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的“愛情骨灰”

摘要：錢鐘書的短篇愛情小說《紀念》和張愛玲的《金鎖記》里面都有對愛情特別的闡釋。在小說中，兩位作家對于愛情結構的筑造采用了經典的“叔嫂式”，對女主人公愛情的經營進行了筆墨深邃的刻畫，也道出了作家對于愛情的犀利看法。本文將著眼于這些方面，對《紀念》《金鎖記》的愛情進行一番探索性的解讀。

關鍵詞：《紀念》；《金鎖記》；曼倩；曹七巧；愛情骨灰

回首現代文壇作家的創作成就，錢鐘書和張愛玲可謂是中國現當代文壇當之無愧的文學大家，其作品至今為后人所稱頌。作為同一時代的兩位作家，由于其生活視野、個人經歷和創作喜好的不同，錢鐘書和張愛玲的小說作品風格迥異，本文避開泛泛而侃的總體比較，將范圍縮小至兩位描述愛情的經典作，即錢的《紀念》和張的《金鎖記》，從不同的角度分析作家對于愛情的闡釋。

一、愛情結構——“叔嫂式”三角經典

錢鐘書的《紀念》人物圖景簡單明朗，女主人公曼倩，男主人公天健、才叔。小說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三者在戀愛磁場中的三角關系，更在于這三者不同尋常的倫理關系，曼倩和才叔是結婚兩年多的夫妻，而天健是才叔的遠方表弟，叔嫂之間存在著情愛，這樣的人物關系自身就已經張力十足，是愛情關系場中的經典結構。在我國古代小說中也有這樣的經典結構存在，很明顯的就是施耐庵的《水滸》里面的潘金蓮、武大郎和武松之間也存在這樣的關系場，錢鐘書在汲取前人精華的同時也有自己的創造和延伸，因此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情節的發展又大不一樣：曼倩的身份和她所受的教育使她更傾向于精神上享受戀愛帶來的迷醉而非潘金蓮式的迷戀肉體的親昵。她所想要擁有的只是情人所給予的，在丈夫身上所無法獲得的情感上的奢侈品，如撒嬌、頑皮、使小性子之類的，這樣能夠證明她作為一個在柴米油鹽中浸泡已久的婦人還沒有過時，正如錢在文中所說“這種證明不但是安慰，并且算得上恭維”“要對一個女人證明她可愛，最好就是去愛上她”。

張愛玲的《金鎖記》中七巧的愛情關系場仍然是經典的三角“叔嫂”模式，女主人公曹七巧，男主人公姜家老二(七巧的丈夫)和老三姜季澤。然而這情場中的兩位男主角卻有強烈的不在場感。姜二爺在小說中的存在就如他的軟骨癥一樣沒有參與正常的愛情斗爭的能力，但他像一道屏障，將七巧與愛情苛嚴地隔絕起來。姜二爺同才叔比起來，他更加贏弱，是一個毫無競爭力的愛情對手，可是他卻存在于人們的倫理觀念，封建宗法制度的價值支撐讓他變得無比強大。這是《金鎖記》的“叔嫂”三角經典與錢鐘書《紀念》的關系場相區別最大的地方，二爺的形象蒼白與封建勢力賦予的強大共同造成了七巧性格扭曲。

因此我們可以看出，錢鐘書《紀念》和張愛玲《金鎖記》在愛情結構的筑造上同時選擇了具有諷刺和違背人倫的“叔嫂”三角經典模式，在這樣一個大的環境中再來設定人物的出場和故事的走向。愛情故事只有在情感兜圈式的糾結中才能讓人感受到飽滿和具有可讀性，單一的愛情模式一般不為成熟小說家所選擇，也只有在這樣的愛情結構筑造中，主人公的刻畫、情節的推動和作家對于愛情的詮釋才會有一個更加厚實的平臺。

