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通榮：有委屈，更有自豪

□ 本刊記者 周 旭

張通榮：有委屈，更有自豪

□ 本刊記者 周 旭

張通榮，汶川縣縣長。

8·14泥石流災害發生后，張通榮（左四）在現場指揮搶險搶路。圖/任露

從物資發放到征地，從板房搭建到過渡房安置，從動員百姓返鄉到縣里拆遷，從緊急避險安置到映秀重建……三年，他轉戰許多戰場，從未休過假，甚至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

因為物資緊缺被人指責、與插隊的特權人物吵架、因為嚴格審批資產虛報他成了網絡上的爭議人物，還引來中紀委的審查……面對委屈他從未掉淚，卻為眾多百姓在網上力挺他的話語感動至今，每每談及還不禁眼眶濕潤。

他就是汶川縣縣長張通榮，堂堂一縣之長不過是一個脾氣火爆卻溫柔善良的藏族漢子。40歲出頭，磨難卻在他黝黑的臉龐留下難以撫平的痕跡。

地震后，他有過心急如焚，也曾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災后第三年，當我們來到汶川近距離與這個小個子藏族漢子面對面，我們感受到的是他從感恩到自豪、從失望焦慮到躊躇滿志的心路歷程。

災后三年，一路走來不容易。

“災后三年了，如果我們今天還僅僅從災難的角度來介紹汶川，可能所有關心過我們的人都會失望。”

民生周刊：災后三周年，你如何向世人介紹新汶川？

張通榮：總體來說，汶川是在廢墟上綻放的花朵。我想，用盛開的五朵花來介紹吧。

第一朵是城鄉居民住房的美麗之花。現在汶川最美的就是城鄉居民的住房，汶川經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實現了災后重建城鄉居民住房的提升和跨越，更加便利，也把我們的民俗文化傳承得更加符合現代生活的實際。

第二朵盛開的花是學校的安全之花。現在整個學校的設防已經達到了9度，學校是可靠的、安全的，我們要讓家長放心、讓孩子們放心。如果說將來還有什么災難，我們的孩子不需要再去別的地方避難。

第三朵花是醫院的現代文明之花。原來，數字化這個概念對汶川這個小山村來講是非常遙遠的，但今天現代文明已經集成在我們的醫院里，我們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

第四朵是產業之花。我們意識到，災后重建最難的是重塑老百姓的信心，要讓他們看到希望。我們注重產業重建，也就是重建百姓對于未來的希望。現在已經建成三江、水磨、映秀、綿虒等4A級景區；在農業方面，實施了兩桃一花一牧的四千萬工程。我們準備用3-5年的時間，發展產量突破千萬的獼猴桃種植基地、甜櫻桃種植基地、花卉培育基地和生態養殖基地；同時，本地高耗能、高污染的工業全部淘汰，按照工業異地發展的戰略在成都金堂建成廣東汶川工業園。

第五朵是群眾的幸福之花。地震發生時，百姓渴望援助，他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和失望，現在他們失望、痛苦、恐懼已經被微笑和幸福感所替代。

“我們從幾個方面樹立百姓的信心，讓他們的家比以前更安全、更美麗、更方便，讓他們在家里能創業、增收，讓家溫馨而充滿希望，讓百姓老有所依。”

民生周刊：你曾提到重塑信心是重建中最困難的，你是怎么看待災區群眾信心重塑的，包括普通百姓和干部。

張通榮：災后重建要從幾個方面樹立百姓的信心。我們注重重建中住宅的規劃和質量，讓他們的家比以前更安全、更美麗、更方便；我們因地制宜地發展特色產業，讓他們在家里就能創業、增收，家家有鋪面、戶戶搞經營，讓家溫馨而充滿希望。我們還給300多戶不能生育的遇難學生家長購買商業保險，讓他們老有所依。

