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方晚報駐縣城記者站的一名記者。這天,吃完早餐,正要出去活動,忽然接到一個報料電話,說是有一個農村婦女,吃農藥自殺,現已住進人民醫院。自殺是社會關注的一個話題,我覺得有采訪價值,于是急忙趕去醫院。
在醫院門口,我遇上了報料人老陳。他把我帶進病房,只見床上躺著一位三十歲上下年紀的女人,臉顏憔悴而慘白,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輸氧,手上打著點滴。她閉著眼,眼眶下還見有痛苦的淚痕。床邊站著一個老女人,是她的家婆,嘴巴喃喃地抱怨著:“真是不該呀!真是好氣呀,怎么就想死呢?”
報料人老陳是她們村的村民組長,他的介紹讓我知道,這女人名叫劉梅,吃的是農藥敵敵畏,她是夜間四點鐘左右的時候吃的,天亮后被發現,送到醫院已有四個多鐘頭,醫生已經給她催吐劑和洗胃,胃中物都吐出來了,醫生已把她的胃中物拿去化驗,待化驗出是什么樣的情況,還要進一步解毒治療。
我聽到她吃農藥已有四個多鐘頭,心中不禁一顫,覺得吃毒藥過久,毒素已被身體吸收,難救的呀!心中暗暗為她的生命擔憂。
那老女人轉過臉來對我說:“天亮后,我去柴房解手,看見敵敵畏瓶空了,丟在地上。敵敵畏是她買來打菜蟲的,還未用過。我就估計是她吃毒藥了,趕忙跑去她房里看,她口流白涎,死死地睡在床上,我就趕緊叫人送她來醫院。哎呀!真是家門不幸呀!”
我接上問:“她為什么要自殺呢?”
老陳說“她的丈夫在外面搞婚外戀,和表妹在賓館里包房過夜。她得知后氣了一陣,哪料到她做出這個蠢事來。”
啊,是婚外戀惹的禍。
這時,有一個青年男子和兩個女人走了進來。這三人分別是她的親弟劉剛,弟媳和二妹,家婆見來了她的娘家親人,趕忙給他們介紹急救情況。劉剛沖著家婆氣憤憤地問道:“陳國來了嗎?陳國知道了嗎?叫他來,看我打斷他的腿。”
家婆說:“已經打電話叫他啦,電話里也罵啦,這畜生就是該打。”
正說話間,她的丈夫陳國慌慌張張地閃了進來。還不由說什么,劉剛一步跨了過去,抓住陳國的衣領,
“啪”的一聲就打了一個耳光。陳國挨打,自覺心虧,慌忙求情說:“哎呀!舅弟,你聽我說,我說清楚給你們聽。”
“還說什么?我姐錯嫁你了。”劉剛嚷著,又舉起手欲打。
陳國哭喪著臉,突然彎腳跪倒地上,說:“我求你們聽我說清楚好不好。”
老陳趕忙過去拉開陳剛。只聽見陳國說:“我做的那個事都是假的,你們不知道內情就不要亂說嘛。”
“什么假的,你和你的表妹玉蕊通奸,包房睡覺,亂透了!”劉剛亂吼著。
我覺得這事好蹊蹺,便叫劉剛冷靜,叫陳國起來坐好。陳國便把話講了出來。
聽他講來,才知道原來是這么詼諧的一回事。
他們這對夫婦,結婚已經六年,育有一男孩。幾年前,有一個叫趙飛的香港老板,在這個縣城上建了一間叫“永豐盛”的高級賓館。陳國的表妹何玉蕊那時才十九歲,起初在賓館里做迎賓小姐,因為她的形象靚麗,被老板看中,提拔做老板的秘書,而后就成了老板的二奶了。陳國由于有表妹的關系,也被請來做賓館的保安隊長,每月有千把塊錢工資。前幾天,趙飛老板的香港老婆利蘭來到賓館。她已聽到風聲,略知老公在這邊包有“二奶”。她這一來就是為此事,她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也好了斷。她容不得老公負心不義,因為趙飛的發財,全靠她的岳父給錢支持,沒有她決不會有趙飛的今天。她痛恨老公的出軌負義。在趙飛的辦公室里,利蘭凌厲地問道:“你是快五十歲的人了,還這么花心,二十多年的恩愛夫妻,就這樣無情無義了么?”
趙飛皺著眉頭,小聲說:“你是捕風捉影,聽外人說的話,怎能就信呢?”
利蘭說:“外人也不會造謠來亂說你,你在這邊的事,我全知道,你那個貼身秘書小姐,是你包的二奶。”
趙飛硬著頭皮,無可奈何地說:“你別這么亂說,你冤枉我是可以,但不可以冤枉人家女子,人家已經談男朋友很快要結婚了,你別亂說來害人,惹出麻煩來,人家打你嘴巴。”
趙飛說玉蕊已經談男友很快就要結婚了是信口開河編造的搪塞話。利蘭聽了,抬頭盯了他一眼,說:“叫你那個秘書小姐來我問一問。”
趙飛遲疑了一陣,走出去,到玉蕊的辦公室,走到玉蕊身旁輕聲說:“玉蕊,你我的事,我那個老不死的要問你。”
玉蕊心里一顫,兩眼愣愣地望著他,迷惘地說:“那怎么辦好?”