二、女主人公各自經營的愛情

錢鐘書《紀念》的女主角曼倩，在作者對她投射這段婚外戀之前，就已經費筆墨對她作出了各種背景的鋪墊：她首先是一個年輕貌美，且有點兒才氣的女子，受過良好的學校教育，性格內斂驕傲，敏感浪漫多情。當她拒絕了許多男子之后，恨嫁的心無人填補，而這時，“天真、樸野”的才叔闖進她的生活，才叔讓她感受到了“舒服的腳忘掉了還穿著鞋子”一般的隨意，也卸掉了她慣有的矜持。于是曼倩不顧反對，高舉“恪守愛情”的旗幟，嫁給才叔?；楹蟮穆贿^著乏味的日常生活，

“情感上的奢侈品和物質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絕”，她壓抑地維持著和才叔之間脆弱的平衡。天健是作者用來考驗和解放平淡之于愛情的武器，曼倩從天健身上首先得到的是心理上的慰藉，是對自身魅力的證明，是乏味生活的調味劑，又是感情輸贏場上的角力斗。

曼倩對天健有真正的愛情嗎?我看未必，原因有三：其一，當曼倩被天健實質性的占有之后感到懊惱、不知所措。其二，事后怕敗露，極力地想與天健撇清關系。其三，當得知天健在飛機事故中殉職的消息，曼倩頓時有一種解脫之感。這樣的感情經營怎么會是愛情，只是因為情欲的趨勢，曼倩愛浪漫、希望被解風情的人疼愛的心理在天健那兒得到了慰藉，自身魅力得到了極大的證明，對愛情勝利占有的好勝心理占了上風。在現實中得不到，又不甘心促成了曼倩情感的出軌，而她的內心不想讓人看出以維護她“清白”的良家形象。所以，曼倩在愛情的追逐和經營上是自私和虛偽的，盡管那是一段悖乎傳統中國人倫的戀情。不管曼倩再怎樣重新審視和經營她的這段愛情，或撇清關系，或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她也無力回天，小說情感的延宕隨著天健的消失也戛然而止，愛情焚燒之后的骨灰根本無法還原他當初的模樣。

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塑造了曹七巧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物形象。她家境貧寒低賤，自然少了曼倩式的浪漫情懷，增了潑辣。丈夫的殘疾，家里人上上下下的不待見使得七巧的日子過得苦楚，她也只能在嘴巴上苛責，該她承受的委屈和痛苦別人不能分擔一分一毫。曹七巧與丈夫沒有愛情，他們之間的關系更似主仆。這感情上的空缺一來二去，竟獨自填補到小叔子姜季澤身上。在愛情經營上面，七巧的形象生動就生動在她的真率上，雖然給人很潑辣和刻薄的感覺，可在她身上，她釋放了個性，沒有曼倩式的矜持和隱忍，她對姜季澤既有言語的調情，也有身體上細微的挑逗。七巧對季澤的感情有情欲的因素，也有一個女人情感上的寄托，她只是在覬覦一個完整的男人。然而姜季澤卻不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七巧心里義無反顧地投放自己的感情。姜季澤對她并無愛情，他后來對七巧說出了最甜蜜的情話也是生活窘迫的情況下，想要騙取七巧賣地來買他的房產，而并非發自真心。七巧識破了季澤的伎倆，羞憤難當。七巧掩藏不了心碎和失望，她罵跑了姜季澤，卻又忍不住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

七巧的愛情也隨風徹底地消逝了，她的愛是埋藏在她刁鉆、潑辣、市儈的外表下的一彎清泉，卻沒有一個懂她的男人來解讀，實在讓人心痛。她與曼倩不同之處在于，七巧對于姜季澤真心地愛過，這份愛只是讓生活改變了味道，如果姜季澤也對七巧懷有這樣果敢的情誼，沒準這個女人會奮不顧身地豁出去，即使會以悲劇收場。曼倩的愛情經營沒有七巧的大膽和真心，她太計較愛情中的得失，只想要被愛的感覺。兩朵女人花，終開敗成枯萎的玫瑰，曼倩那一朵花瓣閉得太嚴終因得不到陽光的滋潤而凋零，七巧那一朵則因開錯了土壤而變得畸形不堪。

