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朵朵推薦]
這個稿子一路走來……簡直是坎坷透了!
《花火》1B審稿的時候,我交了這個稿子……過稿留用到2B……
結果2B的時候涼音和我居然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于是她又過了另一個稿子……等我想起來的時候,這個稿子只好依然留用……
3A花火改革,這個稿子需要重新送審。在漫長的一審,二審、三審之后……它終于……又一次過了!淚奔……
這兩個月多月以來,涼音同學對我日漸冷淡(涼音:我沒有!),同時面對這個稿子的結果從“哇!真的啊!!!好感人啊”、“哈哈真好”漸漸地變成了“哦……什么時候發錢”……
但是,梅花香自苦寒來!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個稿子能經過了時間和種種沒有人性的考核……撐到今天,只能說明!它真的是一個曠世奇稿!(……)
在這里,我以涼音下個月的稿費保證;只要沖進讀者排名前三……喜樂地門口大媽粉店宴客三天!(涼音:我突然覺得過稿也不是什么好事……)
1
這個窩在西南腹地的小城栗縣是一夜之間聲名鵲起的,從前只有幾座小山,幾條小河流。縣長借了通天關系,砸下來一塊五A級名勝風景區的黃銅牌。
2007年底的栗縣不落伍地害了冰災,國道上鋪滿了冰蓋蓋,山城里過往的車輛成排成堆地堵住了。那會兒我站在親戚家的商店里幫忙。停電了十多天,堵車了二十多天。小超市里的方便面賣空了,餅干賣空了,連平時讓人嫌棄的燒餅也賣空了。我嬸嬸坐在門口上燒開水,煮茶葉蛋。一個蛋五塊錢,過路的司機爭先恐后地來,生怕晚一點就落了一頓飯。
我是那時候看見蕭沉柯的,他戴了頂大蓋帽子,穿著藍色的交警制服,卻擋不住他那一股青澀的奶油味。他湊過來的時候,我撇了撇嘴。他一本正經地教訓道:“你良心被狗吃了啊,趁著天災人禍,發國難財!”周圍的司機們連連點頭,一呼百應地圍了上來。蕭沉柯趁機撈了幾顆雞蛋,被凍得哆哆嗦嗦地鉆回車子里去了。臨走前他揮手沖我說,“美女,茶葉蛋味道不錯。”
十九歲的蕭沉柯,大家都知道他。栗縣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會泡妞,會花錢,會打架,最能惹事。高考落榜后就被他爸塞進了交警隊。
他沒走多遠又悻悻地掉轉車頭回來了,路面上結滿了冰,輪胎打滑。一路過去,國道上已經翻到了六七輛車。蕭沉柯坐在藤椅上,吃雞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院前兩側的桂花樹被冰雪壓垮了枝條。我拿著竹竿一支一支地敲掉冰掛,那些碎冰像晶鉆一樣紛紛地落了下來,砸得蕭沉柯措手不及。他站在冰里笑起來,像雪人一樣。
有個司機被悶得憋屈,從超市的角落里翻出一堆鐵質的狗鏈條,他如獲至寶地買了下來,把狗鏈捆在輪胎上,興奮又招搖地開車走掉了。剩下的人一擁而上,一扎鐵鏈瞬間就被瓜分完了。我的嬸嬸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狗鏈條坐地起價,從五塊錢賣到三十五塊錢。一刀狠宰下來,又狠又準。傳那一年冬天,原本是拴狗的防滑鏈,一條最高賣到了天價一百五十塊錢。
蕭沉柯瞇眼望著我:“妹妹,幾個熟人了,算我便宜點吧。”
“小本買賣,概不議價。一根三十五塊,童叟無欺。”我一本正經地回答他。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手里的鏈條就被一個魁梧的東北大漢搶走了,三十五塊錢扔到我手里,東北人唾棄道:“車子打滑,小命都快沒了哦,還在乎貴這幾塊錢?”
