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漢感到尿急時,到房后按部就班地解決問題已經來不及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手早已在濕呼呼的襠里。待轉向老榆樹,金黃的尿液便急不可耐地涌了出來。那尿線已經不走直線了,井噴似的,散花一般,噴濺到褲上、鞋上,弄得到處都是。尿完了,那黑漆漆的東西還在不停地淋漓。抖一抖,余老漢整個人就啰嗦亂顫起來。老榆樹像百歲的老叟一樣,也抖擻著,在陽光下,從容地梳理著落地的胡須。
余老漢澆灌的這棵老榆樹,站在院子里不知多少年了,誰也說不大清楚。余老漢自打記事起,就與老榆樹相依相伴,現而今72歲。72歲其實并不算老,可鄉下人不禁老,72歲的人看上去倒有102歲了,整個一副棺材瓤子。
老榆樹的旁邊,是余老漢住的房子。余老漢的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房子是土房,房體七扭八歪,顫顫悠悠,要倒的樣子。
余老漢的家在山坡上,從坡上可以眺望山下的村莊,村子不大,二十幾戶人家,麻雀一樣地散落在山坳里。還有山下的那條路,那路也是土路,曲曲彎彎的一直通向外面的世界。而山下的人若向上張望,只能看見余老漢家的柵欄。余老漢的家在高處,村子的中心在低洼處。所以,余老漢經常向坡下眺望,一望就是大半天,已經成了習慣。
在這寂寞的院子里,一切似乎都很晦暗,只有老榆樹默默地、無怨無悔地撐起很大很大的纓冠,年復一年,執著地將生命的綠色鋪張開去,在這光禿禿的坡上,顯得格外生動。
老榆樹歷盡滄桑,枝干已經褶皺成余老漢的臉,與這個腰桿佝僂,頭發蓬亂,雙頰塌陷,缺牙少齒的余老漢,倒像是一對難兄難弟。這樣一副樣子,連兒子三禿都覺得惡心。
余老漢一共兄妹6個,那年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余老漢一個人獨守著這份其實并沒有什么家當的家業。房子的外面稀稀拉拉地長著草。里面的墻上糊著各種顏色的紙,因年代久遠,已分辨不清原有的底色,惟有墻上的一張照片,給這個家里帶來一點生氣。那照片已經泛黃。泛黃的照片上,是余老漢的全家,有他和老伴,還有他們的兒子三禿。余老漢和老伴坐著,三禿沒有骨頭似的依偎在他們的膝前。余老漢和老伴笑著,嘴角彎出個月牙來,三禿的小臉卻不怎么高興,皺著眉頭,一副苦相。余老漢當然知道三禿不高興的原因,還不是因為家里窮。
那天,三禿打來電話,電話里說:你老了,就一個人,湊合著住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把你接到國外去,好好享享清福。
余老漢知道,三禿歷來假,假的從來沒一句真話。但余老漢卻固執地相信了,就這樣一直癡癡地傻等,誰讓三禿是自己惟一的兒子呢?
余老漢每天必坐到老榆樹下,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日月輪換,年復一年。大概,只有老榆樹知道余老漢的心事,知道他在等什么,因為老榆樹一直都是這樣默默地陪伴著他。
余老漢如今不能下地干活了,只能坐在老榆下,一陣一陣地犯著迷糊,頭像小雞啄米似的搗個不停。清醒時,他就瞇著眼看,看日出日落,看季節更替,看春種秋收,看男耕女織。
余老漢也不經意與人交往,偶爾會有幾個淘氣的孩子鉆進院子,偷偷地爬上樹,采摘鮮美、肥厚的榆樹餞吃。余老漢聽到響動,抬起頭,用手遮住昏花的老眼望一望,然后,低沉地發出一聲吼,嚇得孩子們屁滾尿流,猴子似的逃之夭夭。如果被哪個大人撞見了,準會發狠地罵上一句:老不死的,跟小孩子們發什么威!若是孩子們的家長見了,罵得更厲害,更難聽。余老漢不管別人說什么,罵什么,就是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映都沒有,照樣閉著眼睛坐在老榆樹下,享受陽光。
