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照程
一片土地,經過幾十個春秋輪回,仿佛自己也成熟了許多,任不同的人來來往往,在它身上歇歇停停,然后繼續漂向未知的遠方,它依然保持著坦然與平和。有如我家屋后的土臺子,在經歷了滄桑變換后,依然矗立在村落的最高出,看著漸漸遠去發跡的、老去入土的,還有一直與村莊生息與共的人們。
不知最初是誰的提議,居然在這個偏遠的小鎮上建起了傘廠,也許這個想法的實現,注定了房后這塊土臺繁忙的開始。
那個年代,當人們著色單一地穿著或藍或黑或白衣服的時候,是它首先打破了村莊的安寧。傘,油紙傘,紅色的油紙傘,成了村莊寂廖落寞生活鮮活的俏色。看一頂頂紅色防水油紙傘在細雨中跳躍,山、水與房屋都呈現出水墨畫的格調,只有那傘跳出了畫卷之外,宛如進入了另一個神奇的世界。
因為傘廠的出現,人們開始逐漸接受經濟實惠的紙傘,就算當時頗為貧困的家庭,也是不會缺少這些紙傘的。我們這些孩子,終于不用雙手揪著塑料布,象古代俠士一樣穿行于風雨之中,也不用渴求那些奢侈的鐵骨黑布傘了,油紙傘恰當地擔當起了中間替代品,一種江南水鄉煙雨風情開始在村莊彌漫。
傘廠用的是生產隊原先的老房子,車間占據了一邊的院落,內部結構非常簡陋,簡直無法想像那傘是如何生產出來的。于是,周末沒課的時候,我們趕著黃牛路過傘廠,到后面小山坡上放養,總會把牛套上“兜嘴”,自己悄悄溜進廠房。看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吆喝著看一群年輕人,鋸著木頭、解著板子,然后逐步地削成傘軸與傘骨的樣子。打磨過程極其復雜。全手工制作的木傘,盡管有些笨拙,但看了制作過程后的人,仍情愿買上一把家用,畢竟骨架結實耐用。
我至今都不知道油紙是怎么蒙上去的,只記起那油紙曾被同學無意弄壞,我委屈了整整一個星期。當父親提著修好的紙傘回來的時候,我竟一下跳了起來,嶄新的油紙,收放自如的木骨,一切如同新的一樣。這就是家后傘廠最大的好處,由此成為少年的我引以自豪的幾件事之一。
紙傘業慢慢衰敗下去,也許因為《上海灘》電視后,那些黑衣黑帽黑傘的英雄吸引了人們的眼球。大家粗淺地知道了什么叫做時尚,開始流行港式頭、蹩腳西裝、還有就是酷酷的禮帽,加上鐵骨黑布傘的神秘誘惑,人們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紙傘,追逐一場剛剛開始的鄉村流行之風。不用說,我家房后那簡陋的工棚,也就在這場風波中徹底衰敗了。
傘場倒閉后,屋后土臺上的院子空了好幾年,雜草叢生,蛇鼠橫行,蕭條景象不亞于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這個時候,文化下鄉活動開始興起,每個村鎮都要有群眾的文化場所,在當時條件下說白了,就是有一個群眾可以看電影的場地。
傘廠的廢棄地最終被文化站的干部們選中,成為電影院。電影院實在太簡單了,不僅僅是露天的,而且熒幕總也拉不直,經常看到人臉是扭曲的。古老的放映機剛剛開始轉動的時候,孩子們和那些長不大的小伙子活躍起來,有雙手緊扣交叉著模仿著狗頭的,有搖頭晃腦故意擋住銀幕的。這個時候顯擺的成分占了上風,人們一般不會為此埋怨的,畢竟電影還沒有正式上演。

等銀幕上出現顏色的時候,場上頓時靜寂下來,那些頑皮的孩子被大人硬扯著坐下,強制性地閉上了還沒有說完的后半句話。電影開始后,并不急于播放正片,一般都插入點農業科技方面的知識短片,一則等待沒有入場的觀眾,另外則是借機普及群眾的農技知識。這個時候,孩子們最坐不住了,拼命地在父母懷里掙扎,哪怕不看電影到場外戲耍也行。偶爾的時候也會放映計劃生育教育片,這些年輕的父母則巴不得孩子們離得越遠越好。
由于和電影院有著得天獨厚的距離優勢,我經常利用對地形的熟悉,乘著夜色翻越矮矮的圍墻,繞過巡場人員的視線,偷偷溜進場子里去。不過,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并不多見,經常的時候都會站在與影院一墻只隔的矮房里,掂起腳跟透過磚塊的縫隙,看那影屏上的花花世界,直到腰酸背疼兩腿發軟后,接上地線緩和一陣繼續重復,通常電影上那些小人是足夠清晰的,只是聲音還得自己仔細揣摩。