三、“愛情的骨灰”——錢、張二人小說冷酷的愛情闡釋

錢鐘書《紀念》和張愛玲《金鎖記》并沒有風花雪月般地鋪寫愛情的美好，而是在寫“愛情的骨灰”，即愛情的殘敗和凋零。這兩段愛情生長在性格和婚姻生活都有缺陷的女人身上，人物關系也不是正常倫理的男女關系，這樣的關系設置，將增添她們沖破舊思想尋求真正愛情的難度。錢、張二人對于二位女主人公的愛情拿捏有一股狠勁兒和殘酷勁兒。

龔剛《臆說錢鐘書》里說：“錢鐘書確是一位描寫女性的高手，這在他的短篇小說《貓》和《紀念》中也可以得到印證。”錢雖為男性作家，但對于曼倩這樣的女人的內心拿捏得相當的精準，曼倩喜歡浪漫，錢則以“反浪漫”的手法來阻礙她獲得愛情。錢鐘書創造這個女人時，首先她被自己高傲、冷漠的個性所束縛。其次，將她投入到瑣碎乏味而又物質匱乏的生活中，讓生活來消磨她的青春和浪漫，并且讓一個不解風情、能力平庸的男人來主導她的生活，錢鐘書沒收了曼倩情感上和物質上的奢侈品，又賦予她敏感多情和驕傲的性格，這樣的故事安排本身近乎殘酷。就像曹雪芹《紅樓夢》中對于黛玉的塑造，本就生得一副多病而敏感小心眼兒的身子骨，還偏讓她飽受情感的猜忌和相思之苦。曼倩內心恪守好女人的道德底線，她清楚自己其實并不愛天健，她愛的是被人寵和重視的感覺。愛情在曼倩身上早已成為了一盒“骨灰”，而曼倩要祭奠的不是她愛情，而是她愛人的能力。錢鐘書用冷漠的筆調將一個女人最珍貴、最可愛的能力剝奪，讓人嘆息。張愛玲《金鎖記》的寫作手法如曹七巧一般刻薄，貧寒低賤的出生，潑辣刁鉆的個性卻讓現實給生吞活剝，嫁殘廢無能的丈夫是七巧對于愛情作出的重大犧牲，是對生活的妥協。然而這個女人還存有愛的能力，雖然姜季澤并不值得她愛，可她壓制不了愛欲。我們可以站在道德的天平上去苛責這違背倫理的愛，但是站在對于人性的終極關懷下，我們應該作出理解，曹七巧在婚姻上已經妥協了她的愛情，對姜季澤的愛則反映出她仍然有忠于內心真實情感的勇氣，她并沒有完全被生活摧殘麻木。感情投射對象的失誤反倒給七巧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一個女人在面對自己真心愛過的人時，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情感上的欺騙，張愛玲借姜季澤之手最終摧毀了飽經生活風霜的這朵俗辣的女人花，以悲劇的形式給七巧的愛情劃上了句號。

從錢鐘書和張愛玲兩人對于女主人公愛情命運的導向和結局的刻畫上面，我們感受到了二人給讀者呈現的是不同的“愛情骨灰”，筆法冷峻近似殘酷，讓人們對于愛情的終極價值產生了懷疑，對于主人公的不幸扼腕嘆息。他們都在述說一個愛情悲劇，讓我們看到了愛情傷人的一面，而這個傷害卻又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生活經歷、性格以及戀愛投射對象的失誤均是二人愛情灰死的推手。因此，對于我們有著很多相同之處的當代人，當我們在尋求愛情意義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反思這囚禁愛情的牢籠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