兩只瘦骨嶙岣的豬娃,蹈著碎步跑過來,在余老漢的腳下哼哧哼哧地揀拾著什么。院子里沒有雞,沒有狗,更沒有鵝,沒有兔,只有余老漢和這兩只瘦瘦的豬娃。豬娃直立起來,前肢搭在余老漢的大腿上,伸著嘴巴,扇動著大耳,支支吾吾地叫喚。
余老漢慢慢地起身,來到灶間,盛了一桶泔水,拎著到了豬圈,嘩地倒進槽中。豬娃頓時亂作一團,圍了上來,你搶我奪。一時間,院子里充斥著豬娃咂咂的吞吃聲。前些年困難那會,余老漢家本來是養著一只雞的,是一身紅毛的母雞,那是家里惟一可以換來現錢的東西。記得三禿小的時候,總惦記著吃一個雞蛋,整天吵著鬧著哭著叫著。余老漢一直沒舍得給他,老伴坐月子那會都沒舍得多吃上一個呢。直到三禿到了上學的時候,余老漢才答應了兒子。三禿那個高興勁,樂顛顛地跑向雞窩,趴在地上,伸出小胳臂小手,在雞窩里掏摸了一陣,然后捧出一顆金貴的雞蛋,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進門時,一不留神拌在門檻上摔倒了,雞蛋從小手中飛起老高,在空中畫出一道漫長的弧型,啪嚓掉在地上,摔得一塌糊涂。金黃的蛋黃失去了包裹的依托,變成奇形怪狀的形狀癱在地上。稠稠的蛋青,粘呼呼地洇濕了一地。三禿一看傻眼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余老漢慌忙蹲下身去,用手一點點把蛋黃抓起來,好不容易湊了一盤。炒完了,端上桌,三禿看了看,里面還掛著泥,小臉就走了樣,撇了撇嘴,堅決地拒絕了,轉身坐在門檻上又哇哇起來,咋哄也不行??蘼曮@天動地,從晌午一直持續到天黑。
有了第一次,就免不了第二次、第三次。漸漸的,三禿從要著吃到偷著吃,又從偷著吃到偷著拿,拿了去換錢,等于偷錢一個樣。小學3年級的時候,余老漢藏在柜子里的幾個雞蛋不翼而飛。余老漢問了幾次,三禿倔強地就說不知道。直到晚上,余老漢動怒了,高高地揚起一根燒火棍,三禿才承認下來。
錢呢?余老漢問。
三禿捂著頭,抽泣著說:買字典了。
什么字典?
就是查字的書,在這。三禿遞過一本磚頭一樣的書。
這么厚,你打哪來的錢?
我攢了點,賣雞蛋掙了點……
余老漢知道,三禿打小就對錢情有獨鐘,不知從哪揀來一個破舊的鞋盒子,糊上一層破報紙,做了個儲蓄箱,寶貝似的睡覺都摟著。
兩只瘦弱的豬娃,好像尋到了什么美味,興高采烈地在腳下爭搶著,偶爾昂起頭,在余老漢的面前肆無忌憚地吧唧著,吃得那樣香甜,那樣愜意,吧唧得嘴角直翻沫子。粗粗的喘息從碩大的鼻孔中噴出,噴在余老漢的身上、臉上。
老榆外面的籬笆墻,也是歪歪斜斜,經久失修的樣子?;h笆墻的下面,是剛剛建起的高速公路。遠遠望去,高速公路上熱鬧非凡,穿梭般的大小汽車,螞蟻似地飛速往返。
十幾年前,三禿就是從這條路上走的。三禿走的時候,披紅掛花,好不榮耀,好多人都來送了,包括書記、鄉長,聽說到了縣上縣長還要出來接見呢。鄉親們敲著鑼,打著鼓,熱鬧非凡。三禿是那年全縣的金榜狀元,也是這鄉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眼前的這條高速路就通往縣城,連接著省城,聽說很快就要貫通全國。余老漢原以為三禿會走到這條路的盡頭,沒想到三禿順道一出溜就跑到國外去了。