當然,圍墻外看電影也有難得的快意,當滿天的星星都閉上自己眼睛的時候,我知道疾雨馬上就要來了。站在土墻的邊上,頭頂著矮房的瓦片,看著滿場子人在雨中,提著小板凳狂奔的樣子,忍不住笑得翻了下來,放映機還在雨中轉著,電影成了我一個人的專場了。
每天傍晚高音喇叭的誘惑聲里,都有操著趙川普通話的廣播員一遍遍播送著:今天晚上放映的是國產彩色寬熒幕故事影片……沒有扯票的觀眾請馬上扯票入場……現在離放映時間還有X分鐘了,少年的心被撩撥得上下翻飛,早就坐不住的尖屁股一下子彈起來,奔出了我那小小的書房。
就這樣,許多經典的老片就這樣站著看完了,童年的時光由此豐富了許多。看電影畢竟是一種消費,村人們還難以達到天天享受電影的富足,盡管當時一張票僅有5分錢。于是,有人千方百計與文化站的干部套關系,經常出入影院無須購一張票,也有的孩子象我一樣,能混的混進去,混不了的站著看,逮著了也都是鄉里鄉親的,沒人會多說你什么。
長期的入不敷出,屋后的影院終于難以維系了。記得在宣布最后一場演出的那天,因為不收票的關系,整場的人出奇的多,結束時人們走出的步伐都顯得異樣的沉重,也許有人和我一樣在想,要是每天都能如此享受,那該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呢。
影院的關閉,于我是天大的好事,起碼父母是這樣認為,放飛了半年的心終于慢慢回歸正道了。我開始封閉在自己的小屋中,更加努力地學習,當時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將來一定要去一個天天能看到電影的地方。
屋后土臺上的空房,后來陸續又辦過醬醋廠、木耳香菇廠,但最終都沒有堅持到鼎盛的那一天。
房子在經歷了多年的風風雨雨后,早已成了無法住人的危房了,很少有人再去打那房屋的主意。令人倍感意外的是,村子里一個不起眼的木匠發話了,沒人住也沒人要,不如賣給我算了。這種想法正中村子領導人下懷,有人愿意收拾爛攤子當然好了,反正還能順便收取點費用。
在整個院落被木匠用超低價買走后,他便開始動手拆除老房,重新平整加固院落,明確自己的宅基邊界。靠著自己靈巧的雙手和多年的積蓄,木匠竟然破天荒地在這塊土地上蓋起了樓房,這在當時的村里可不是誰想蓋都能蓋起來的。有人開始嫉妒,有人開始攻擊,還有人整天圍著工地轉,看他能翻成什么新花樣。
幾個月過去了,兩層樓房立了起來,因為位置在土坡之上,這房子比村里任何一家房子都高出好多,象個居高臨下嘹望的哨所。開始頻頻有人過去參觀了,回來的人都在交口稱贊,原來神奇的還在房子的里面,房間設計成了城里人標準的三室兩廳樣式,上下兩個衛生間都帶了抽水馬桶,樓頂整了個太陽能熱水器,兩個臥室裝上了碩大的空調,廚房更是瓷磚砌就,煤氣罐連上干凈的灶頭。
當時村子的樓房也不過三兩處而已。強烈的反差,讓更多的村人開始不服氣了,很快就有人出門打工,走時還放下一句話,掙不上這樣房子誓不回來。木匠也聰明了許多,同樣放出話來,等你回來就把房子轉手賣給你。同樣一塊地,一下子成了大家羨慕的熱土,許多離家打工的人恐怕睡夢中還在惦著這地這房。
木匠果然沒有食言,后來把房子處理給了兩家富裕的外出打工者,不過價格可是翻天覆地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村里的年輕人慢慢少了起來,老人和孩子留在了村里。村口的路早已被盼娃盼爹的眼神封鎖,只有鄰近春節的時候,這里才開始逐漸熱鬧起來,歡天喜地的放著爆竹,想要炸掉一年的疲倦。
村里樓房漸漸多了起來,木匠起初蓋的那個變得低矮了許多,開始漸漸淹沒在樓的叢林里。人們在衣食住行得到滿足后,又開始追求新的享受方式。至此,屋后土臺那片地才淡出人們的視野,成為村里承載著兩個家庭的普通一隅。我想,土地若是有生命的話,它從一開始的寂寞,到反復多次的變遷,由受人關注到嫉妒再到平庸,在整個變遷的過程中,它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絲牢騷,只有默默地承載了人們的喜怒哀樂,默默地紀錄了一個村莊的歷程。陜西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