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
如果這是一道考公務員的申論題目,你會怎么回答呢?我若參考,能想到的是——
所謂“治水”,大體有三層意思:一是如古代的大禹治水、明清的河道總督治水,是為興利除弊,防洪、灌溉和通航等;二是治理水土流失,恢復和保護生態環境;三是治理水污染,這一條在工業化時代顯得特別重要。
那么,為誰治水呢?從地理橫軸的近處來說,首先當然是為了本地、本流域人民的福祉;往遠一點說,是為了全國人民及人類社會的利益。不聞“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嗎?水是人類重要的生存資源;弄得不好,村落、部族乃至國家之間都可能為爭奪水源而戰呢——張藝謀早年主演的電影《老井》就有村民為爭水源而械斗的場景。
從時間縱軸來講,治水是要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不讓他們開辟的山山水水毀在我們手上;下對得起子子孫孫,不要讓他們陷于焦渴,也不讓他們喝污水留病根,而是生活得更美好。2011年5月19日,坐從漢中到廣州的K768次火車,車過安康地區,在石泉縣站停車,眺望寬闊的漢江對面,縣城邊、高山石壁上的標語歷歷可辨:“治理水土流失,確保一江清水供北京”——我睹此一愣,“治理水土流失”功德無量,但這個目的表述與我前面“為誰治水”的議論大相徑庭,如果主考是當地部門,我的“申論”顯然不及格。
哦,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它曾是多么熟悉的腔調!比如,“文革”中十分流行的“湖南民歌”《挑擔茶葉上北京》,比我后來聽到的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要熟溜得多:“……桑木扁擔輕又輕,千里送茶情意深……”這種“文革”歌曲重要內容之一,就是歌唱北京,因為那里是“祖國的心臟”、“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其代表作是童聲合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它們把正當的對祖國的熱愛、對領袖的敬愛,與對權力中心的敬畏、對絕對權威的表忠心,攪和與混搭在一起。十一屆三中全會全面否定“文革”、否定個人崇拜之后,我再唱這種“文革”流行歌,既非認同它們,也非懷舊,僅僅因為我們這代人太熟悉它,甚至只熟悉它。就像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里,“姜文”一邊駕車奔向賭城,一邊大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可是,如果我們的官員的行政意識仍然停留在“文革”時代,那就不好玩,不可一笑置之了。“治理水土流失,確保一江清水供北京”的動員口號,顯然不符合“執政為民”的理念。那么大的字刻在山上,讓我隔漢江在火車里也看得一清二楚,擺脫不了對外對上“表忠心”之嫌。就算是“講政治”、“顧大局”,也不該是這老一套的“講”法與“顧”法吧?
在漢水源頭陜南寧強縣,我也曾幾次看到刻在河道石壁上的類似標語。其中一條是“搞好‘丹治工程,一江清水送北京”(“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起點是湖北省境內漢江中游的丹江口水庫)。這使我想起唐代的特供。寧強縣北依秦嶺,南接巴山,是重要的川陜通道?!鞍彩分畞y”時唐明皇狼狽南巡,就是經寧強入川的。而《新唐書》所載“置騎傳送,走數千里”給楊貴妃供給荔枝,從四川至長安,很可能也是通過寧強,不過逆向而已。這種“特供”在古代叫“供奉”、“進貢”。
現在的商家,為了標榜傳統與頂好,喜歡用“宮廷”、“貢品”、“御用”等皇權時代的概念,包括做“主席用瓷”之類廣告,可以理解;我也懶得說,要較真也該工商管理部門去。而我們的地方官員,以“特供”來做“政治任務”,并用以動員群眾,這不就是溫家寶同志近來所說的“封建殘余”嗎?讓我看了不爽,不得不說。
寫以上的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咬文嚼字挑刺,亦無不可。
【原載2011年5月26日《南方周
末·自由談》】
題圖 / 保證首都 / 朱慧卿