蕭沉柯愣了愣,吃了啞巴虧也不好反駁什么。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給老子等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怕呀。
我求神拜佛,保佑他貴人多忘事,趕緊給忘了我這么一茬。可惜天總是不遂人愿,蕭沉柯回家的時候,輪胎打滑,撞進了路邊的水池里。
十二月冬天,他打著噴嚏從池塘里爬上來,被凍得臉色青紫,我遞了件棉襖,他惡狠狠地瞪著衣服上的粉色蕾絲,咬牙切齒地襄上身,一溜煙地逃跑了。
2
再見面的時候是栗縣最熱的時候,我高二輟學在風景區里當了一名編外人員。山腳下飛奔來一輛警車,半禿頭的胖領導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車里冒出一張晦氣的臉,正是蕭沉柯。
昔日的交通局小干警居然鬼使神差地又跑到山里做警務巡邏了。
他來的第一天,站在山門口的M記甜品店不動。他跟女孩子說:“嗯,我要一個雪頂咖啡!”M記的女孩愣了一下,傻傻地回答:“沒有雪頂咖啡。”他摸了摸下巴:“我就要雪頂咖啡。”人家姑娘被她盯得臉色通紅,小聲提醒道:“我們是麥當勞,你說的都是肯德基的東西。”
蕭沉柯邪笑了起來:“哦?那給我拿個香辣雞腿堡吧。”赤裸裸的調戲。可是風景區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他,明明是不入流的二世子,卻偏偏長了一副惑人的好模樣。
蕭沉柯的辦公室就在山門口,用四合板拼成的簡易辦公房,裝了空調,也連上了網線。領導站在烈日里羨慕道:“我也好想到那個里頭辦公啊!”
那夜里不見光,我偷偷溜到門口去,拿鉗子剪斷了電源線。為了表示清白,甚至撒了幾粒老鼠屎。
第二天的早晨,蕭沉柯一臉鐵青地站在山門口上,烈日如潑油一樣澆在皮膚上,他無所事事從山腳走山頂,再走下來返回去。工作人員召開緊急會議,領導擦了擦汗水,苦臉撓頭地說:“你們之中是哪個不怕死的化生子,趕快把這個小祖宗給我整安分了。再這么下去,咱們都得倒霉了!”
我沒能代表月亮懲罰他,給組織造成了嚴重的困擾,我錯了!我裝模作樣地低著頭,在心里悔恨。半夜十二點鐘的時候,我拿著鉗子溜了回去,電源漏了一大串的火花,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擰線。
頭發忽然被人一把擰住,蕭沉柯的黑臉瞪在我眼底。他惡狠狠地說:“王露妍,原來是你干的!”
我驚慌失措,一時失手,舉著漏電的電源線撲向他,黑夜里之間幾朵明晃晃的電花一閃而過。蕭沉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卻拽著我的衣袖,寧死也不放手。
他在醫院里醒來,一臉茫然,目光越過人群,一眼望見躲在人群里的我:“王露妍,是她!”
他爸一掌拍下去:“我TMD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你三更半夜躲山里去偷襲人家姑娘。你這個沒血沒臉的……”
蕭沉柯愕然,他思考了半天要辯解的時候,我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視死如歸地說:“我是自愿的,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哐當”一聲,護士的器械盤摔在地上,滿病房的人被嚇得風中凌亂。
3
早些時候的栗縣出過大案上了新聞頭條,山頂上有個女孩子墜崖身亡了。鬧得滿城風雨,縣長焦頭爛額的時候,卻發現風景區因為大量的曝光率因禍得福,游客們蜂擁而至。
許多的情侶選擇在夜里登頂看日出,我在觀日臺上出租軍大衣,十塊錢一個小時,真包賺不賠的生意。
有個女孩子來租軍大衣,她踩了雙八厘米的高跟鞋徒步爬上山來,穿雪紡裙站在山頭的日出里。真是個好看的美人。
但凡這樣有毅力又拉風的姑娘,我總是格外待見。所以我送了軍大衣給她御寒,晨曦的光芒將她一點點地映亮,她站在山崖邊往下喊:“他娘的蕭賤人,你給我死出來。否則老娘就從這跳下去!”
觀景的路人都愣住了。給110撥電話,派了消防車爬上
山頂來。美女叫葉涵,不知道是蕭沉柯的哪一任女友。等他騎著警用摩托車轟隆隆地趕上來時,該來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電視臺,報社,警察還有消防員。
葉涵哭了起來:“你始亂終棄,你不得好死!”我慌亂地湊上前勸道:“看開,看開點。不要為了一個歪瓜裂棗,放棄整個森林。”
蕭沉柯一聽,臉黑了:“王露妍,你別跟著瞎胡鬧,嫌我事很少嗎?”我急,內心焦躁:“不是哪,她還披著我的軍大衣呢,這要掉下去,我會被領導罰光這個月工資的。”
“今天我生日,你給我唱支《生日歌》,我就下去。”葉涵捂著胸口,傷心欲絕的模樣。蕭沉柯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他輕輕唱歌,他的聲音很亮,被風一吹就送得很遠。
葉涵挑剔道:“沒有伴奏,我還是跳。”我扭頭左右一看,爬上消防車去,擰大了喇叭放歌。
葉涵的頭發和裙子飄得很高,蕭沉柯忍無可忍地問:“你還準備鬧到什么時候去?今天穿黑色內褲,都走光了!”葉涵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從臺階上跳下來,拍拍我的肩:“真好玩,等他甩你的時候,要不要試試?”