說來三禿也不容易,他娘一共生下他們哥三個,老大長到七個月,就無法再堅持下去,中途夭折了。老二打娘胎里出來就沒見過爹娘的面,是個死胎。三禿生下就沒毛,3歲才會說話,4歲時一場高燒,不但燒出一頭的卷發,也燒死了親娘,還把自己差點燒成小兒麻痹。那一年是怎樣熬過來的?余老漢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陪著兒子在遙遠的縣醫院里打針吃藥,住了整半年。半年里,他把家里的一切包括自己都給了兒子,每天兩個饅頭就著一碗涼水充饑。三禿歡蹦亂跳地出院時,他已經不成人樣。那些年,余老漢既當爹又做娘的挨到三禿上學。三禿的體質弱,人也瘦小,兩條腿還不一般粗細,一副先天不足的樣子。別人家的孩子上下學,都要提上個籃子,為的是放學捎帶些豬草、野菜之類。而三禿卻不能,因為他瘦,因為他小,因為他提不動,因為他怕累得慌。別看三禿生來沒有勞作的身子骨,卻長了一個學習的好腦袋瓜。三禿對學習表現出來的濃厚興趣,是余老漢始料不及的。從小學到中學,到高中,三禿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三禿那時就立下了志向,一定要通過學習,走出這個貧窮閉塞落后的村莊,走的遠遠的,永遠不回來。后來,三禿真的考到了北京的大學。
三禿走的時候,籬笆下面還是凸凹不平的土路。
三禿大學上了五年,只回來過一次,也是他離家十幾年來惟一的一次。余老漢知道,三禿還要讀研究生,而讀研究生是沒有時間來家的。余老漢想兒子都快想瘋了,他有多少話要對兒子說呀。可三禿回來的幾天忙得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不是縣里,就是鄉里,今天領導,明天同學的,簡直成了一個名人,每天歸來都是夜半。半夜回來的三禿,多是酒氣熏天,顯得很疲憊,躺下不一會就睡過去了,有時還會哇哇地吐出一些臟東西。余老漢邊收拾邊想,造孽啊,他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多的菜,沒喝過那么多的酒。似水的月光透過老榆斑駁的樹影撒潑在兒子臉上、身上,三禿睡得那樣的香甜,嘴角甚至還像小的時候那樣流淌出晶亮亮的口水。余老漢實在不忍叫醒兒子,就坐在三禿的身旁,在心里和兒子說著話,說好多好多的話,直到雄雞報曉。
早晨的時候,余老漢睜開眼睛,三禿又不見了。
三禿離家那天,余老漢送他到了路邊。三禿拉著他的手,有些動情地說:爹,保住身子骨,把煙戒了,咱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余老漢記住了兒子的話,兔子似的躲避著天災人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抽了幾十年的煙也戒掉了,一等就是十幾年,臉上的褶皺越來越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榆了,背也有些彎駝了,可三禿說的好日子就是遲遲沒有到來。
那天,三禿終于回來了。
出現在路口的三禿,穿著一身淺色的西裝,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脖下是一條鮮紅的領帶。
三禿回來的那天晌午,一陣簌簌的響聲,把余老漢從睡夢中驚醒。睜眼看時,一群麻雀已經遠去。射進的陽光正毒著,躺著的炕上鋪滿光明。窗臺上,還余下兩只喜鵲,嘰嘰喳喳叫著,撲棱棱煽動著翅膀正要飛翔。喜鵲是報喜的烏,可對余老漢來說,喜不喜的又有什么意義?余老漢起了,起了的余老漢又來到老榆下坐了,抬眼向路上張望,剛好就看見了爬上坡來的三禿。如今,好日子壞日子對于他已經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農民的心勁本來就不大,春種秋收,哪年不是一茬好莊稼?他只盼望著三禿的身影出現在路上。
老榆老皺了,樹干之上,白的漸暗,褐的愈黑,更像是余老漢的臉。隨著年齡的增加,除了皺紋,還有破碎,這種感覺首先來自時間。老榆愈老,枝葉愈加繁茂起來。紛亂的虬枝,掛滿肥厚的葉子,密密匝匝,遮起無窮的天際,余給地上一朵碩大的陰影,斑斕幾許。
余老漢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女子怎么就尋了短見?
