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必須由你自己完成

陳祖芬

“當代德國人幾乎毫無例外都是二戰(zhàn)老兵的后代。”讀到這一句，我覺得心驚肉跳。

這本書叫《德意志的另一行淚》。從來在電影里看二戰(zhàn)時的歐洲，都是德國法西斯在施虐，然而戰(zhàn)爭同樣使德國付出了代價。

1945年納粹德國投降前夕，7個16歲的孩子被穿上了肥大的軍服。這群尖嗓子的“軍人”被卡車卸在巴伐利亞一座小城的河邊去守衛(wèi)一座橋。唯一逃出來的一個“尖嗓子”后來寫了一部引起轟動的小說，后來又變成著名的電影《橋》。另6個“尖嗓子”死于第一天的戰(zhàn)斗，而那一天，也是二戰(zhàn)中德軍作戰(zhàn)的最后一天。這些孩子穿的軍服再肥大，他們的消失也渺小得不及省略號里的一個小點。

近6年的戰(zhàn)爭，是曠日持久的持續(xù)破壞、持續(xù)毀滅。隨著兵員的欠缺，德國規(guī)定年滿15歲的男性都要成為“空防助手”。16歲到60歲的男性被組建成“人民沖鋒隊”，又把國防軍的參軍年齡從18歲改為16歲。二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征兵1800萬人，“賭上了全部德國男青年的生命”。

剛成年就有幸退出戰(zhàn)爭的孩子兵約根斯在老年時說：“一場戰(zhàn)爭打到把孩子成批地送上前線的時候，還有獲勝的可能嗎？當你聽到一個孩子在談他的殺人體會時，你能不感到恐怖嗎？”

1989年，老年約根斯出版了720頁的紀實文學《險惡時代的見證》。書的結(jié)尾處寫道：“建造柏林墻以后，西德的老百姓有一個共同的約定：東、西德之間的邊界線消失之前，所有的家庭在圣誕節(jié)期間都要在窗前擺放點燃的蠟燭。在我的家里，這樣的燭光連續(xù)點過28個圣誕節(jié)?！?/p>

《德意志的另一行淚》，我想它的作者朱維毅是怎樣的人呢？我在書中讀到，1940年八路軍五縱和新四軍在蘇北建立抗日根據(jù)地，他的父親那年16歲，就投奔了根據(jù)地。父親孤身進入敵占區(qū)策反數(shù)月，結(jié)果連人帶槍拉出偽軍一個連100多人，帶回根據(jù)地。有一次他的父親被漢奸暗算，和策反對象談話時被兩個漢奸堵在屋里。結(jié)果他沒有死，漢奸死了。

納粹德國是把孩子趕上戰(zhàn)場，根據(jù)地的孩子是志愿投奔八路軍。那個16歲就投奔根據(jù)地，又孤身進入敵占區(qū)策反的孩子當時絕不會想到，四十幾年后，他的孩子去了德國留學，爾后開始了采訪二戰(zhàn)德國老兵的行程。

二戰(zhàn)期間歐洲死亡近4000萬人，其中德國死亡530多萬，還有1100多萬德國人成為戰(zhàn)俘，1200多萬德國人戰(zhàn)后被迫放棄世代家產(chǎn)，161個城市和850個村鎮(zhèn)遭到毀滅性轟炸……現(xiàn)在有不少德國人，兒子不愿保存老兵父親的戰(zhàn)爭遺物，孫子不愿傾聽老兵爺爺?shù)膽?zhàn)爭經(jīng)歷。

作者想：“這個誕生過黑格爾、康德、馬克思、尼采等偉大哲人的睿智民族為什么曾由衷地擁戴納粹的極權(quán)、專制和暴虐？這個滋養(yǎng)了歌德、貝多芬、巴赫等文學藝術(shù)巨匠的文明國家為什么曾一手制造出人類歷史上最黑暗和恐怖的種族滅絕罪行？又是什么力量使這個國家在每次遭受慘重挫敗后都能再度崛起并依然躋身于世界強國之列？”

“歷史需要正確的感知?！薄凹词刮覀兠鎸Φ氖且欢握鎸嵑屯暾臍v史，讀懂它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作者終于走進了德國老兵的世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老兵“幾乎都能隨口說出入伍、負傷、被俘、回家的具體日期，詳細到了月份、日子，上午還是下午，晴天還是雨天……”。圣誕節(jié)前如果哪位一直和作者互致問候的老兵突然沒寄來賀卡，電話打到德國，作者就知道又一位老兵從這個世界淡出了。一代人從歷史中淡出了。