看熱鬧的人哼著散開了。葉涵扯了扯蕭沉柯的衣袖,說:“要是我真的跳下去了,你是不是也不會介意的呢?”她一轉身,瀟灑地走掉了。
我沿著路走回去,在沒有打烊的蛋糕店買了一小塊切片蛋糕。蕭沉柯驚訝地說:“你餓了?”
“是生日,我今天是真正的生日。”我笑了笑,一口就把蛋糕吞掉了。燈光昏黃,把兩個人影一長一短拉開來,顯得曖昧極了。
蕭沉柯摸了摸下巴,遠處的天橋下停了一輛灑水車,他莞爾笑了起來,他利索地發動灑水車,車里響起了《生日歌》的曲調。
又俗又老又傻的《生日歌》,可我滿心都是歡喜得要哭出來的感覺。
4
八九月份的時候,山丘上種的黃花菜全部都熟了。在陽光底下,金黃燦爛的一大片,沿著山麓的形狀鋪陳而下,山風一過,像起了波浪一樣翻滾。風景太美麗,于是客似云來。
大批大批的游客進山,天氣好的日子里,環山公路上比縣城里的鬧市還要熱鬧。山丘上,東家的雞被順手牽羊了,西家的路被汽車堵了,北邊家的菜地被拍照的游客都踩平了……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
栗城縣的老套路又開始上演,山里居民搬著旗幟拿上鼓和橫幅堵了高速公路,抗議無節制旅游開發,干擾正常生活學習。
蕭沉柯騎著摩托車在人群里晃動,葉涵來看熱鬧沖他拋媚眼說:“最喜歡看你認真上班的樣子了,你只有這個時候不會沖著人家小女孩調情。”我一口可樂嗆了出來,噴了蕭沉柯一臉。葉涵替他摸了摸臉,批評我說,“你真浪費呀。”說完,我又忍不住吐第二口。
游行的架勢太大,風景區的負責領導緊急開會,開始史無前例地驅趕游客大會戰。門票漲價,勸哄蒙騙,山路上很快就安靜起來。
總是有漏網之魚,白天來不了了,晚上走小道上山。組里的老同事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帶商量就把我一個人推到了晚班。
那夜里我一個人孤寂地走在山路上,看見有游客上山,也不曾主動去催和勸。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跟上十來分鐘,偶爾會有人問我:“你叫啥,你去哪兒?就你一個人嗎?”風一吹,我就披頭散發的,像個女鬼。
我跟蹤的游客像瘋了一樣地往回跑,偶爾遇上兩個肺活量大的,一路咆哮帶吼地奔出山門外。
我得意洋洋地站在路邊,忽然有女聲招呼道:“你來了呀。”空蕩蕩的山路上沒有人,聲音又飄了一下,我驚恐不已。蕭沉柯打著呵欠從路邊的石碑下走了出來。
他手里拎著一臺播放器,他領著我往山下走,詭異地笑了笑:“山路還很長,要聽點特別的歌曲提神嗎?”我點點頭,他的錄音機里頓出飄出激蕩的《愛情買賣》。
夜半十二點鐘,只能聽見風聲呼嘯和葉落蟲鳴。路上完全沒有人,一直走到山門口的M記甜品站,上夜班的女孩太寂寞害怕,不停地播放M記的廣告歌。
蕭沉柯凝神盯著我的臉,他聽了聽不斷循環的廣告歌,一字一頓地認真地說:“王露妍,等這首歌重播第五十次的時候,你就給我當女朋友如何?”