做為趙飛,他對玉蕊只是想占其青春玩玩而已,他是不想為一個小女子而得罪老婆的,因為老婆是對他有恩有德有靠山的人,這個老婆決定著他的事業還要不要發展的問題。這時候他覺得一定要隱瞞實情讓老婆蒙頭回去。他想來想去就覺得只有把那假話講到底,于是他附到玉蕊的耳邊,小聲說:“你去見我那老鬼,就說你已經談男朋友了,很快要結婚了,請她不要亂講話影響你的婚事。現在你就跟我過去。”
玉蕊隨趙飛走過來,如一朵鮮花立在利蘭的桌前,好不鮮艷照人。而利蘭則像是一截半干枯的樹頭,她陰沉著臉,眨著三角眼,打量了玉蕊一通,說:“你就是老趙的秘書小姐?”
“是。”玉蕊低聲回答。
“你談男朋友了,是嗎?”
“日”
“你很快要結婚了?”
“日”
“我想見見你的男朋友,你是老趙的秘書,也是我的秘書,讓我幫你打量打量你的對象,看看與你相配否,你同意帶你的男朋友來見我嗎?”
玉蕊遲疑了,這真是難住了,他囁嚅著,不知如何回應。趙飛趕忙說:“可以嘛,玉蕊,去把你的男朋友帶來,讓我倆幫你全面觀察觀察,去吧,你現在就去。”
玉蕊呆呆地瞥了趙飛一眼,點一點頭,退出去了。
玉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茫然發呆。她與趙飛的關系,她心里是矛盾的,也是身不由己了的。現在這事怎么辦呢?不一會,趙飛又走進來,附到她耳邊,小聲說:“我看就照這個辦法做,你去找一個年輕人來,假說是你的男朋友,騙我這個老鬼過關,別讓她鬧起來就好了。這個年輕人你必須對他說好,假裝是男朋友。可以給他錢報酬,但一定要裝得像,不能出漏洞,這樣錢就可以給多點,你先給他開價是一千塊。如果的確辦得好,可以再加一千就是兩千。你去找,晚飯時就帶他來,我們一起吃飯。”
趙飛說完,滿有自信地點點頭,就匆匆的離去了。
晚飯時分,趙飛叫廚房專門做了一桌飯菜,設在二樓的包廂里。趙飛夫婦到包廂坐下不久,玉蕊帶表哥陳國也來到。玉蕊認為,叫表哥來做這個假男朋友是最適合的了:第一,表哥表妹是親戚關系,講話最容易保密,嘴上什么話都可以隨便講,不拘不束,不留后遺癥;第二,還有錢報酬,讓表哥額外掙一筆錢。陳國此刻的打扮很入時,領帶西裝,堂堂儀表,三十歲的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光景。利蘭見到,臉上露出了笑容,趙飛笑容可掬地一個勁贊賞。
“請坐,請坐!你看好相當好相當。”
一通寒暄之后便是問話,陳國配合玉蕊回答得頭頭是道,利蘭一點破綻都感覺不到,趙飛高興得親自給陳國斟酒。
飯后,他們又唱了一會卡拉OK。終散時,利蘭或許是真的關心,或許是仍然有意試探,突然說:“你們倆就到五樓包房里睡覺,你們也應超前享受一下婚樂了,好不好呀?”
“好。”玉蕊立即爽快地回答,因為是她的表哥,睡在一個房里也無所謂的,所以她毫不猶豫,斷然決然地答應下來,并立即帶陳國上五樓,在老板和老板娘住的隔間包房里住下了。
趙飛卻有點放心不下,他找了個機會,悄悄對玉蕊說:“你們要堅持做假的,千萬不能干真的呀!”
玉蕊說:“你放心,那是我表哥,要是其他人就不能這樣。你盡管放心,我表哥這人很老實的。”
他們就這樣在包房里住了下來。這“同居”的秘密,卻被劉梅的一個娘家的堂妹發現了。這個堂妹為了慎重,還叫來劉梅的親三妹劉貞,兩人暗暗盯梢,看見他們的確是晚上十二時入房,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來。劉貞這才打電話告訴劉梅,叫劉梅上縣城來捉奸,這才導致劉梅吃農藥自殺。
陳國把事情緣由講完,委屈地說:“這都是做假的呀!都是為了騙那老板娘的。”
劉剛仍然冷冷地說:“一男一女同睡一房,柴和火都放在一起了,不燒起來誰信!”
陳國說:“這個火是不能燒的,表哥表妹是血緣親戚,這就不能燒。我只是為那兩千塊錢,不是為那兩千塊錢,我決不會到那里睡。再個,柴和火也放不在一起呀,七個夜里我都睡在地板下,玉蕊妹睡在床上,柴和火不放在一起,燒不起來的。”
劉剛說:“真的都睡在地板下?”