很多人是通過上一代人遺留的家書了解父母墓碑上沒有刻下的故事的。一位德國婦女說：“兩次大戰(zhàn)給德國人帶來了相近的命運。母親和我都是在不到一歲的時候失去父親的。我的外祖父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他死時的年紀和我父親失蹤時的年齡相同，都是30歲。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重演，一個重要的前提是不要失去對那場可怕戰(zhàn)爭的記憶。”

作者的下一句話尤其動人心魄：“人們通常喜歡回憶前輩的輝煌勝利，而很少愿意逆時而上去追尋先人走向滅亡的痛苦歷程?！?/p>

綠色、低碳、和平、發(fā)展，是當今世界的流行語，但是“為準備應(yīng)付戰(zhàn)爭而持久投入的軍費，是人類對地球資源造成的最大浪費”。

作者悲憤地引用德國哲人黑格爾的話：“人類唯一能從歷史中吸取的教訓(xùn)就是人類從來都不會從歷史中吸取教訓(xùn)?！?/p>

如果可能的話，把這句話寫在布條上系在地球上吧！

《德意志的另一行淚》的40萬字和300張照片，其翔實、其獨特、其震撼、其深刻，一下打開了我對戰(zhàn)爭的間接記憶。馬尼拉城郊的7萬座大理石十字架上，刻著二戰(zhàn)時在太平洋戰(zhàn)死的美軍的名字。臺灣詩人羅門的名篇《麥利堅堡》，寫這7萬座大理石十字架“沉默給馬尼拉海灣看，蒼白給游客的照相機看”，“凡是聲音都會使這里的靜默受擊出血”，“麥利堅堡是浪花塑成碑林的陸上太平洋，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一位美國詩人說《麥利堅堡》“具有將太平洋凝結(jié)成一滴淚的那種力量”。

二戰(zhàn)時廣島原子彈爆炸時中心的溫度為3000℃至4000℃（鐵的熔點是1500℃左右）。更不用說放射線的摧毀性力量！1945年8月6日上午9時16分，廣島在瞬間化為焦土。

日本女作家山崎朋子是電影《望鄉(xiāng)》中女記者的原型。她原先在廣島讀書。13歲那年，就在投原子彈的前些日子，她正好去了鄉(xiāng)下。之后，她的同學都死了?！拔铱傆X得對不起他們。我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死去的！”40年過去后，她和我講這話，沉重得好像那一頁就發(fā)生在昨天——翻不過去的昨天。

我去廣島和平紀念館所在的和平公園，那天風雨交加，和平公園里依然是滿地的和平鴿。

我是1984年4月訪問廣島的，自那年的8月開始，25年間我每年都如期收到廣島市市長的信，主題是反對戰(zhàn)爭，呼吁和平。我便常常想起和平公園里那些執(zhí)著的鴿子，又覺得這一封封信好像是和平鴿銜來的。

還有一個我在加拿大聽說的美麗故事。據(jù)說當年荷蘭女王懷著身孕逃難到加拿大首都渥太華。荷蘭的傳統(tǒng)是孩子必須生在本國才能繼承王位。加拿大就立刻指定女王居住的那一塊土地歸荷蘭，插上荷蘭國旗。女王在渥太華的“荷蘭”生下一女。后來荷蘭女王回國后，每年春天為渥太華、為加拿大運來大批郁金香。

《德意志的另一行淚》中寫到二戰(zhàn)中一位德國母親帶著老少7口，行程1000多公里逃難。在告別這個世界前，她把自己結(jié)婚時從娘家?guī)淼?635年出版的《圣經(jīng)》留給子女。在扉頁上，母親寫下這樣一句話：“上帝給了你一張臉，笑必須由你自己完成?！?/p>

我又想到廣島和平公園的慰靈碑，上邊刻著：安息吧，不會重復(fù)過去的錯誤了。

但愿！但是這或許只是善良的人們的心愿。世人啊，上帝給了你一張臉，笑必須由你自己完成。

（葉雨摘自《人民日報》2011年1月31日，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