我盯著他的臉笑起來,我說:“好,一言為定。”
我們兩個人屏住呼吸,聽著廣告歌響起來,第一遍,第二遍……第四十八遍,第四十九遍……第四十九遍后,聲音忽然戛然而止。甜品站停電了,店員熄燈準備下班。
我們面面相覷,我無可奈何地苦笑。緣分真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事情,可遇卻永不可得。天空微茫,露出一線澄澈的光亮。蕭沉柯和我往南北方向錯開而去,我那時恨恨地想,我這輩子最恨M記。
5
十月份的時候,縣城里的大小學校搞秋游。學生們一股腦地涌到山里來,那時候遍山的栗子也熟透了,我的高中同學們,支著巨大的竹竿奔進了山里。看見栗子樹就一窩蜂地撲過去,噼里啪啦地拍起來,像一窩土匪。
蕭沉柯在半山亭里支了一堆火,把新鮮栗子埋在土里烤。柴火烤栗子的香味彌漫開來,順著落山風一路飄下去,把老老少少都招了過來。
蕭沉柯從灰屑里撥出一顆栗子,他小心翼翼地咬開皮,撕掉膜瓣,遞給了我。那股味道從鼻子間直奔入心肺里去,滿滿地溢開來。
葉涵再次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爬上山來,她這次穿著金色亮片的連衣裙。撥著柴火在路邊扔栗子。葉涵是有點犯傻的射手座,她虎視眈眈地盯著蕭沉柯:“你是我的哦,你不能給別的女人烤栗子哦。”她往蕭沉柯臉上親了一下,印了一個鮮紅的唇印。火把人熏得面紅耳赤,我心里茫茫的,只剩下栗子的味道。
“露妍,你在這里?”路邊有人欣喜喊了我一聲。我的高中同學陳嘉穿著白襯衣跑過來,直接撲過來摟在我腰上。
蕭沉柯噗的一下噴出一口栗子,葉涵又一邊說“不要浪費呀,我烤得很辛苦的”,一邊就順勢倒進了蕭沉柯的懷抱里。陳嘉一臉茫然地望著我們,蕭沉柯衣冠不整的模樣。陳嘉悄悄問我:“露妍,這不是蕭公子嗎?你男朋友?”
我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回:“不認識!”
蕭沉柯把葉涵撥開,端上他的蓋帽,那里裝滿了一滿兜的生栗子,像鴿子蛋一樣大,跟石頭一樣硬邦邦的。他臉色鐵青地沖著陳嘉喊:“混賬,你敢騷擾我女朋友!”說完把帽子甩了過去,栗子頓時像下雨一樣。
陳嘉邪邪笑了一下。陳嘉的身板瘦小平坦,留著一頭利落的黃頭發,像縣城里的小無賴。陳嘉湊在我耳朵邊:“露妍,蕭公子不會認為我是男人吧!”她摟緊我的腰往山腳下溜。
蕭沉柯一臉無名邪火的模樣,他一腳踢滅火堆,跟著我們追了過來。葉涵是個有骨氣的好姑娘,她被心上人扔在一旁,生氣地推了蕭沉柯一把。
蕭沉柯踉蹌了一下,踩著路上散落的栗子,腳下一滑,整個人都翻倒在地,順著山坡滾落了下來。他的褲腿上還沾了火苗,在風里一揚就燃燒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像看見了一個巨大的人體風火輪。山路上的路人都傻了眼。
他是被120急救車給拖下山去的,臨行時他憤恨地瞪了我一眼,用衣服把臉擋得嚴嚴實實。當天晚上的栗縣新聞,女主播一本正經地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游山。頂著豬頭臉,悲慘的蕭沉柯,不知道又娛樂了多少人。
6
蕭沉柯住院的那幾天,葉涵蹲在山門口,像個小孩一樣
號啕大哭起來。天氣涼了,下了一點點雨,山里起了大霧。整條山路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也許是真的很喜歡蕭沉柯呢7我在亭子里躲雨,悶悶地揣測著她的心情。雨水沾滿了她的頭發,她看上去狼狽又凄慘。她獨自上山去,天冷路滑,我怕她出事故,跟在她身后。
她停在山頂的懸崖邊,我心中一驚,這次不會是又來跳崖了吧。
可是她轉臉望著身后,她厲聲說:“王露妍,你給我滾出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蹤我。”我摸了摸臉訕訕地從草叢里站出來,山頂的風聲呼嘯,樹葉鼓出獵獵的聲音。我聽得出她聲音顫抖,“王露妍,你不要以為你贏了。你沒命贏的。”我好聲勸道:“你別站那里,危險的。早一陣就是從這里摔死了一個女孩子,跟你一樣大。”
葉涵的眉毛微微一抖,慌忙從山崖邊退了下來。
有人喊我:“王露妍,你死到這么危險的地方來干嗎?”我回頭一望,是蕭沉柯。他臉色蒼白的,一把拽著我往山腳下走。
葉涵笑了起來,在冷風里陰森森的:“沉柯,你怕了嗎?你是怕了嗎?”