多好的一個女子啊,老實、俊俏,見人先笑,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和深深的酒窩。她曾經那么狂熱地愛著三禿。余老漢記得,那個時候,女子常到家來坐坐,幫著干這干那,勤快著呢。一天下晌的時候,余老漢突然從地里回來。他怎么就回來了?他回來做什么呢?余老漢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是回來躲雨?不對,余老漢記得那年大旱少雨,烈日炎炎,天天火辣辣的,連個云朵都沒得見。是回來取工具?也不對,工具是農民吃飯的家什,余老漢下地從未忘記過……反正余老漢就那么冒冒失失地突然回到家里。
余老漢推開柴門,走進院子,院子里一片寂靜,掛在土墻上的一串紅辣椒和兩嘟嚕老玉米,還有一掛子紫皮大蒜,在陽光中格外艷麗。
窗上蒙著破舊的窗簾。籬笆門吱嘎一聲,屋里就有點慌亂。余老漢一頭就扎了進去。屋里悶得像個蒸籠,老人好像進了澡堂子,眼睛一下子朦朧了。好一會兒,余老漢才看清炕上兩條白花花的身子纏繞在一起。定睛看時,三禿和那個女子已經直楞楞地坐在那里,像兩只受到驚嚇的兔子。
余老漢站在門旁揉了揉眼睛,覺得清亮了許多。
哦,你們,你們忙……我,我拿點東西,就走。余老漢說著,撒腿就向外走。尷尬之極,仿佛那炕上的是他而不是兒子。
那天晚上,三禿悄然來到老榆下,站到余老漢身旁。
爹,下晌的事,你都見了?三禿囁嚅著問。
啊,沒,沒啊。余老漢猛烈地咳嗽起來。
兒子說:爹,不要誆我。
余老漢說:我不誆你。
兒子說:你見了。
余老漢說:沒,沒見。
你就是見了。兒子轉身走了,咣當摔上了門。
那晚,父子倆誰也沒做飯,更沒吃飯。余老漢就那樣僵僵地坐在老榆下,直到月上中天。
三禿假期回家的那些日子,女子懷孕了。
那是個晚上,夜幕一層層地落下來,直到把一切都掩在黑暗中,
余老漢還沒掌燈。聽到有人進來,靜靜地站在門口。他聽見有悉悉索索的響動,隨后門就吱呀一聲,腳步聲一步一步地走近,停在了門前。
余老漢知道女子立在咫尺之外,卻屏住呼吸,只讓一顆心在胸里跳躍。
靜寂,良久都沒有聲音,只有夜色和村狗的吠聲在余老漢的耳邊飄逸。
是我。女子的聲音。
黑暗中,余老漢的呼吸愈加急促。他慌忙拉開燈,屋子一下子洇沒在淡黃的光暈中。余老漢看到,女子低著頭,臉有些泛紅,細碎的牙齒咬著下唇,兩手機械地揉搓著衣角。
女子輕聲說:大爹,我,我好像有了……
細細的聲音,像一陣微風吹進余老漢的耳朵里。
有了,有啥了?余老漢忙問。
是,三禿的骨血……
……他,他知道不?
有些日子沒信了……
女子又說:大爹,我想去北京,看看他……
余老漢懵懂著:這,大遠的路,你又一個女子家……
女子說:去了就回。
余老漢問:不住兩天?
女子搖頭,說不了,去了就回。
女子說著,轉身走了,融進黑黑的夜色中。余老漢分明看到,她的身子顫顫的,到了門口,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余老漢做夢都沒想到的。
還是那樣的晚上,余老漢也沒掌燈。聽到有人進來,靜靜地站在門口,余老漢只能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余老漢慌忙拉開燈。余老漢看到,女子還是那樣低著頭,細碎的牙齒咬著下唇,兩手機械地揉搓著衣角。
大爹,三禿他,他變心了……女子抬起頭。
余老漢馬上接住了那呆滯的目光。但那目光很快就離開了,直直地望著屋頂。
變心了,咋回事,咋回事嘛?
大爹,三禿快結婚了,找了個有權有勢的人家。
結婚?我咋不知道……
三禿說,是為了出國。
那你……
我倒沒什么……女子重重地嘆了一聲,說大爹,我回了。
天晚了,回吧。余老漢知道,年輕人的事,他管不了。
大爹,我回了……女子又說,眼睛望著余老漢,很無助的樣子。
女子慢慢轉身,再次融進稠稠的夜色中。
女子剛走,屋外便雷聲大作,頃刻之間,大雨滂沱。大雨渲染出一種不祥的氣氛。
當晚,女子就跳水庫自盡了。
余老漢憤怒了。自己老實了一輩子,兒子卻做出這般沒情沒義的事情,為了自己出國,競像扔一件舊衣服一樣,甩掉了女子。他要去北京找他,找這個兔崽子說說清楚,可是電話咋也打不通,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余老漢簡直怒不可遏了!