干部也是受災群眾，但有別于普通百姓，他們要帶著痛苦去開展工作。映秀鎮一個干部，家里11個人8人遇難，他開展工作時的痛楚不言而喻。

他們擔負著責任，災后重建時間緊、壓力大、任務重，災后重建三年任務量比建縣50周年項目總數和投資總額還大。

此外，他們還擔負著委屈去開展工作。老百姓的利益、企業的利益、公共利益在一起，少數人的利益沒保障好就要受到指責。別人看到的是表象，沒有看到干部的付出，干部內心世界很少有人觸及，干部挨批評、挨罵特別多。他們很多人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偷著哭。

我了解這些，也很心疼他們。所以，首先我會主動和同事去溝通、交流，去做朋友；第二，我們在整個機關提倡微笑服務，在政府辦公室、信訪局都貼一個大大的笑臉，給大家一個心理暗示，暗示大家熱愛生活；第三，通過社會對干部的價值認同感重建干部的信心。映秀災后重建的成果有國家、社會、對口援方的功勞，但我堅決反對磨滅村干部的功勞，因為征地等具體的工作還要基層干部去推進。我要讓他們感覺到雖然自己苦了、累了，但是付出了就幸福，這種幸福來源于災后重建一棟棟房屋的拔地而起，來源于群眾臉上慢慢蕩漾的微笑。

“其實說老實話，有一段時間我都想放棄了，實在堅持不住了，一個是工作壓力太大，第二個是自己太委屈。”

民生周刊：在談到重塑信心的時候，你說自己去關心別人，那你的內心誰來關注，你有特別無力、特別委屈的時候嗎？

張通榮：我也有辛酸的事，我有過感動、委屈、自豪，有過愧疚。

最開始發放物資想幫老百姓多弄些東西，但又沒有辦法，那時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物資發放到第三天，洗血劑告急，只能用礦泉水清洗傷口。但當時的水只夠全縣兩天使用，如果用礦泉水洗血只能維持一天。

我下了一道命令，不給年輕人發水。一些年輕人沒有領到水，就走到我面前，一個人點著我的額頭，說我不是一個好縣長，沒把老百姓當回事。

我問他是老年人還是你們年輕人堅持的時間長，他們說是我們；我問是孩子堅持的時間長還是你們堅持的時間長，他們說還是我們；我問是病人堅持的久還是你們堅持的久，他們還說是他們。我說我主管全縣物資，如果我喝了一瓶或者半瓶水，你們可以打我。但那時我嘴唇已經干得起皮了，都不敢喝一口水。那幾個年輕人聽我說完，心服口服地說：“縣長你是對的，我們理解你。”

說到愧疚，我愧對我的父母和我的妻子、孩子。我父親本來就生病了，地震時他也被壓在垮塌的房屋下。在醫院救治的時候，他一直沒給我打過電話。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就是說兒子我可能不行了，我想看你一眼……但到最后我都沒能看父親一眼，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我女兒非常可愛，地震之后我在車里連續住了15天。我女兒看到我那么難，第9天，她在街上賑粥的地方給我排隊，端了一碗粥過來，我狠狠地批評了她。女兒當時很委屈地看著我，我非常心疼，那種感覺我到現在都感受得到。

民生周刊：在最困難的時候是什么力量支持著你？

張通榮：說老實話，有一段時間我都想放棄了，實在堅持不住了，一個是工作壓力太大，第二是自己太委屈。

地震之后同學、朋友、親人離我們而去，我想通過我們的工作讓離開我們的人安心，在心理上給自己一個安慰。還有每當那些群眾很親切地看著我們、和我們說話，我就想，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希望，要通過我們的努力讓他們的希望實現，我不能倒下去。

民生周刊：經歷了地震，重新審視生命，你有怎樣的感悟？

張通榮：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可貴的，但是每個人的生命也是非常脆弱的，正因為這樣，人與人之間不要去計較，要學會心里飄香。當你把快樂、幸福給予別人的時候你也得到了快樂、幸福，你把痛苦給了別人之后，你得到的也只有痛苦，這就是我對生命的感悟。

□ 編輯 劉文婷 □ 美編 龐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