你怕了嗎?這句話沿著巖壁回蕩,一起一伏遠遠送了出去。我拽著蕭沉柯的手:“你們有什么秘密嗎?”他輕輕一抖,不動聲色地松開手來。
大雨侵蝕,人形如鬼影綽綽,隱隱約約地淡開來。
山中一日,山外幾許。栗縣的冬天悄悄地來了。山里極冷,我的領導送來了一個暖手壺,領導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中年有謝頂的危機。
他悄悄喊我進了辦公室,遞了根金燦燦的項鏈送給我,他有些羞赧地說:“露妍,你看……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我慌忙接過項鏈,毫不猶豫地掛在脖子上。領導一愣,沒有料到我如此果斷。他喜笑顏開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我是掛著項鏈沖蕭沉柯招搖的,我站在他病房的角落里,以保持安全距離。我一本正經地說:“我答應嫁給景區的領導了。”我晃了晃金項鏈,金閃閃地晃得人眼花。
蕭沉柯咬牙切齒地說:“把鏈子扔了,我給你買鉆石的!”
“不要,他長得成熟睿智又有風度,是我喜歡的類型!”
蕭沉柯掛著石膏,沉默了幾秒鐘,冷冷地盯著我:“你說的是真話?”
“是!”
“好,我明天就帶人去打殘他的睿智和風度,我不介意讓他更成熟一點。”蕭沉柯一臉戾氣地說。
“隨便。”我丟了這句話,從醫院里竄逃而來。我怕再忍一小會兒就可能露餡,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第二天上班,領導鼻青臉腫的,斷了兩顆門牙。他憤怒地沖我咆哮:“王露妍,你怎么回事,蕭沉柯今早上帶了一伙人,進門就對我一頓暴打……你……”
“你以為我真能喜歡上你?白癡!”我站在門口,踩了他一腳,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7
在栗縣,沒在冬天登頂的人永遠不會看到真正的栗縣。像那些縱身從懸崖上跳下去的人,他們都會飛翔。
山頂的風把骨頭一寸寸地吹冷,我的表姐白珊也一定體會過這種滅頂的絕望和孤單。報紙和電視上說,她是為情所困,想不通從山崖上跳下去自殺的。可就是在她瀕死前的下午,她坐在落地窗邊,看街道上的行人如織,她一臉篤定地保證:“我不會恨蕭沉柯的,雖然傷透了心,但是我會努力地改變他。”
那樣勇敢的白珊,怎么可能會自殺。
葉涵穿著性感的長裙出現了,她望著空曠地山谷,冷冷笑了起來:“沒想到,你居然認識白珊。”
葉涵的腿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天冷還是心虛,她慢慢靠近我站在山崖的邊緣上。
“你早就知道事情由來不是嗎?你不確定,所以想來找我證明一下。”她伸手抓著我聳了一下,我身體搖晃了一下,往山邊滑,谷底的風景交錯地從眼前掠過。我心里一慌,冒出一身冷汗,差一點點就死掉了。
“你懂了嗎?就是這種感覺。白珊也是在這里,被我推下去的。她像你一樣死纏著沉柯,重要的是,沉柯那么待見她。看著她,就是看著世界一樣。我恨死蕭沉柯,可是我,舍不得讓他死。”
葉涵盯著我的眼睛,說:“露妍,這世界有多無趣,你懂嗎?你不懂的,你還沒有遇見讓你絕望的人。”她松開我的手笑起來,“你覺得我該推你下去嗎?嘻……”她舉平手像烏一樣飛翔的姿態,“露妍,要是你將來走投無路,過得很辛苦。盡管來恨我,我想有人懂得我受過的困。”
她縱身跳下山崖,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義無反顧而絕望的姿態。谷底的風聲呼嘯,卷上來像哽咽聲一樣。
蕭沉柯氣喘吁吁地趕到山頂,他說:“你快跑,葉涵寫了遺書,說和你有積怨,這次被你約上山頂,估計不會活下來。”
我一時發愣,四面的警察如潮水一樣包圍了過來。我們同乘警車下山去,我說:“我一開始就預謀接近你的。”
“我知道。”
“故意引誘你的。”
“我知道。”
“故意氣你,讓你揍我的領導,我恨他失職,讓白珊枉死。”
“我都知道。”
“蕭沉柯,那么我喜歡你這件事情呢,你也知道嗎?”我笑了起來。
他愣了愣,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露妍,你真的是心機太深了,連這一點點的機會也不放過嗎。”
警車在公路上遇上了游行的市民,我稍微露臉,迎面的雞蛋如下雨一般砸了過來。我自嘲笑了笑,看來這次大家真是下了血本,雞蛋貴哪,這一下不知道又要漲價多少。蕭沉柯把我按在懷里,不讓我受一丁點的傷害。
警車停下來的時候,他下車去鄭重地說:“你信我,你信我一次。”我不吭聲,漠然地收回視線。
一直到當晚的后半夜,臨時看守的人都沉沉睡死了,鐵門輕輕嘎吱一聲,露出蕭沉柯的臉。
“你快走吧,離開栗縣。活著讓我惦念著。”他塞給我一個包,那里放著一扎錢,和幾件衣物。我在黑夜的栗縣里,最后看他一眼,身后的路永無回頭的可能。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回頭的瞬間,忽然淚似雨落。
蕭沉柯,如果告訴你,唯獨我喜歡你是真心的,你該怎么辦呢?