那幾天,余老漢也會定下神來看墻上的照片。照片拍的是雪天,三禿身上的衣裳有些破爛,小腳上的鞋子也開了口子,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說不出來的極其復雜的東西。看著看著,余老漢的心里就一陣陣地難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難挨的冬天,想起那個吃不上、穿不上的年代,余老漢的心里就會疼。
余老漢想去女子家看一看。女子的家不太遠,在山的那頭。去一趟女子的家,要翻過一道嶺,再順脊走上一陣才能到達。腿腳快的年輕人,也就是兩三袋煙的工夫便到了??蓪τ嗬蠞h來說,一個來回,總得小半天的時間。余老漢一走出院門,腿就抬不起來了。不但體力不支,勇氣也奄奄一息。勇氣應該來自心底,可余老漢就是沒有勇氣去翻那道嶺,去走那道脊。有一次,眼看就到山頂了,頭上亂云飛度,腳下亂石松動,余老漢只好搖頭返回。
女子下葬那天,余老漢還是去了。余老漢是咬著牙去的,帶著一顆忐忑的心,兜里還揣了5D0元錢。
日頭快當午時,余老漢才來到村口,未等進去,就有一股洶涌的哭嚎聲迎面撲來。沙啞的,尖利的,還有稚嫩的,波濤起伏,響成一片。渾身冒汗的余老漢,本來已經沒有力氣的雙腿,又啰嗦起來。
到了院子里,又見一番景觀。院子的中央,支著一個由塑料布搭建起的長棚,長棚里擺著十幾張桌子,里面吵吵嚷嚷,熱氣騰騰。見余老漢在外張望,就有認得的,忙喊:余老爺子來啦,快快,來的都是客,有一個算一個……那熱烈的目光,在余老漢眼里,有些猙獰??吹剿鼈?,恐懼感就不受控制地躥遍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拔腿就逃,兔子似的跑向屋里。
女子的娘迎了出來,眼睛桃子一樣的腫著,幾天沒洗過的臉上,被淚水沖刷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讓余老漢沒有想到的是,女子的嘴巴竟然那么牢靠,對家里人什么也沒說。
這孩子,啥事這么想不開……余老漢囁嚅著說。
誰不說呢,這陣子就苦著臉……她沒這個享福的命啊……老爺子,只是苦了你家的兒……你老可要當心身子骨……
女子的娘拉著余老漢勸,勸著勸著,便淚如泉涌。
女子的爹蹲在地上不說話,一個勁地抽著旱煙。
余老漢不能多言。他知道一旦說出事情的真相,女子家,還有外面這些人,一定要和他拼命的。余老漢只能把這事情石頭一樣地壓在心底,直到永遠。
那天,余老漢喝了幾口酒。喝上幾口酒的余老漢,兩條腿就變得輕飄飄的。他就那樣拖著兩條輕飄飄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回去了。路上摔了多少個跟頭,他也不知道,反正造得灰頭土臉的。
接下來的日子,余老漢就這樣一天一天、年復一年地瞞著,瞞著村上所有的人。內心的重壓只有老人自己知道。多少年了,他不敢面對女子的家人。獨處時,他甚至不敢面對自己,尤其是在黑夜。黑夜里,那女子常會悄然出現在余老漢的夢里。在天地相隔的另一個世界,女子目光幽幽,面無血色,一身素白。女子已經沒有了眼淚,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哀怨。她說:大爹,我不怨三禿,你也莫怪他,誰讓咱自己的命賤呢……那聲音縹縹緲緲,游絲一般,不似從女子嘴里發出來的,像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每當這時,就有一股涼風直吹過來,風吹到臉上,就像在抽老人的嘴巴。
余老漢就醒了。醒了的余老漢,一身的冷汗。
窗外,秋雨下個不停。
一場秋雨一場寒,余老漢知道,大雪的冬天就要臨近了。
秋風起了。風吹落葉。好像一夜之間,老榆樹就變成了三禿小時候的模樣。金黃的落葉隨風起舞,像鬧荒的蝗蟲,一忽到這,一忽到那,滿院子到處都是。
老榆樹的身上深深淺淺的溝坎,刀砍的一樣,傷痕累累,裂開的縫子像剛剛流過血。支干是黑褐色的,被風掀掉皮的地方露著紅色,觸目驚心……
余老漢終于不堪重負了。
余老漢舉起鷹爪般的手,哆哆嗦嗦地捋下幾片殘留的綠葉,塞進沒有幾顆牙的嘴里,慢慢地咀嚼著。榆樹餞已經沒有頭些年的味道了,不似餓著肚子時吃的滋味,有點苦,還有點澀。嚼了半天,還是嚼出一絲苦澀。嚼著嚼著,便有綠色的汁液從老人的嘴角流出,淌到下顎處,濃縮成一點一滴,滴滴答答地落滿衣襟。
不知過了多少天,有孩子進來。進來的孩子們,發現了老人的尸體,幾乎被老榆樹的落葉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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