看看詩歌的標題。為什么不說“九月九的酒”,而要說“九月初九的酒”呢?我們不是常常在大街上聽到陳樹填詞、朱德榮作曲、陳少華演唱的流行歌曲《九月九的酒》嗎?須知歌曲中,“九月九”與“酒”的連用僅出現在標題里,在正文里是沒有的。而在潘洗塵詩中,除標題外,“九月初九”與“酒”在正文里也曾兩次連用,直接影響到全篇的效果。第一次讀為三頓,第二次讀為四頓,“(飲)|九月|初九的|酒”,最短一字頓,最長三字頓,中間有二字頓調節,很和諧。若用“(飲)九月九的酒”,則需讀為“(飲)|九月九的|酒”,最短一字頓,最長四字頓,中間無二、三字頓調節,跳躍太大,顯得突兀,與整首詩低沉舒緩的風格不一致。況且“九月九的酒”中三個音節相同的字連在一起,中間分別間隔一個字,聽起來太圓滑,缺少必要的阻力,有似順口溜一類的小玩意兒,在格調上先遜一籌。于流行音樂或許還過得去,于詩歌卻是斷斷不可的。
正文的音樂性來源于反復修辭法的不斷運用,不僅數量多,而且格式異常靈活。有“A也A不”的結構,如“揮也揮不去載也載不動”。有數字遞進構成的,“一千次一萬次”。有問隔反復,“九月初九的酒入九月初九老父的愁腸”。有尾語反復,“圓也中秋/缺也中秋”。有首語反復,“搖我睡去/搖我醒來”,“愁愁老父破碎的月光滿杯/愁愁老母零亂的白發滿頭”。甚至有跨節的反復,第一、二節的首行完全一樣。這首詩共二十五行,竟有各式各樣的反復十余處,其中還有不少反復涉及到兩行甚至三行。可以說,整首詩就是一個反復修辭法的世界。
反復,有若工筆國畫的暈染,一層一層疊加起來,讓主題呈現出立體感。另一方面,反復是相同意義的累加,并不增加新的意義,而詞語的反復會增長作品的閱讀(或誦讀)時間,當時間增長而信息流量不增多,根據信息論原理,單位時間內的意義流量便會減少,接受難度隨之降低。于是,當反復修辭法用得太多,就可能造成閱讀阻力不夠以致節奏過快而顯得輕浮。好在詩人具有敏銳的藝術感覺,用多種技巧順利地避開了這潛在的危險。
在《飲九月初九的酒》中,大部分反復都是與對偶配合使用的。對偶,因結構和意義上的對稱而具有穩定性。對稱幾乎是所有莊嚴的建筑都采用的形式。詩歌中也是如此。律詩對仗嚴謹,給人以“頓之如山安”的沉實感。在《飲九月初九的酒》中,典型的例子有“揮也揮不去載也載不動”,“搖我睡去/搖我醒來”。詩中的對偶還先后三次與跨行結合使用,每一次都出現在一節的末尾,“你的眉頭深鎖是生我時的喜/你的眉頭深鎖是生我時的憂”,“愁愁老父破碎的月光滿杯/愁愁老母零亂的白發滿頭”,“圓也中秋/缺也中秋”。閱讀時,跨行處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稍作停頓,與穩重的對稱結構相結合,更顯得四平八穩。利用停頓減慢語速,其實也運用到了那句“揮也揮不去載也載不動”里面。如果把這句改成“揮也揮不去載也載不動”,節奏就變得迅疾飄忽了,那將是絕對的大煞風景的敗筆。
作品不押韻,不能不說是詩人的又一個明智選擇。押韻,在增強語音的流利方面,甚于反復。但作品本來已有很強的音樂性,如果再加上押韻一項,音樂性便會超過限度,墮入惡道,變為輕浮。朱光潛說,“作家想達到所謂‘莊嚴體’者往往不肯用韻,因為韻近于纖巧,不免有傷風格,而且韻在每句末回到一個類似的聲音,與大開大合的節奏亦不相容。彌爾頓的《失樂園》全不用韻”。潘洗塵是極看重詩歌的音樂性的。他發起過“讓詩歌發出真正的聲音”朗誦會,也在不同的場合說過,“詩歌必須是發出聲音來的。現在,詩歌已有十幾年發不出聲音來了,這真是一個莫大的遺憾。”如此積極主張音樂性的詩人在自己的作品中放棄用韻,只能說明一個道理:他知道各種語音技巧的長處與短處,他對如何達到最佳的音樂效果有清醒的認識。
二、結構