8
我老家栗縣是個很奇特的地方,公路街道上遍種栗子樹。秋天的時候,會有很多的人走上街道公路邊摘栗子,竹竿拍在樹上,栗子就像下雨一樣嘩啦嘩啦,哭起來了……
我回來的時候,電臺里的DJ煽情地說,千年極寒到來了,想要握著誰的手一起過冬呢。我冷冷笑了起來,壓了壓帽子,看看四下無人,沿著街道慢慢地走。
街口上飛下來一輛摩托車,是兩個穿著筆挺制服的交警。摩托車顯然經過了后天的改造,裝了兩個大功率的音響,從坡口上飛下來,一路風馳電掣的,空氣里都飄著《愛情買賣》的開路歌聲。
我記憶里的栗城人民總是不甘寂寞的,這里交通發達,信息通達。城里的居民溢滿了熱情地想要招搖生事。
時隔四年,我站在街邊的內衣店門口,一眼就認出了蕭沉柯。我沒想到許久不見后,他開始走了諧星路線。他坐在摩托車尾上,搭著男人的肩膀,看上去愜意極了。音樂聲忽然停止,他從車上下來。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窒息一般地懼怕。我是生怕他在蕓蕓眾生間就忽然地瞅見了我。
蕭沉柯淡然地包里掏出一沓罰單,麻利地貼在道邊奔馳車的窗玻璃上。拍照取證,再握著擴音喇叭朝著四方大喊幾聲:“誰的車,亂停位!”幾聲未有人回應,他像了然一般地坐回摩托車上去,揚長而去。我看見他似乎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在我的方向,略略遲疑了幾秒鐘,揚起一路灰塵,消失在茫茫的路口。他還是那時候鮮衣怒馬的少年。
兩側商店的店員和顧客紛紛圍了過來,有人嘖嘖笑起來:“今天,小公子今天心情不太好。誰撞槍口上了,這么倒霉?”
正有人這么說著,一個穿著西裝筆挺的胖男人走過來,站到奔馳旁邊,一臉鐵青地揭開罰單。倒不是有多倒霉,只是貼罰單的那小子是他兒子。蕭沉柯為了撒氣,別的車不敢亂貼,居然把自己老爸的車子給貼上了!蕭大財主顯然生氣了,兒子栽老子,這像話嗎?
我喊了的士,一路追著蕭沉柯上了高速。我說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司機當我是觀光的游客。高速上邊熱鬧極了,像是來了半個城的人,把路口上堵得嚴嚴實實,他們是示威游行。
小城里的民風彪悍,每一年都要出幾次游行的表演。抗議豬肉漲價的,抗議城管太兇的,抗議電視臺的新聞主播長得太丑的……
蕭沉柯,我記得四年前,我和他也站在這條路上,是被人抗議的對象。大家下了血本,團購了雞蛋投擲。我被他按懷里面,動彈不得。
如今故地重游,舊日里的記憶紛繁蕪雜地涌了過來,蕭沉柯騎著他的警用摩托車從我身邊過去,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車尾排了一管廢氣,揚長而去。
那些年,我拿著他給的錢把臉整成了陌生人的模樣,每到夢回午夜,常常被鏡子里陌生的臉孔嚇醒。
我在路邊,看著他的摩托車上載著漂亮的好姑娘,我心里忽然一片明澄。
我想,今年的千年極寒,我要挑最冷的時間出門,找個空曠的地方,挖個深坑,然后獨自躺在里面,冬暖夏涼,也不會寂寞。
那就這樣吧。
等到云朵都散開了,這個城市就再也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