“百分之百的睡在地板下,床上我都沒坐過,睡了七夜,今天早上老板娘去搭飛機回香港了,作假的事才結束,老板很滿意,給我兩千塊,你們看,我已經拿到錢,兩千塊。”陳國說著,掏出一折紅色百元券人民幣,在手里晃了晃,顯示給眾人看。
我完全相信這位農民兄弟的憨厚和誠實,這劉梅是誤會丈夫了,吃農藥自殺也真是太傻冒了。大家正在惋惜唏噓中,陳國突然沖動起來,一甩手扔掉那些人民幣,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這臭錢害得我老婆要死,我要這臭錢干啥啦!”
家婆也跟著嚶嚶哭出聲來。
這時,一位醫生推門走進來,看見地上散落的錢,奇怪地說:“怎么,把錢都丟掉了。”
劉剛的老婆接上說:“命都不要了,還要錢干啥啦。”
醫生臉上微微一笑,說:“喔,是這樣,不要緊的。”他走到病床前,看看劉梅,爾后抬頭對眾人說:“她的腸胃中物拿去化驗,化驗結果出來了,經我們科室全部醫生會診,認為她吃的這瓶農藥是一瓶假劣藥,毒性很小,她的癥狀主要是腸胃細菌感染,可能她吃的是一瓶臟水。”
老陳插話說:“是農村人用土方法急救,用糞池里的臟屎水灌她嘔吐,是這樣灌臟水進她肚子里的。我們抬她出村口等車時,灌她這個水。”
“哎呀,難怪,”醫生說,
“她的腸胃感染很嚴重,但是生命,現在可以說,沒有大問題,請放心。”
聽到此話,眾人臉上頓時喜笑顏開,吃下的是假農藥,生命沒有大問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家婆破涕為笑地說:“是假藥,難說啦!現在的農藥打菜蟲,蟲都不死,越打蟲越多哩。”
陳國無聲無息地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錢。
家婆又說:“是假藥就好,沒有生命問題就回家吧,多住一天要多花錢。”
醫生說:“腸胃發炎也是要打針吃藥的,腸胃炎治不徹底,長期肚痛腹瀉更不好。既然來了,就在醫院治療幾天,不要急。”
一個護士走進來,給劉梅換點滴藥水,醫生拔除了她的氧氣管。又一個護士走進來,說:“你們親屬來了,請拿錢去交押金,并辦住院手續。”
陳國應了聲:“好,我這就去。”跟著醫生護士們出去了。
過了一會,陳國走回來,手里拿著兩張紅色百元券人民幣,在眾人面前揚了揚,氣惱地說:“你們看,兩千塊錢中夾有兩張假錢,驗鈔機驗出來的。”
我接過兩張錢看了看,的確是假的。眾人便笑著議論起來。
“假錢很多的。”
“藥假,錢假,什么都假。”
“真是的,你們看,老實的國哥也搞假睡。”
“這世道也真怪了。”
劉剛走到陳國的面前,歉意地笑笑說:“哥,我錯怪你了,剛才那一下就當做我是假打吧!”
陳國盯了劉剛一眼,摸摸耳朵,說:“還假打?下手好重,耳朵都快聾了。”一邊說,一邊走到病床前,緊握住劉梅的雙手,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心疼地說:“梅,你理解我了吧?”
劉梅動動頭,說:“理解。”
“你不能死呀!怎么想到死,孩子還小呢!”
“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陪你一百年。”
眾人都輕松欣慰地說笑起來,氣氛和諧。我也就告辭而歸。
第二天下午,我又接到老陳的電話,電話那頭老陳聲音低沉地告訴我,劉梅死了,是醫院用假藥水打點滴,她因此而死的。老陳要我再繼續采寫這個事故,把這個教訓昭示社會。我震驚,又匆匆趕去醫院,原來那間病房里已經找不到人,在一個護士指點下,我趕到了醫院的太平間,眼前的景象讓我心碎:只見陳國在哭,家婆在哭,劉剛和幾個女人都在哭,哭聲如箭直刺我的心。我轉身走去醫院辦公室,亮出我的記者采訪證,說是要采訪這個事故。醫院的一位副院長接訪,他說,昨天下午,劉梅的點滴中,有一支先鋒霉素是假藥,初步確定是藥商方把青霉素改包裝當先鋒霉素售給醫院,因為青霉素是老藥比較便宜,而先鋒霉素是新藥比較貴,以低價藥充當高價藥賺錢。醫院認為是先鋒霉素,不像使用青霉素那樣需要做過敏試驗。青霉素是容易過敏的藥,結果就造成過敏死亡事故,醫院正在查封這批藥品。聽到此,我的心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了,很重很難受很難受。假藥,打蟲的農藥是假藥,救命的藥也是假藥,劉梅的命本不該絕卻死了。我走進太平間,看見劉梅僵直地躺在床上,全身蓋著白布,我相信她的死是真的了。我靜靜地站著,默默向她致哀。腦里浮現出她和陳國握手言歡的一幕,耳朵里響起劉梅說的那句話:“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陪你一百年。”喔!世事詭黠,想死時死不去,不想死時卻死去了,讓人惋惜嘆息。
作假之害,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