這首詩的整體抒情結構精致嚴密。第一節第一行,“千里之外九月初九的炊煙”,“千里之外”展示了地域意義上的遙遠的空間,這是身在異鄉的詩人思念著故土,“九月初九”是時間,這是讓人“倍思親”的佳節,“炊煙”則是遙望之所見。需要注意,“九月初九的炊煙”前面沒有任何動詞,炊煙直接作為一個客觀形象展現在讀者的腦海中,仿佛遙望“千里之外”真的就見到了炊煙一樣。這樣的句法結構很具有表現力。第一、二、三行從總體上建立情緒發生的背景并概言其強度。第四行“我看見”承續第一行的“千里之外”,依然是想象,并非實見。“我”不僅看見了土炕,還看見了“母親干癟的嘴角”唱著“半個世紀的謠曲”,這是視覺上的以及視覺、聽覺通感中的細節描寫。下面兩行“搖也搖不動的搖籃搖我睡去/搖我醒來”是觸覺感受,并含有時間體驗。總看前面這七行,詩人用簡練的筆法描述了一個由遠到近、再到特寫的動態畫面,這畫面融視覺、聽覺、觸覺為一體,生動異常。尤為難得的是,詩句字字融匯了詩人濃烈的感情。例如,對母親,“我”看見的是她那“干癟的嘴角”。因為愛,才會看得仔細;因為愛,才會從標志著生命已然衰頹的“干癟的嘴角”看出母親的美麗。感情的貫注讓詩句超越了簡單的技法玩弄,讓作品成為一個有生命的活物。最后兩行,作品由第一人稱改為第二人稱,陡然問增強了抒情性,延續和深化了前面七行構成的動態畫面,讓作品的抒情達到了第一個高潮。
第二節的結構和第一節大體相像。首先一個遠鏡頭,然后逐漸拉近,聚焦在父親手上的老繭。后半節聚集了時間(九月初九)、酒、月亮、人(父親、母親、兒子)、事件(思念)、空間(地域概念上的距離)等所有重要的意象,并且標識出相互的關系,成為全詩抒情的又一個高潮。母親坐在父親的身旁,父親手中的酒杯映著夜空的月亮。他們在思念著遠方的兒子。通讀全篇,我們知道,“我”在飲酒,父親也在飲酒。在這里,我們發現了詩中的互相思念的結構:“我”在思念著父親,父親也在思念著我。全篇是以“我”的視角寫作的,那就是說,在“我”對父親的思念中,“我”知道他在思念“我”。反過來,父親應該也知道“我”在思念他。由此看出,父母與兒子的心靈之間是沒有任何隔閡的。這是心靈的呼應,是親情對時間和空間局限的勝利。
第三節是抒情高潮后的余韻,是對前兩節的總結,完成全篇“分-分-合”的結構,因此詩行短,而且行數少,意在深化思念的主題。最后兩行“圓也中秋/缺也中秋”,更是對全篇的歸束。“中秋”作為團圓或思念的日子,指明了九月初九的意義:那不是唯一的思念親人的時間。字面上說,只要天上有月亮,無論圓還是缺,都是讓人想家的。更深層的意思是,故鄉和親人無論何時何地都在“我”心中,“我”總在綿綿無盡地思念著他們。
四、結語
如果擺脫形式主義的限制,聯系到當下社會語境,我們就會發現作品更豐富的蘊藏。土炕、謠曲象征著傳統文化,金色的土地、手上的老繭則象征著農民的純樸和勤勞,這些讓詩人念念不忘的美好事物卻在急劇的社會變革中迅速讓位于大街上低俗濫情的音樂和商店里臭烘烘的靴子中藏著的“圣誕老人”的糖果。詩人的思念常以月亮為契機,其實是心靈深處的記憶釋放。現代城市的夜空早已被光怪陸離的人工燈光瓜分殆盡,哪里還有溫柔的月亮女神的份額?城市上空的月亮,非但“缺月”,即使“圓月”,再也不能激起心中的波瀾。新詩中月亮題材難覓蹤影就是明證。故而,從根本上說,這首詩中的月亮來自詩人年幼時在鄉間留下的美好記憶或閱讀古典文學作品時的想象。整首詩不僅是對親人、對故鄉的思念,也是對中國文化傳統的懷念,是對淺薄的、健忘的社會的批判。
注釋:
[1]梁宗岱:《詩與真·詩與真二集》,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70頁.
[2]伊·切爾諾夫編:《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王薇生譯,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3]朱光潛:《詩論》,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