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
不時有人問我:“你冒險去登山,不怕死嗎?”我回答:“不登山就不死了嗎?”
問的是“怕不怕死”,回答的卻是“人必有一死”,雖答非所問,但涉及的是一個人必須面對的“死亡”問題。
當懵懂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的時候,莫名的恐懼籠罩全身。好在,那是遙遠的未來才會發生的事情,在自己成人之前是不必面對的。我盼望長大,又害怕長大。時間如流水,17歲出校門當兵,復員當工人,上大學,當鐵路技術員、外貿業務員,結婚育女,在深圳創業,雖過了不惑之年,卻仍然困惑于死亡這個話題,采取回避的態度。
1997年到西藏旅游,在珠峰大本營遇到兩位職業登山家,其中一位是中國登山協會戶外部的高級教練金俊喜,1991年梅里雪山山難的幸存者。那次山難中,中日聯合登山隊的17名隊員在即將沖頂的突擊營地遭遇罕見雪崩,在睡夢中全部遇難。專家估計大約有30萬噸冰雪壓住了那片營地。時任聯合攀登隊中方隊長的金俊喜差點成為死亡名單上的第18個,只因他左肩麻痹提前返回大本營治療,才得以幸免于難。
“我能活著全屬偶然。”個子瘦小的金教練淡淡地說。
“與死神擦肩而過啊,為什么還繼續登山呢?”潛臺詞則是:你不怕死嗎?
“登山是我的職業,這把年紀不可能改行了,生活還要繼續。”仍然語氣淡淡的。老登山家面對死神的淡然,對職業危險的平淡態度讓我感到意外。
從1957年到2007年,我國共有55人在山難中死去。其中2000年以前33人,基本是專業運動員;2001年以后22人,基本是業余登山愛好者。滑墜和雪崩是導致山難的主要原因,也有少數是因患上高山病而遇難的。
1999年,我攀登青海玉珠峰。突擊營地上,狂風呼嘯,勇峰隊長、大劉和我擠在一頂帳篷里,強風擠壓得帳篷桿彎曲,壓迫在臉上,呼吸困難,使人感到一種世界末日的恐懼。一夜不眠。
1999年博格達峰小雪崩區,我曾經孤身冒進,結果進退兩難,險象環生。2002年攀登麥金利峰遭遇滑墜,好在我反應快,及時用冰鎬止住。
2000年5月,我正在攀登章子峰,哈爾濱山友閻庚華前來探營,隨后他只身挑戰珠峰,不幸遇難。從章子峰下來,我和王勇峰、馬欣祥、大劉等山友立即參加了玉珠峰山難的救援。在這次山難中有5人死亡,其中有兩位來自深圳的山友。2002年,北大山鷹社登山隊在希夏邦馬峰遭遇雪崩,5名學子遇難……
置身不可知的、令人敬畏的雪山,面對死亡隨時降臨的可能,經歷身邊山友倒下死去的悲慟,我學會了坦然面對死亡。
隨著技術的進步和協作手段的改進,攀登雪山的難度降低了很多,對民間登山愛好者來說,登頂珠峰也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但無論如何,攀登高海拔雪山依然是一項可能帶來生命危險的極限運動。從概率上講,即使訓練有素的職業登山家也不能100%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當然,在登山愛好者看來,恰是這種不可預測的風險才是高山極限運動的魅力所在。
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高大、險峻,氣候復雜。1921年英國人開始嘗試登頂,此后33年間先后15次失敗,死亡10多人,才換來第一次成功。北坡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神話,到1960年才由中國人實現登頂。雖然攀登珠峰的遇難率不像喬戈里峰、干城章嘉峰甚至安納布爾納峰那樣高,但也有9.3%。
世界第三高峰干城章嘉峰,遇難率22%。第四高峰洛子峰,遇難率4.5%,至今尚無人從中國境內的東坡攀登成功。第五高峰馬卡魯峰,遇難率11%,在前16次攀登活動中,只有5次獲得成功。第六高峰卓奧友峰,遇難率2.5%。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山勢險惡,路線充滿了明暗交替的冰裂縫與懸垂的刃脊,有“魔鬼峰”之稱,遇難率18%。第八高峰馬納斯魯峰,山脊猶如利劍,異常險峻,遇難率22%。第九高峰南伽·帕爾巴特峰,有十分不穩定的冰川,氣候惡劣,遇難率28%。第十高峰安納布爾納峰,在首登成功之后20年,極其可怕的雪崩阻止了所有人登頂,遇難率高達41%……
正如法國金冰鎬獎的“金冰鎬精神”所倡導的,在攀登所傳載的人類價值中,生是最高的價值。攀登使我們更加認清生命中那些本質的要素,能夠坦然面對死亡——這是登山經歷帶給我的最大財富。
登山無法回避死亡問題,進山之前,就必須考慮到如果出不來,公司會怎樣,家庭會怎樣,妻子、孩子、朋友……把身后事一一考慮好。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一個人會更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可以面對自己必須面對的問題,面對自己原來回避的問題,做什么事情都會更坦然、更平和,包括坦然、平和地行走在攀登路上。
在對公司、家人、朋友負責任之外,怎么做才算是對自己負責任呢?——就像人們常常說的,讓自己的生命充滿意義,讓自己的一生不虛度,而且做到生死無悔。
(三松客摘自中信出版社《靈魂的臺階》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